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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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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可以让人喘不过气,晦涩的光打在泥泞的土地上倒是很合适。文胖甩掉了累赘的雨鞋狂奔过一个个水洼,准确的来说,是用力踏进一个个水洼,完成了这三个月来他的唯一一次剧烈运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脏跳突的叫人手脚冰凉,耳边剩下嘈杂的没有缝隙的雨声。他本能的觉得祝易会出事,本能的觉得自己是在和恶灵争夺祝易,所以不能慢下来,一秒钟也不可以。
文胖妈坐在吴庆嫂家的铺子里嗑瓜子,脚边蹲着吴家的二少爷吴大黑,两个女人凑一起瓜子壳可以堆成山高。
任何风吹草动都别妄想逃过文胖妈的鹰眼,更何况是跑起来动静奇大的文胖。
“文胖!下这么大雨你跑哪野去!!!”文胖妈几乎是从竹椅上弹跳起来,看到文胖的衣服湿了大半,一双鞋已经可以挖出蚯蚓的状态她的嗓门上升了八个度,瓜子撒了地上的大黑一脸。
”大黑!大黑跟我走!”文胖没有理他妈,手指头含到嘴里吹了个紧急口哨,正在屋檐下躲雨的大黑听到它的小老板声音猛地起身朝外奔去,临走还带翻了门外的一根晾衣杆。
吴庆嫂也站不住了,“大黑!干什么去干什么去!!”
小卖部吴庆嫂尖锐的大嗓门没有被文胖听到,反而把对面打着伞的邮递员下了一个激灵。那根被文胖卷走掉在地上的晾衣杆子发出硌嘣一声脆响。
“有个鬼在追你不是?!”自行车刹车时发出的金属尖锐的摩擦身很快就被大雨吞没了。
“小畜生!”文胖妈起的圆脸发红,接过吴庆嫂递过来的伞就往外赶,
“回去让他爸揍他,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雨淋淋漓漓的下,有着可以吞没一切的气势。
祝云和闭上了眼睛,开始按揉太阳穴,他有偏头痛,长时间的车程让他的大脑很不安适。闭上眼,他又看见了袁清那张清冷的脸,极白的皮肤,和那双让人见过一次就忘不了的眼睛。
他甚至在预想袁清见到自己时候的表情,他的妻子迎接他的表情,她总是会疲惫的笑,让人觉得笑对她来说是一件太累的事情,这样的笑实在是太奢侈。
祝云和还沉浸在过去种种,像是在看一卷用过的胶卷,努力的回忆那个场景下的种种,这样能够回忆的时间是现下帮助他转移头痛注意力的良药。
他又揉了揉头,从西装口袋里取出手机,拨了家里的电话,
嘟.嘟.嘟....无人接听。
从车窗外看进去,祝云和的右半边脸在玻璃窗上一点点的剥落,融化,像是正在被水冲洗的一副油画。
座机电话的声音戛然而止,电视机被关了,一瞬间房子里安静的让人压抑的气氛充满到了天花板。袁清光脚站在窗边,眼睛望向不远处电线杆子上的几只孤鸟,那其实不是孤鸟,孤鸟也知道下雨时要寻找屋檐。
袁清穿着一件麻织的米色外套,下面是一条被洗得有点发白的格子纹裤子,她的身型单薄的像一张塑料纸,好像风一吹就会离开地面。
雨下的很大,密集的落在窗外墙壁上的绿植枝叶上,零散的被风吹进窗户,地板渐渐布满了水珠,雨落在她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到处都是湿冷的。
没人知道这个女人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在心里默念着什么,无聊的时候总会找事情来派遣寂寞,就算是发呆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袁清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走过时留下一个个脚印,她走的步子极轻,似乎是怕吵醒了谁。她很慢的走到柜子前,打开,抽开了最上面那一层的抽屉,取出来的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色药瓶,她沉默的倒了两粒在手掌上,看了许久,又握住了。
那只神似祝易数学老师的鱼把它的鱼眼睛转向了有光的那一侧,鱼肚子朝向水面,时日无多四个字分明的写在它破破烂烂的肚皮上。
袁清走的很慢,又极恍惚,鱼见她走进也毫无反应,也不知道是看了太多次还是鱼身内部早已麻木腐烂不能动弹了。
两粒乳白色的药片落入,很快又浮到了水面上,透过水波看向袁清苍白的脸,开始随着鱼尾的摆动变形,她明显的迟疑了一下,旋开药瓶,把剩下的所有药片包括药瓶都投到了浴缸里,“数学老师”一直盯着袁清,用它渐渐失神的肿眼睛。
窗户被关上了。
粘稠的空气失去了最后的一个闸口。
人在溺水时会失去理智的去拉拽身边所有存在的事物,身体越过了大脑的活动支配,完全依靠条件反射的指令行动。那些作家总喜欢夸大那一瞬间的感知,挣扎,像一条到了岸上拼命翻身的鱼...祝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能亲身感受到这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他前所未有的渴望获取空气。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对肢体接触感迟钝的小孩,母亲从他记事起就没有给过他一点温存,他在电视上看见的那些幸福小孩被妈妈用被子裹住,环在自己的手臂里,听又蠢又叫人想哭的童话故事。
他也曾幻想过被人像那样环住是什么感觉,很可惜他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想,甚至到后来,连那样黏糊糊的幻想都不再有了。
被人禁锢的感觉从那一刻开始就成为了祝易半生的噩梦,像是一坨令人作呕的青黄色鼻涕粘在他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他厌恶,却又无力反抗,大声呼喊在两秒钟内就被一只手堵了回去。
“嘘...不要动,会痛。”这一声像是水球炸开般出现在祝易耳边。
那个被祝易用手指划破的伤口流出的血很快凝固了,男人的半边脸抵住了祝易的右耳,这样一来,他几乎是整个身体压在了这个小孩单薄的背上,男人的手臂不动声色的用力,几乎是要将他压成两半。
我快死了,
这四个字成为了那瞬间盘旋在八岁祝易头顶的乌鸦。
原来死是一件那么不舒服的事情,内脏被冰冷的手臂箍的错位,恶鬼接下来要做的可能就是吞噬他所剩无几的清明。
“祝易——祝易!!!”文胖沙哑的吼叫穿透雨幕回荡在灰楼斑驳的四壁,是这一声把祝易从接近地狱的一只脚拽了回来。
大黑的吠声,是大黑。
祝易能感受到那个禁锢自己的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手臂用的力松懈了。男人大概是完全没有预想到文胖的出现,还有狗。
他带着祝易一起往后无意识的退了一步,不曾想到这样并不大的动作竟然让身后三脚架上的两只油漆桶直直的下落。
“啊--”
祝易记得自己和文胖在巷子里看狗群打架,最凶猛的往往不是那些体型大的,而是那些长着一口尖牙的小狗,”以后要是有人打你,你就咬他们,使劲咬,拿出吃奶,哦不拿出你十倍吃奶的劲咬他们。“
几乎在油漆桶落下的同时,祝易的一排牙印也留在了男人的手腕上。
“祝易!!祝易你在哪?!!”
祝易用自己双腿目前能承受的最快的速度狂奔踉跄,他脑袋发胀,恐惧在此时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愤怒。
来时的那个梯子不见了,消失了。
男人像喝醉了酒一般像祝易靠近,他的眼睛发红的吓人,“啊!啊!...”祝易不相信这声音是真是的从他的嘴里发出的。
男人像极了一只害怕猎物受惊的豹,“别怕...来,过来,我带你从那边下去...来...”男人一点点接近,向祝易伸出了手。
“我从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特别特别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我不会害你的,记得吗?你受伤的时候,我...我还帮你处理伤口,还记得吗...不要忘记我好不好...”,他留给祝易最后的一句话像恶魔的诅咒,
“不要,我不要...“
祝易意识完全消失在他躺在一楼的水泥地上,他闭眼前看到大黑和文胖向他跑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他看不清。
这是他对这里最后的印象。
救护车的声音,是救护车,文胖把满身是血的祝易架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出灰楼时最后的一点力气也用尽了,有救护车,祝易有救了,文胖这么想着,脱了力,连带着祝易两个一起跪倒在地上,远远的看见吴志军骑着他的老爷自行车,后面是他妈和文胖妈,大黑撒开腿朝吴志军跑去。
很奇怪,救护车也离他们远去,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血流的止不住的祝易和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文胖一样,径直的朝家的方向飞驰而去。
“祝易...祝易醒醒...祝易。”
是文胖的声音。
祝易听得见他叫他,但他醒不过来,他的魂灵离开了他,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静静的站着看发生的一切。
祝云和的车猛地一个急刹车,直接把祝云和从半梦半醒中撞回了现实,“草,他娘的眼睛长脑袋后面了,开车不看路!”
司机被斜对面突然窜出来的一辆别克吓得不轻,“老板,你没事吧?”,祝云和睡的极不安稳,醒来时心脏几乎可以跳出胸腔。
嘈杂的人声盖过了这场雨,文胖妈在哭,她的哭声让人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
“救护车呢?”...“祝易,祝易从楼上摔下来了,他的头在流血,他的头在流血。”
祝易听见文胖在大哭,文胖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哪怕是流眼泪也不曾有,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文胖哭...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刚才的救护车是刘阿姨叫的...是祝易妈妈,祝易妈妈出事了...”
又有人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