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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说来也十分碰巧,或许冥冥之中由宿缘注定着。因父亲的要求,去各种寺庙里参笼,有一回从法成寺出来,正要往小野宫回去,随身们却说,“这个时候回去,恰好太一神出行,方向不利。”

      藤权介说,“那能够怎么办呢,难道去九条殿大臣那里么?”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大家知道九条右大臣与藤原太政大臣的关系尤其紧张,都不觉得这是玩笑,只得建议他说,“这个时候,去河源院避上一回罢。”

      这个河源院呢,是源大纳言的住所。其实藤权介刚才也想到了那个头弁,可对于源大纳言,也很不喜欢,还觉得十分为难呢。随身们都这样说,藤权介的心里生出一种自我背叛的奇异快感,当即允诺,“去一个走在我前面的人,告知那里的头弁吧。”说着,就坐上牛车,出发去往河源院了。

      可是许久没有等到使者的回音,还以为出师不利。藤权介心里十分忐忑,一时将源氏的恩怨抛诸脑后,情真意切地为这桩难事担忧起来。等到了地方,看到大门前有人迎接,车子进到院子里去。很快有侍从往这里聚拢,引导藤权介到东面已经布置好的客房里安宿。

      随后源头弁赶来说,“夜间行了这么多的路,您一定很辛苦。”他的语气带着殷切的热忱,目光却一直往别的地方去。

      藤权介道,“太生分啦,我倒是要感谢在前呢。没有提前来说,真难为情。”

      源头弁回答,“今晚实有怠慢,只好委屈您在这里将就一夜了。”

      忽然帘幕外有女子嬉笑的声音,由远及近经过这里。藤权介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源头弁说,“真是不好意思,我出去看一下。”就有随身的侍从由外面进来,对头弁禀告,“如此如此”的事。头弁也对随身说了一些话,就转告藤权介说,“是我的一个姐姐,今天从鞍马寺里参拜回来,这才有些吵闹。刚刚已经吩咐过,让她们安静一些了。”

      藤权介心想,会与那个蓝色衣服的“姬大夫”有关系么?虽然刚才听不很清楚,唯独有个说话声,让他觉得好像格外熟悉。明月高悬的夜晚,水仙花田下的那个人,就是她吧。于是也不再假装客套,发出一个“嗯”来。

      源头弁也在想,难道误会了什么吗,那天这个人在厢房的外面,倒将我讲给藤中纳言的话听得很清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擅自又对藤权介说,“其实呢,我有两个姐姐,有一名生了病,去寺庙里修行。今天回来的这一名,就是先前陪伴着去了的。”说完这番话,又觉得很多余,反而更不好意思。

      藤权介想道,“是害怕我心怀奇怪的误会么?这人也真有意思,他们家里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嘴巴上照例回答着,“原来如此呢。”口气很暧昧,也不说别的。源头弁不如告退了。

      初秋的夜晚,冷风阵阵,送进藤权介的房间。这个地方,不比中御门大路上的自己家里,到了晚上也有水流虫鸣,尤其惬意。河源院的风夹在树林之间,是很阴森的味道。风停之后,又静得不像人间,走廊上也好像一个值宿的人也没有。忽然又有风起,“呜呜呜”地摇晃五面格子窗,又有从缝隙里漏进的,将几帐也掀开了一些。

      若君睡不着觉,依偎在藤权介的身边哭哭啼啼地说,“我害怕呢。”

      藤权介笑话他,“你真胆小。”过一会儿,又说,“这里这么安静,值宿的人兴许被鬼怪抓走了。”

      若君小小地“啊”一声,连忙把衣服外套拉到头上,使劲颤抖着。藤权介本来想说一些逗弄他的话,这会儿没有兴致了。就说道,“我去外面看看罢。”若君只一个劲儿地说,“不要去。”自己却不敢动作。

      藤权介犹自拉开纸隔扇,从房间里走到渡廊。借着屋里透出来的火光,见到侍从都睡在带来的铺盖上。藤权介的心里格外满意着,绕开他们踱了一段路。

      刚才睡下之前,听到不远处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源头弁那个姐姐,大约就住在这附近。可到底在哪一间,却还不十分清楚,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没有派随身前来探寻。就想着,如果在这里走上一圈,也还没有收获,那么我便回去睡觉了。

      可不出两三间的距离,就看到有一间房子,荧荧地晕着幽火。走近去观察,发现窗子也没安上,却把挂在窗口的竹簾都放了下来,只用几帐抵着。藤权介心里好笑,想道,“这样不会被风吹倒吗?”
      有风过来的时候,却好像被几帐上挂着的帷幕吸进去了一样,不发出一点声音。竹簾因为抵着帷幕,也不摇晃。

      藤权介又想,刚才是自己大错特错,这真是聪明的做法。风停下来,就有很浓的香味扑进鼻子里。藤权介为这种味道吸引,又靠近了一些,借着灯笼的光,更清楚地发现,从帷幕下面渗出来五颜六色的裙裾。仔细去听屋里的动静,都没有人在说话,好像一起睡过去了。

      那么,这是那一间头弁姐姐的房间吧。藤权介踟蹰几步,觉得总要试上一试。便学着皇宫里公卿们的样子,从几帐之间的缝隙探身进去。发现厢房里面正睡着一个人,大概是那人的随身侍女了。对她无心注意,就绕过烛台柜子之类的家具,进到内室里面。定睛一看,果然有个女子盖着衣服睡着。

      藤权介心里突突跳着,毕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一时站在那里无所动作,竟然生出想要回去的念头。静悄悄地到这里来,再静悄悄地走,全然当作没有发生过的模样,太窝囊了吧,被不相识的人知道了,也要耻笑。可这也非暗室不欺,要是不告诉别人,又有谁会知道呢?藤权介踟蹰半晌,犹自觉得,“我与那些人,终归不是一路的。”便实在提不起兴趣了。转身要走,有很轻柔的呼吸送进耳。

      藤权介不禁又郁闷地想道,那个抚子,也像这种呼吸一样温顺,让人很抵触,非要说是我的妹妹,要我跟她朝夕相处。看见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可爱,但事后每每回想,都比死还要难受。这间宅子里的人,无缘无故地令我倍感家庭的痛苦。孔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哪里是胆怯就可以妥协的事呢。任何由自己来作主角的事情,想要一个结果,就要有一个起因。我现在站在这里,便是主观上的起因了。我是不能逃的。

      于是蹲下身去,抱住那衣服里的人,低声说,“我想念你了好久。”

      那人马上惊醒了,出声问道,“谁呀?”可是藤权介正抱着她,她十分害怕,刚说完话,连挣扎也不敢了。

      藤权介抱起那个人,并不回答,伸手将房间里的蜡烛拿到面前。火光将两人的面相都照得很分明。藤权介对河源院的小姐说,“是你的钟情之人呢。”

      河源院说,“可是,我哪有什么钟情之人啊。”这本来应该是心里想的话,结果直接的说出来,很不解风情。好在这个时候可以看到,她的容貌清丽端正,头发也很浓密。唯独盖着绿色的衣服,在橘色光晕下,被染成了难看的棕黑。藤权介心想,她比我应该长三四岁吧,但样子却很小,还以为是头弁的妹妹。心里依然有点怀疑,可是眉眼之间,丝毫看不出抚子的影子。

      藤权介故意说,“你让我受了很多苦,你知不知道呢。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女儿家总有一点娇羞,可听到他这样一说,就把头抬起来看他。河源院心想,是今天来的藤原公子吧,天黑之前匆匆只偷看上了一眼,没想到近看的样子更加好看呢。可是他说的话,教人一句也听不懂。刚才说的也许是今晚方违的事,就辩解道,“天一神的事也要怪在我身上呀,你这人真不讲道理。快松开手来。”

      藤权介不听她的,“你这人好奇怪,竟然对男人也很大胆,一直盯着我看。”

      河源院把头低下去说,“你也看着人家,真很讨厌。”可是身体却很放松,上身依靠着藤权介。

      藤权介说,“我长得很讨厌的样子么?”河源院哪里好意思回答这话。藤权介接着说,“我这难看的相貌,教你受到惊吓,厌恶我了吧。我也很讨厌我这样子。”

      河源院心想,这是什么瞎话,说出来意欲何为呢。可藤权介的态度分明很诚恳,不像是恋人调情之时说的话。因为没有压低声音,还有一点年少人的沙哑。河源院奇怪地想,要是顺着他的话说,会不会真的教他伤心呢。反而安慰道,“您是宇多内亲王的贵人么,觉得你们十分相似。”

      藤权介心里好笑道,闹了半天,她却不知道我是谁啊!就把她的脸掰正,又问,“刚才还觉得我很讨厌,哪一句才是真心的?”本来很成熟的模样,现在完完全全地说出小孩子一样的话来。

      可河源院并不讨厌,只觉得自己年龄比他大,想到这里就很难为情,对藤权介道,“一开始说着玩的任性话,不必当真了!”

      说着,吹灭蜡烛,想要倒头睡下去,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藤权介呢,像失了光的飞蛾,虽不至于半天不动,也与木头没有太大区别。天色微明,与这里匆匆告别。

      藤权介回到小野宫里,又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照到箦子上了。就从里间出来,正看到抚子正在镜池边的走廊上,拿一个蹴鞠在拍。身边只有一个先前没见过面的侍女,含笑看着她。

      藤权介走到那边去,被抚子见到了。就把鞠抱在怀里,往后面的台阶上跑。藤权介对她说,“你不要跑,要跌跤的。”走过去拉她胳膊。抚子又往侍女身后躲藏,侍女嗔怪她,“这也是你的哥哥呀,真不像话。”又对藤权介道,“她胆小呢。”

      刚才的走廊正被太阳晒着,抚子额头上有一点汗,脸颊也被映成粉红的样子,配一身淡紫色的汗衫,非常可爱。藤权介蹲下来说,“抚子这个年纪,应该要剃眉了。”

      侍女不由也脸红道,“她不懂事,家里人都很宠,由着去了。”

      抚子还是静静地看着他,藤权介觉得她眉眼里也有点像父亲,心里像给月季的刺蜇了一下,很不舒服。就抱着抚子的臂膀说,“你长大啦,牙齿也不染,这是不成样子的!”

      抚子像是被捉住的蝴蝶,扭动身体想要逃开,可藤权介力气很大。抚子的尽力挣扎却好似没有动静一般,这一会儿间,她的眼眶有点红。

      藤权介松开一只手,又唯恐她逃走,另一只手将她牵着。改变了态度,柔声细语地问,“为什么不肯呢?”

      抚子别头过去小声说,“不要像你这个样子!”

      侍女斥责她,“没有规矩!十岁的年纪,不可以再任性了。”

      藤权介说,“西之对那边的大哥哥,也把牙齿染黑了的。”

      抚子将信将疑地将他看着,对这付粉施朱的滑稽装扮不以为然。藤权介心想,我睡了一觉,直接便过来了,样子很难看吧。

      然后顺着镜池的反光看自己的倒影,因为脸上的白/粉掉了一点,显得坑坑洼洼的,很不均匀,果然令人见笑。就领着抚子,到她那个房间里去,教人拿来化妆的材料。

      抚子抱着蹴鞠,在房间里东张西望着。藤权介问她,“大哥哥去哪里了呢?”

      抚子眼睛一闪一闪的,回答说,“到外面去了,不肯告诉我去哪里。”

      藤权介心想,一定是到皇宫里去照例慰问做中宫的妹妹了,可是抚子完全闹不清楚呢,干脆也没告诉她。就对她说,“你听我的话呢,下一回就教大哥哥把你也带去。”

      抚子嘀咕道,“呀,这才不会呢。大哥哥总不肯跟我说实话,很多事情也处处瞒着我,真不开心。”

      藤权介其实听得很清楚,却故意问抚子,“为什么对我与大哥哥的态度,总是天差地别呢?”

      抚子本不想回答他的话,可这里见藤权介的态度逐渐温和,也与往常都不相同,便说,“你太凶了。”

      藤权介想,家中上下,都畏惧哥哥的态度,从来没听过哪一个下人,会把牢骚发在我身上的。这个孩子难道有能够看穿魂灵的眼神么?

      藤权介又问,“我与大哥哥,哪里不一样么?”

      抚子神色认真地沉吟着,却也答不上来。又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化妆。她只说不喜欢。

      藤权介心里道,我当初的时候,也是这般天真。先前有一个待得不久的乳母,丈夫是一个国介。晚上睡觉之前,总听她讲丈夫的任国里,夏天有黑泥雪浪的滩涂,可抓海胆与螃蟹,拾各色各样的贝壳,捕捉蜻蜓,捞海带来烧盐,都觉得很新奇。水产不像京城里这种样子,拿来就可以吃,从鳞片到内脏,要全部剃得很干净。田里有白鹭,数量很多,身体洁白修长,都像玉雕一样漂亮。到了冬天,就要到山上去看雪,河里的水被冻成厚厚的一层,那么,秋天落下去的枫叶也一起被胶在里面,隐约能见到鱼在里面游动,简直就像图画活了起来呢。又要去抓梅花鹿跟老虎,把它们的皮制成靴子的里子,制皮的过程也很有意思。亲自砍柴来烧碳,柴从山上砍回来,晾干才能烧火,炭要用柴烧好才能烤房间,什么都要自己做的事,也很有意思。

      这些说法在京城,都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即使听说了,也难以想象是什么情状,便对此心驰神往,不亚于“山寺月中寻桂子”的期待。那里的人呢,都不是京城人生活的情状,事事亲力亲为,好像十分惬意自在。

      每当显示出向往的样子,乳母又担心地叮嘱他,“您这样高贵的人,怎么能去到那种地方里呢。那是乡下的生活,说出来也是讨您的开心。”竟然因为这种随口的心愿,变得惊慌失措了。又对藤权介说,“皮肤也晒得很干,个个都是黄色的牙齿,头发常年不洗,哪堪入眼呢?”又说,“那么,像那样子低贱的人,自然也没有染齿付粉的福分了。每天早出晚归,出海一趟,身上晒出的盐,也够家里吃个把月呢。”想到这里,都不觉用衣袖掩住鼻子。觉得这是很粗俗的事情,说出来博众人一笑。

      藤权介犹想,“每日不必作这种繁琐的事,不很好么?我现在对这些胭脂铅粉一类的流行,从来都不喜欢。”

      可心里的抵触,哪里能够与时下的潮流所能抗衡。到了一定的年纪,自然地要与剃面熏衣的贵游子弟列为同班,否则见笑于贵胄门阀,入宫参拜,也不允许抬头。当时对于不入主流的那种排挤,难以教今人想象。

      此故世间又产生一种传闻,说是哥哥自生病伊始,摒弃了收拾面容的习惯,因眉毛胡子长了起来,又不愿意将其拔除,样子很难看,就用面具掩盖。

      很快,侍候化妆的下人进来几个,为藤权介洗脸上妆。抚子心里想,刚才洗尽铅华的样子,像光秃秃的柏木,样子真滑稽!可是却不觉得讨厌。

      等到一切都弄好了,抚子的侍女也进到屋子里来,说,“你看,这样不更好吗,如月添辉呢。”

      藤权介吩咐他们出去,自己想独自与抚子说一会儿话。就问抚子,“果然还是这样好看,对吧,一会儿就教你的乳母给你也弄好。”

      抚子将藤权介好好地看了,觉得那种红唇果然与白/粉更加相衬。这次又把眉毛也画得十分温柔,不像先前那样教人抵触。心里砰砰然有些心动。

      藤权介问,“这样好看还是那样好看?”

      抚子低下头去小声说,“哥哥的面具好看。”

      藤权介心里突突一跳,立刻站起来,“不是都说别让你说这样的话了么。”话一出口,有些后悔。幸好抚子是一个孩子,但现出不高兴的模样。

      藤权介见她把嘴巴撇到一边,又咬着嘴唇,脸颊两边也塌陷下去,觉得太过粗野,就想要把她抓住,好好地管教。结果踱了两步,险些跌出一跤,回头一看,有一个玩偶被自己踢远了。

      抚子“呀”了一声,起身跑去捡那玩偶。藤权介就跑得比她更快,先把玩偶抓到手里。抚子攀住他的手臂,说,“还给我。”可是呢,很快地把藤权介放开,俯身下去拾一样东西。

      藤权介细看那玩偶,着二蓝色的缝腋袍,有藤花的纹样,帽子戴得很端正,脸孔上的五官用墨水画的格外细致,眼睛也用金泥勾勒得很明晰,应是那位侍女的手笔。

      藤权介怒火心生,将那玩偶夹在指缝,就伸出手去,夺抚子捡来的东西。抚子因此备受惊吓,蜷在地上,一只手包着另一只手,死死不愿松懈。这样对抗一个年轻的男子,毫无胜算的机会。抚子自以为无隙可乘的防守很快为藤权介所破坏,那双小手被打开,显出一片白白的东西。

      藤权介刚拿在手里,抚子就尖叫,“还给我!还给我!”

      恐怕就是头弁所说的,给人偶戴上纸片做的面具。剪成椭圆形的两片高丽纸用胶粘在一起,其中的一面画着同玩偶如出一辙的脸,两边都钻了小孔,用红色的细丝线模拟面具的情状。绑得并不很牢固,有一边的丝线从小孔里穿了出去,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抚子不断地嚷嚷着“还给我!”,见藤权介无动于衷,就往地上一坐,作势要哭了。藤权介蹲下身去,把玩偶与纸片都交在抚子的手上。抚子的泪眼,巴巴地将他望着。

      抚子今天穿着的汗衫,因与时晴时雨的粉红脸颊相得益彰,若是不做表情,倒不如啼哭嬉笑时的那般可爱。浓黑的额发常常在脸畔摇晃,正如一座托举玉花的琼萼。藤权介想道,若这个女孩子死去了,会怎么样呢?对未知的兴奋情绪,正是促使这样的人将心中的妄想付诸实行。藤权介顿悟道,原来我早就期盼起她的死了。

      可在以前的时候,藤权介就幻想着无数人的死亡。或是利用佩刀,或是用柔软的棉绳,紧要关头,徒手亦然可以。他醉心于他人的离世,其心拳拳,天地可鉴。唯独一样缺憾,应死之人何其之多,无耐个个脑满肥肠。脑袋一热,的确可以实现愿望。可往后的余生,要面临怎样的深谷,甚而不敢作想。

      如此种种的遗恨堆积在心中,正如同一件又一件登天入海的任务。要从头做起,举步维艰,可耻且丑陋。只得耗费许多心思,力求在不经意间,将它们忘记。

      今天这个时刻,却很不一般。待会儿扼住她的喉咙,就没有办法大声呼喊。片刻之间,便倒伏在怀。她刚才攀住自己胳膊的力气,几乎感觉不到。这样的女孩,尸体也像一片落叶,一张帖纸。死去之后,阳光可爱依旧,秋风凉爽更一如既往。唯独对藤权介来说,抚子眼睛里的泪光给了他生的希望。

      他想,原本这样的世上,女子生下来便是一桩可怜事。那么,我跟抚子一样,都是一无是处的可怜人。一个生着可怜,一个死去可怜。为什么不能成全彼此呢?

      乘她忍耐眼泪的时候,藤权介把两手圈在她的脖颈上。原来年幼的女孩,脖子的粗细也同猫狗差的不多,却觉得更加柔软。稍微收紧一些,就很容易像细草那样折断了。藤权介微微用力,那根“细草”并未应声而断,原来连同细草里,也包含着坚强。

      抚子涨成红色的脸,一阵阵送来细若蚊蚋的打嗝。泉水一样的眼泪,逐渐的不流了。

      突然屋外那个侍女向这儿问,“发生什么事了?”

      抚子生了一场发烧咳嗽的病。尽管是小恙小痛,可生起病来,却花了许多心思与时间才痊愈。好在病愈之后,与从前一般美丽可爱,但事与愿违,渐渐又露出了怪异的模样。起初呢,是无端的打嗝流泪,莫名躲到侍女与父亲的身后,依然会战栗不止。

      家里人都很奇怪,以为是邪灵作祟,就请来佛法崇高的法师与住持来做各色法事,修法、调伏、祓除等事。可是加持诵咒时一切如常,附身童子的身上亦不见有生灵死魂来附。都说府上的小姐身体康健,并无异常。

      父亲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时间一长,终算发现怪异的源头。但凡藤权介对她靠近,就会显出那一番姿态。久而久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藤中纳言与父亲也有所疏远。见到他们来临,便躲进帐台不肯出来。厉害的时候,还会哭泣大叫。

      有一天藤权介被叫到父亲的跟前,父亲对他问道,“你对抚子做了什么?”

      藤权介心想终会有这一天,所以并不说话。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端正。

      父亲说道,“你说一句话吧,我在问你呢。”

      藤权介说,“我不明白您的用意呢。”

      父亲说,“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么?”

      “要明白什么呢?”

      “好吧,那么,你的哥哥已经是那番情状了,说我只剩你一个儿子,也不为过。……设若沾染上一些不好的习惯,当然可以谅解。你打了她么?”可很奇怪,抚子的身上也没有伤痕。父亲问完,眼神在藤权介身上四处游移着,他的内心非常不安。

      先前母亲的话,突然一字不差地现在耳畔,“所以听妈妈的话罢,妈妈的心里,就只有你这个念想了。”

      藤权介问道,“倘若说了实话,就能得到谅解么?”

      父亲的眉毛之间显出了黑色的沟壑,他的眼睛仿佛有涟漪在荡漾,给母亲断七上的吊唁,也不见得露出来过这样的神情。而且,他并不说话。

      藤权介说,“我还能做什么呢,真是奇怪,您的话一句也叫人摸不透。”

      父亲问,“你说什么?”

      藤权介道,“我没有做。”

      “没有打她么?”

      “没有。”

      “推了她,抢她的玩具,还是什么别的事?你欺负她了吧,和爸爸说实话。”父亲的态度软了下来。

      “有谁看见了么?教他出来指认如何?”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么,那种事……你做过么?”

      藤权介声音提高了,“竟然问出这种话来,您是这样把我看待的么?我要走了。”

      “她害怕你,你自己也能看到。现在还要再自欺欺人么?你到底做过什么吧?”

      “什么也没有做。”

      “为什么害怕你?”

      “我不清楚呢。”

      这个时候,屏风的后面足音乍起,随一道影子的从天而降,足音迫近藤权介的面前,戛然而止。藤权介闻声仰头,惨白的面具正骇然地看着他。

      父亲的音调倏地变高了,“正信!……”伴随那尾音落地的,是哥哥打在藤权介脸上的巴掌。藤中纳言似乎沉湎于这种久违的暴力带给他的甜蜜,正如腐肉对藤权介的吸引,巴掌落到脸上去后,又响了四五下。

      父亲回过神来,藤权介的一个鼻孔里流出了一道血,像一条长长的鼻涕挂在脸上,格外滑稽。这下父亲也怔住了,久久地说不出话。

      藤权介将哥哥望着,依旧坐着不动,“没想到有一天,您也会这样对待我。”又向着父亲说,“那个女孩一开始就不应来到这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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