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忧》叶盏儿

1、离忧

　　（一）
　　“为什么是我？”
　　从星期一到星期天，从一个月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王劲每一天都要问郑姝这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
　　和郑姝认识还不到两个月，王劲实在想不通郑姝怎么会想到要拉自己来充当她男朋友。
　　“因为你可爱。”郑姝总是笑着这样回答。
　　看电影，逛公园，喝咖啡，吃晚餐，牵手，散步……郑姝和王劲做了一切恋人应该做的事，可是偏偏就是找不到喜欢一个人应有的感觉。
　　王劲总是很听话，郑姝要做什么他都同意。相处的时候，他们也会吵架，王劲说话很幼稚，有时也会很较真地跟郑姝发脾气，不过马上就又好了。
　　小资的时候，郑姝也会吟诵古诗十九首里面的句子。她最喜欢的一句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她常常会在王劲面前念，王劲总是很配合地装出迷茫的表情，仿佛是折服于郑姝的国学修养。郑姝也知道王劲是在装无知，便总是毫不留情地给他一记白眼。
　　王劲总是宠溺地笑望着她，任由她折腾出各种各样的花样，从来不会不理她。
　　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对恋人吧。
　　可是，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喜欢上他呢。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二）
　　接到赵子豪的电话时，郑姝还处于混沌的半梦半醒状态中，听到他的声音就骤然惊醒。
　　“奖状。”赵子豪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你要我带什么礼物回来给你？”
　　“说过我叫郑姝，不叫什么奖状！”郑姝的声音微微恼怒，“还有，请你计算一下时差！我们这边还是凌晨！”
　　“哈哈。”他的笑声清冽好听，“就是算准了是凌晨才吵你的嘛，我在这边喝下午茶，真是无聊。要么你飞过来陪我？”
　　“赵子豪！”郑姝忍无可忍。
　　“好啦好啦，老婆大人。”赵子豪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悦耳的笑意，“你老公我要在这里好好玩个够。哈哈，你也抓紧时间谈几场恋爱吧！”
　　“知道啦。”郑姝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罗嗦的男人。”
　　挂掉电话，郑姝再也睡不着，于是抱膝坐在床上。
　　认识赵子豪是在一场应酬的晚宴上，郑姝的父亲要与赵子豪的父亲洽谈合作事宜，他们两个后辈就坐在一起聊起了天。虽然不怎么关心家族企业的事，不过郑姝还是知道，赵氏在业内名声昭著，但是近年资金短缺，而郑氏是近年崛起的企业，资金充足，正需要依靠赵氏扩大自身的影响力。这两家企业真要合作，想必是珠联璧合。
　　郑姝和赵子豪原先就是校友，但是一直没什么接触。对于赵子豪的名字，郑姝是早有耳闻——高二的滑板美少年，动静皆宜。无论是样貌气质，还是家世才学，都是完美得无可挑剔。追求他的女生可以说是车载斗量，就连比他低一届的郑姝身边，也有不少心仪赵子豪的纯情少女。
　　父母为他俩敲定婚事的时候征求郑姝的意见，郑姝横想竖想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不过，她和赵子豪哪怕在一起再久，仍然是一点都不来电。赵子豪说，这样也好，将来做了夫妻，要一起出去应酬——相互不喜欢的话，凡事都会理智些。
　　如今赵子豪已经是一边读书，一边在赵氏实习一些工作。现在他正在多伦多出差，跟进公司的一个新计划。这次的计划里，郑氏已经资助了大量的资金。等到两个企业的继承人联姻之后，他们的实力就可以真正媲美业内企业实力最强的席氏和颜氏了。
　　高三就去日本读书，大学毕业就结婚……郑姝早已知道自己的人生道路。她不想这一生就浑浑噩噩地在父母的安排下过去，起码要体会一下恋爱的感觉吧？
　　和赵子豪同班的精致美少年王劲，成了郑姝的尝试对象。
　　从一开始，郑姝和王劲就都知道在一起不是真的，只不过是一场尝试爱情的游戏。郑姝努力地让自己喜欢上王劲，王劲也努力地配合郑姝，可是总是有障碍的啊。
　　到底要怎样，才能喜欢上一个人呢？

　　（三）
　　“喂！”郑姝捏了捏王劲柔软的脸颊，“我们到底还有什么没有做过啊？！”
　　“不知道。”王劲无辜地耸耸肩。
　　“你不是少女杀手么？”郑姝瞪视着王劲，“想办法让我喜欢上你啊！”
　　“赵子豪才是少女杀手。”王劲天真地笑一笑，“你连他都喜欢不上，我何德何能？”
　　“我才不要喜欢他。”郑姝皱眉，“你快点想想浪漫的方法，让我喜欢上你啦！”
　　“好好好。”王劲苦笑，“我尽量。”
　　当天晚上，王劲带郑姝爬上了学校的天台。天台并不特别高，却因为特殊的地势而恰好可以俯瞰全城的夜景。旁边是葱茏的树木，恰好留出一方空隙，使得天台上的人足以把全城的灯火辉煌尽收眼底。
　　“怎么样？”王劲笑着望向郑姝。
　　“你怎么发现这个宝地的？”郑姝望着底下的万家灯火，有些惊讶地问道。
　　“哈哈。”王劲笑了笑，精致的面容在夜色中仍然显得孩子气，“因为我聪明！”
　　“等于没说。”郑姝翻了个白眼，“难道你准备就这样看夜景，一整晚？”
　　“我还有很俗套的一招。”王劲依旧笑得天真如童。
　　“烟花？”郑姝不可思议地望向王劲，“不会这么老套吧？”
　　“Bingo！”王劲笑着仰望天空，“我是借花献佛。今天有一个政府办的慈善义演，也可以说是烟火晚会。在这里正好可以看到。”
　　“哗——”
　　果然，马上有烟花在天空绚丽地绽开，一朵一朵，五彩缤纷。
　　“真吵。”郑姝抱怨道。
　　“你说什么？”王劲大声询问道。
　　“我说，真吵！”郑姝提高了音量，让王劲可以听到。
　　“那这样呢？”
　　王劲走近，捂住郑姝的耳朵，把头凑到在她耳边问道。
　　耳后飘过一阵暖意。郑姝心里忽然有微微的悸动，如果春风吹拂过心房，春草丛生，微微的绿意清澈地滑过心底。
　　郑姝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却被烟花的噪声盖了过去。王劲没有注意到，也没有问。
　　其实她在说，真好看。
　　她没有告诉王劲，其实节目的主办方订了市中心繁华地段的酒店顶楼套房给她父亲，并且邀她和她母亲一起观看这场烟花。她觉得无趣，所以才没去。
　　她从来不觉得，烟花可以这么好看。她从来不知道，夜晚爬上学校的天台，是一件这么开心的事。她也从来没有发现，这个城市的夜景，竟然可以美到如此地步。
　　第一次，她悉心发现了身边许多的美好。
　　第一次，她的心里升腾起了许多的温暖幸福。
　　似乎，身后的少年也变得美好了呢。今晚，她的心跳格外地快——不知是因为看到的景物实在太美，还是因为……有他在身边？

　　（四）
　　那晚之后，郑姝还是跟着王劲做那些普普通通的事。不过，同样是坐过山车，害怕的时候郑姝会马上握紧王劲的手；同样是看电影，郑姝会主动给王劲喂爆米花吃；同样是一起吃饭，郑姝会先考虑王劲喜欢什么，然后吃他喜欢的东西……比起之前的貌合神离，如今的他们越发投契了。郑姝感觉到，仿佛有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缓缓萌芽，即将生长成蜿蜒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
　　她也开始为王劲做事。例如，在他晚自习的时候，给他买了面包送过去。
　　王劲的要求从来都不高，只要郑姝买些能吃的给他充饥就行。于是郑姝专门去挑点心店里看上去最难吃的面包，窃笑着送去给他。有次，郑姝找到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白色面包，望着就难以下咽。她偷偷从窗边把面包递进去的时候，眼看着王劲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像拔河一样把长长的面包接进去，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总是喜欢整他，喜欢看他傻傻的模样。王劲看上去是精致好看的美少年，实际上天真幼稚得不得了。郑姝却越来越喜欢这样没有心机没有任何考虑的相处——好过和“未婚夫”赵子豪在一起，根本就是在斗智斗勇。
　　哪怕是赵子豪从加拿大回来之后，郑姝也依然肆无忌惮地去他们班找王劲，赵子豪也与他俩心照不宣。郑姝想起自己和赵子豪约定过两人在婚前各自恋爱，自然也觉得心安理得。
　　赵子豪的风流债依然没有减少。郑姝曾经看到有女生因为他而站在楼道里黯然哭泣，还有女生在教学楼的墙壁上写他的名字，可是他依然是游戏人间，仿佛根本没有在意什么人。
　　郑姝才不想像他这样。
　　可是，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郑姝的看法。
　　那天，郑姝在楼梯上撞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有个十分帅气的女生，狠狠地打了赵子豪一耳光！帅气的女生走了之后，赵子豪就静默地站在楼道里，神情落寞得宛若斜晖。
　　郑姝认得那个帅气的女生——那是跟她同年级的学生胡阳。之前赵子豪发动全校组织了一场去城市广场义演的募捐活动，胡阳就顶着烈日一连上台唱了好几首歌。到最后，胡阳和赵子豪都中了暑，瘫倒在一起，也因此成了患难之交。
　　而当时，郑姝就撑着伞在一旁看他们的义演——那也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赵子豪的责任感和担当，第一次觉得他有些可爱。也是那次，郑姝对胡阳这个勇敢坚强的女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赵子豪和胡阳变成这样的关系了？又是为什么，胡阳竟然气得会对赵子豪大打出手？
　　郑姝疑惑地盯着赵子豪，发现他的神情里竟然有种令人心疼的忧伤。她不禁怔住。
　　沉默了很久，赵子豪才开口：“奖状，如果有一天王劲像她对我这样对你，你会不好受么？”
　　“……他不会的。”郑姝从惊诧中缓过神来，微笑答道，“从一开始王劲就知道我是找他玩恋爱游戏的，我们都没有认真。”
　　“认真？”赵子豪冷冷一笑，“当你考虑到这个词的时候，证明你已经对他认真。”
　　郑姝不禁哑口无言。
　　“奖状。”赵子豪的神情柔和了一些，“我看得出，你和王劲都已经陷进去了。但是你不要忘记，我和你终究是要结婚的。希望你去日本的时候，可以割舍得下。不要……不要像我这样。”
　　“刚才那个女生……是你真正喜欢的人么？”无暇考虑赵子豪的话，郑姝忍不住问了出来。
　　“嗯。”赵子豪点头，“应该算是吧。可是……我和她不可能长久，我不能骗她。与其越陷越深，不如现在就割舍。你懂不懂？”
　　“我不会像你这样。”郑姝微笑，“我知道我自己以后的路。结婚以后，就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我要把握现在的时间。但是你和我不一样……如果，你以后还想和这个女生在一起，只要她愿意，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嗯。谢谢。”赵子豪的神情淡然下来。
　　郑姝的心情却复杂起来。
　　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割舍得下。如果，再也不能和王劲牵手，不能和他紧紧地坐在一起，不能和他一起坐过山车，不能再近近地凝望他童稚的笑容。她会舍不得么？
　　不管是否舍得——为了企业形象，为了家族名声，她必须割舍。赵子豪还可以在外面找情人，可是她不可以。
　　这就是社会对男人和女人的不公平……不想了。郑姝不愿再想那么多，只要那个人还在身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是王劲所在的地方，郑姝就可以感觉到深切的快乐。就是那种，尝了一口就再也舍不得丢弃的，发自内心的幸福。

　　（五）
　　郑姝是典型的娇生惯养，怕黑怕脏怕吃苦。高二那年春游，学校组织去溶洞参观，郑姝才进去没多久就被里面的环境吓了出来，一出来就赶忙给王劲飞去了一个电话。
　　当时王劲正在上课，无奈地趴下去接她的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喂，什么事啊？”
　　“这个春游的地方真是恶劣！”郑姝抱怨道，“我从那个洞里逃出来啦！”
　　如果是正常人，肯定会很奇怪地反问“关我什么事，大姐”，或者茫然地问“什么洞？”。可是王劲偏偏不是正常人。
　　“要我去接你么？”王劲的笑容和煦可爱得如同春日丛生的小草。
　　“哈哈！好啊你来你来。”可以想象郑姝在电话那端笑得花枝招展的傻样。
　　“你在那里等着，下周我带着我们全年级去接你！”王劲得意地说道。
　　“切！”郑姝狠狠地说道，“我祝你下周掉进溶洞里！被蝙蝠吸干你的血！”
　　“郑姝小姐。”王劲又笑了笑，“我现在在上课诶，我是高三的好学生。万一等下班主任把我抓出去训，那会比蝙蝠吸血更恐怖诶。”
　　“那你还接我电话？”
　　“谁叫你打我电话！”
　　挂掉电话之后，王劲无言地笑了好久。后面的赵子豪拍了他很久，他才注意到讲台上的班主任投射过来的炯炯目光，无奈笑意怎么也止不住，他只好趴下去遮住自己的脸。
　　后来赵子豪和郑姝说了这件事，郑姝想到王劲那傻兮兮的样子，也忍不住笑。明明是很普通的一通电话，很简单的一段对话，可是这两个人都可以开心很久。因为是对方——仅仅因为他是王劲，她是郑姝。
　　去日本的那天，郑姝原本和王劲约了去看场电影告别。可是，航班突然提前，郑姝临时发短信跟王劲告别，然后独自奔赴机场。
　　坐在飞机上，郑姝茫然地望着窗外。
　　由空旷的地面到洁白的云层，她始终凝望着窗外。此去经年，便再也不能回头，再也不能想他。
　　这样的牵挂……是因为喜欢他么？
　　郑姝不知道。即使，日本有更多的游乐场，她却再也不想坐过山车。即使，日本有很漂亮的樱花，她却再也没有心情欣赏。即使，日本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日本有更新得很快的电影，她却再也没有带着零食走进电影院。即使有这么多的事，她仍然没有发觉，她仍然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是失去了什么，或者说，丢弃了什么。
　　结婚的时候，赵子豪温柔地帮她帮戒指套上，她清晰地说“我愿意”。那时红地毯上洒满了漂亮的花瓣，四周围都是祝福的目光，媒体记者齐齐采访拍照。可是她只觉得茫然，这条从小就知道方向的路，她竟然开始不知道怎么走。
　　这些年，她与赵子豪出席过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也曾在高级的酒店顶楼，坐在窗边俯瞰夜景；也曾在宽敞华丽的天台，一起喝陈年的红酒；也曾在宽阔的城市中心广场，受邀观看绚丽的烟花。这许许多多相似的情景，她却从来没有觉得舒适。
　　那些灯红酒绿的夜景，那些绚烂夺目的烟花……郑姝却觉得，通通都比不上她曾经在一个狭窄的天台，透过树衩的缝隙看到的，那样美丽。
　　这许多年，人前人后，郑姝和赵子豪伉俪情深。赵子豪是郑姝的主心骨，郑姝是赵子豪的贤内助。每一次应酬宴会，衣香鬓影，他们都携手并进，行事默契。
　　真的是足够恩爱了吧。
　　有了这样亲密和睦的关系，郑氏和赵氏名下的企业自然是合作无间，业绩蒸蒸日上，直逼业界如日中天的席氏。
　　无论是名声，金钱，还是丈夫，郑姝仿佛都拥有了令全天下女子羡艳的。可是她竟然总是想起一句很老的话——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眼前这样多的，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财富，都不是她想要的。而她想要的，又在哪里呢？

　　（六）
　　终于回国，终于搬回原先那个城市。郑姝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当初和王劲约好看电影的电影院。
　　这天正是秋高气爽，街上的人熙熙攘攘，纷纷为各自要做的事而穿行。下午的阳光和煦地洒下来，让人丝毫不觉得躁热，只觉得凉爽舒适。
　　还是很久以前的天气，很久以前的街道，这个城市的人还是这样忙碌……好多的景物都没有变。可是，人都不一样了么。
　　当初错过了一场电影，竟一生都没办法补回来了么？
　　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郑姝忽然觉得很恍惚。原来她一直都这么寂寞——只是因为没有想起有人陪伴的时候，所以忘记了幸福的滋味，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寂寞。
　　她已经习惯了伪装，习惯了许多次的独守空房。她已经渐渐忘记温暖的味道。
　　真的回不去了么……
　　郑姝茫然地来回张望，却猛然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
　　阳光下，面容俊美精致的男子倚着电影院门口的白色柱子伫立着，他直直地望着街道上许许多多的行人，仿佛在寻觅什么，却又满是茫然。
　　郑姝慢慢地走近那个男子。
　　“嘿。”郑姝强自镇定地向王劲打了个招呼，“真巧，等人么？”
　　王劲如梦方惊，瞪大眼睛望着郑姝。许久，他笑了笑：“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票。”
　　也不给郑姝说话的机会，他就径自走去买电影票了。郑姝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他没有问“你怎么在这里”，没有说“你回来了”，没有上下打量她或者忙不迭地恭喜她……仿佛还是过去的那个少年，一直站在电影院门口等她。而她只不过来迟了一点点，她还赶得及，她还没有错过。
　　坐在电影院里，捧着爆米花，郑姝却没有望向大屏幕。她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边的男子身上。
　　王劲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郑姝的爆米花，笑着说道：“我终于等到你来了。”
　　我终于等到你来了。
　　好像，她还是以前那个趾高气扬的少女，约会老是迟到——而他，总是好脾气地等她，配合她的一举一动，偶尔也耍耍小孩子脾气，不过一下子就又好了。
　　她迟到了这么多年，他就等了她这么多年。
　　泪水情不自禁地簌簌落下。郑姝不敢让王劲看到自己哭，于是不停地吃着爆米花，把头埋得低低的。王劲还是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丝毫没有注意到郑姝的表情。
　　整场电影，郑姝几乎没有抬头。王劲似乎也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一直开心地把电影看完。
　　郑姝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欣喜。好像是，寻觅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样东西。她终于重新感受到那种曾经热爱得无法丢弃的幸福感。
　　如果那场电影永远也不要结束多好。

　　（七）
　　看完电影出来，已经是傍晚。灯火辉煌的大街上有许多亲密相拥的情侣，而他们两个，却更加像阔别重逢的老友，默契地并肩而行。
　　王劲一直滔滔不绝地点评着刚才那场电影，眉眼间仍然满是孩子气的笑容，郑姝根本不忍心打断他。
　　许久以后，郑姝才开口说了一句：“我和赵子豪结婚了。”
　　“嗯，我知道。”王劲笑了笑，“在网上看了你们婚礼的转播，那教堂真漂亮。还有，在红地毯上铺百合花的花瓣，真浪漫。不过，那排场也挺奢侈的啊。”
　　是百合花么？怎么记得好像是白玫瑰？还是香槟玫瑰？
　　郑姝自己都不记得举行婚礼的教堂是什么样子了，更加不记得地上的是什么花。她微微一笑：“反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花多少钱，现在也收到回报了啊。”
　　“新闻说你们两个企业合并之后，企业实力排名一直在狂升……”王劲依然笑着，“总裁夫人啊，你现在肯定生活得很滋润。”
　　“是空虚才对。”郑姝轻轻叹了一口气，“天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哈哈。”王劲笑得更加没心没肺，“既然你回国了，那就可以叫我出来玩嘛。怎么说，我以前也是你的……冒牌男友，哈哈。”
　　郑姝重重地捶了王劲一拳：“你这个白痴！”
　　好好的谈话就这么告终了。郑姝不得不佩服王劲破坏忧伤气氛的能力。
　　回到城郊的别墅里，郑姝坐在花园的秋千上，还是忍不住一直笑。花园里的花大都凋谢在秋风里了，可是郑姝竟然觉得，这些光秃秃的植物也很可爱。
　　吃晚餐的时候，荡秋千的时候，上楼下楼的时候，郑姝始终有种奇异的幸福感，嘴角忍不住一直轻巧地上扬。
　　直到赵子豪回来的时候，她仍然在不知不觉地笑着。

　　（八）
　　“今天很开心？”赵子豪轻轻搂住郑姝问道。
　　“现在不是在外人面前，你大可不必这个样子。”郑姝随即轻轻拂开赵子豪的手，“去找胡阳了么？”
　　“她……”赵子豪幽黑的双眸里少了那些玩世不恭的笑意，多了几分深沉，“她执意不肯见我。上次那个孩子流掉之后，她一直耿耿于怀。”
　　“作为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连这点保护意识都没有，你活该。”郑姝责怪道。
　　“我会注意的。”赵子豪的目光略有沉痛的光芒，“明天我会再去找她道歉。”
　　“你做事小心点。”郑姝说道，“如果你想在外面生孩子也可以，抱回来喊我妈妈我也不介意。但是，好歹别让外面的人知道了。”
　　“嗯。”赵子豪点点头，转而说道，“今天我接到电话，三个月后我们就要飞去悉尼参加新分公司的剪彩，然后要留在那里一段时间。”
　　“三个月……”郑姝的脸色苍白了几分，“真短。”
　　那天晚上郑姝很久都没能入睡。赵子豪躺在她旁边，依然如同平时那样睡得安安静静。偶尔他的手会不老实地搭过来，她就不客气地拂开。
　　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郑姝久久不能闭上眼。
　　三个月……
　　还可以在这里停留三个月……
　　郑姝转眸望了望赵子豪。借着窗户外洒进来的月光，她依然可以看清他刀削般俊美的轮廓，他长长的睫毛和薄薄的嘴唇。平时他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很也苦吧？即使终于和喜欢的人同居，可是却不能给她名分。因为尴尬的身份，赵子豪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胡阳身边，甚至使得胡阳无意流掉了一个孩子……这样的事对赵子豪来说也是无奈，可是作为女人岂肯轻易原谅？
　　对于赵子豪，即使现在再愿意陪伴，三个月后他一样要抛下心爱的女人出国，又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这样的无可奈何，又有谁可以拯救呢？
　　郑姝又何尝不是。她多久没有开怀大笑过了？若不是回来，若不是又遇上他……
　　想到这里，郑姝再次忍俊不禁。
　　以后她还是有自己的路要走，依然是无可奈何。那么，现在既然有可以抓住的快乐，就让她肆意沉湎吧！

　　（九）
　　这些天，郑姝比过去的每一天都要快乐。
　　王劲并不是没有工作要做。可是只要郑姝有空来找他，他就会专程请假，带着她东奔西跑。
　　他们去了这个城市最大的鬼屋，在电动的恶鬼飘过来吓得郑姝大声尖叫时，王劲就替她挡在前面。
　　他们去看了这些年上映的许多大片，有的片子电影院都不播了，他们就买了碟去王劲的公寓看。同时，王劲不忘给郑姝买一包爆米花——因为这丫头看电影时必须搭配零食才舒服。
　　他们一起去游乐园坐过山车，害怕的时候郑姝就不顾形象地大声尖叫，同时紧紧握住王劲的手。
　　冬天，整片大地银装素裹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去打雪仗堆雪人。猎猎的风吹过来，真的很冷，王劲就把自己的围巾给郑姝围上。郑姝总是怕冷不敢去碰雪，王劲就总是拿雪球砸她。后来郑姝受不了王劲的挑衅，终于伸手搓雪球还击。一场雪仗打下来，全身竟然就遍布了奇异的温暖。
　　如同阔别重逢的老友，一举一动都亲密无间，却丝毫没有逾矩。
　　多少次，他们随意地坐在城市广场的阶梯上，一起啃热乎乎的玉米。冬天是那样冷，可是双手触及的地方，都是那样温暖。
　　“我马上要去悉尼了。”郑姝握紧手中的玉米对王劲说道，“和赵子豪一起，去给新的分公司剪彩。”
　　“嗯，总裁夫人，你真风光！”王劲的笑容依然童稚，嘴边呵出大团的白雾，“我倒想给别人剪彩啊，没人给面子请我。”
　　“以后我们企业投资一家大型公厕，让你剪彩去！”郑姝笑道。
　　“好啊。”王劲满意地笑，“到时候还要给我百分之九十的股份啊！我要让这公厕免费！为人民群众都服务到这份上了，搞不好市长会把我雕成铜像立在这广场上呢！”
　　“行行行。”郑姝啃了一口玉米，“到时候全城的人都知道你这么个开公厕的，多风光啊！”
　　“……诶，我说。”王劲的声音忽然难得地沉静下来。
　　“嗯？”
　　“你过得好么？”他的声音竟然有几分认真，随即又重复了一遍，“说真的，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郑姝微微怔住。少顷，她微笑道：“当然好啊。这么富裕的生活，想干嘛就干嘛。”
　　可是没有什么是她想干的了。郑姝暗自苦笑。
　　“那就好。”王劲低下头啃了一口玉米，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我还以为你像小说里的贵妇人一样，愁在深闺无人知呢。”
　　“我老公那么帅，哪能有什么愁。”郑姝笑道。
　　“对啊。”王劲说道，“我总在新闻里看到你们，还有网上。你们夫妻感情还真的挺好。”
　　郑姝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些违心的话。寂寞了这么多年，彷徨了这么多年，她竟然可以微笑着说她很好。她是真的很好吧。她有什么不好呢。
　　过马路的时候，站在斑马线上等绿灯的人很多，拥挤得要命。郑姝说服自己握住了王劲的手，她低低地对他说道：“人好多，我怕被挤散。”王劲点点头，亦握住了郑姝的手。他们都没有戴手套的习惯，寒风里，两人的手掌都十分寒冷，但是掌心竟然都散发出微微的暖意。
　　那天，他牵着她过马路，牵着她去吃饭，牵着她买街边的气球然后放飞天空。
　　就像最普通最平凡的一对恋人，从双手相握到十指紧扣，紧紧地携手不愿放开。内心一直升腾着奇异的暖流，可是双方仍然亲密如友，不曾说出一句暧昧的话。
　　到了晚上，四周灯火辉煌的时候，郑姝忽然无法抑制心里的冲动，紧紧抱住了王劲。王劲也拥抱着郑姝，并且轻轻抚摩她并不长的秀发。
　　“我明天去悉尼。”她的声音从他的怀里传来，闷闷的，却很清晰。
　　“我知道。”他低声答道。
　　“我还会回来的。”她继续说道。
　　“我知道。”
　　“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对啊。”他轻声说道，“你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会陪你玩。”
　　“嗯。”
　　她放开他，他放开她。分别的时候，他感觉到胸口凉凉的，还有微微的湿润。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冬天太冷，也许是哪里掉下的水，也许是哪个屋顶的积雪融化了，落在他身上。
　　反正，他不相信，那是她的眼泪。

　　（十）
　　再次坐上飞机，郑姝依然久久凝望窗外的风景和云层，心里却不再是茫然。是释然。
　　这次回来，她的收获太多，她得到的太多。
　　她知道，王劲也和她一样。下次再重逢，他们仍然会是亲密的朋友——而他们各自的心事，永远也不会说给对方听。
　　原来她一直都这样想念他。直到重新遇上他，她才知道。
　　她没有问过他，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电影院那里。因为她知道，他是在等她赴约。无论她走得多远，走了多久，他始终站在原地等待。每时每刻都在等待。
　　他曾经带她登上学校的天台，透过交错的树杈看到了最美的烟花和夜景；他曾经牵着她的手游遍每一处好玩的地方；他曾经陪着她看遍了最新上映的大片，每次还都吃掉了她买来的大部分爆米花。他早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根本割舍不掉，忘不了，放不下。
　　这次回来，她补回了这几年失去的全部的温馨快乐。只有他出现，才能带她远离寂寞。他仍然那么配合她，那么照顾她，那么迁就她。他说话会避开尴尬的话题，句句都让她身心舒畅。
　　如果说年少时她喜欢上了他，那么，重逢以后，她爱上他。
　　他以前老是问她，为什么会选中他当她的男朋友。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舒适放松，不知道那样初见即亲切如故人的感觉，是不是就叫缘分。
　　分别的时候她终于抱住他，她把头埋在他怀里，眼泪忍不住一直流。她不能让他看到，不能让他知道。她最终只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真的是很好的朋友了。而关于爱情的话，她一个字也不能提，一个字也不能说。她的身份不允许她拥有爱情。为了整个家族的名声，她也不允许自己去争取爱情。
　　下次回来，她还要找他玩。和这样一个好朋友在一起，是真的很快乐。
　　是真的，很满足了。

　　（十一）
　　王劲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从机场转身离开。
　　他就躲在柱子后面，眼睁睁看着郑姝和赵子豪登机，眼睁睁看着他们从他的视野里远去。
　　他始终没有向前迈一步，也没有出一点儿声。
　　有太多的话不能告诉她。
　　年少时，他总是问她为什么选他当她的男朋友，可是她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答应当她的男朋友。
　　明明知道是假的，他也愿意去答应，也愿意去配合。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很喜欢她。从第一次见到她，她眨着灵动的大眼睛望向他，双眸中散发出璀璨的神采开始，他就有些喜欢她。
　　什么事都答应她，什么事都配合她。即使她买来奇奇怪怪的难吃面包，他也开心地吃下去。即使她直言不讳地说对他没什么感觉，他也好脾气地配合她，制造出浪漫的气氛。
　　她约好他看电影告别，却临时发短信说不能来——仍然像许多次她约会迟到一样理直气壮。而他就像许多次约会一样，好脾气地等着她。从春天等到秋天，从冬天等到夏天，只要有空他就会去那里等。他从来没想过会真的等到她，而她真正到来的时候，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喜悦，于是赶忙走开去买票，借机遮掩自己掩藏不住的笑容。
　　看电影的时候，他知道她在旁边低声地哭泣，却不知道她是开心还是难过。他只好装作不知道。因为他不可以让她难过不可以让她哭。有他在，她必须开心。必须开开心心。
　　陪她去了这么多地方，做了这么多的事，看得出她很开心，于是他也很开心。仿佛，把这些年等待的孤寂全都补了回来，还赢得了更多的快乐。
　　无论陪她做多少事他都愿意。可是他却不能说出自己一直想说的话。他一直都在等她，他一直都很爱她，可是通通不能告诉她。
　　他曾在街上遇到过赵子豪和另一个女人举止亲密，甚至他还知道那个女人为赵子豪流掉了一个孩子。所以他忍不住要问郑姝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可是郑姝说她过得很好，于是剩下的话他不能再说。
　　也许她是知道的，也许她并不在乎这些。可是他真的在乎，为了她的幸福，他可以做一切的努力。他可以不惜一切，真的，只要她过得好。
　　他一直关注她的每一件事。她的婚礼在哪里举行，地毯上铺的是什么花瓣；她的家族企业经营得如何；她的家庭生活是否美满；有哪几家八卦杂志社在盯着她……每一件每一件，他都烂熟于心。可是在她面前提到这些时，总是最不经意的口吻。仿佛她的一切，真的是那么风轻云淡。
　　直到分别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把心事说出口。她曾经说她很空虚，他有自信可以让她不再空虚彷徨。可是他知道她不可能放弃她的婚姻，不可能放弃身前身后的许多东西。他也不想造成她任何的困扰。
　　于是，他永远都亲切如友，永远都避开暧昧的话题。在她面前，决口不提我爱你。
　　这一生永远不可以了。永远只是朋友，永远永远。
　　再深刻再浓烈的爱也只能藏在心里，永远不可以说出来。
　　那件沾了郑姝泪水的衣服，王劲再也没有洗过。他孤单的时候就会抱紧那件衣服，仿佛，他是在抱着她，仿佛是在达成自己这一生都再无法完成的心愿。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郑姝常常会在他面前做出一副小资的模样，吟诵几句诗。他总是佯装不懂，而她就会不满地给他一记白眼。
　　那时他的确是在装无知逗她开心。而现在，他却再也不忍心想起那时她吟诵过的句子。那两句，仿佛是注定了他与她一生的宿命。那长长的距离，因了这一句，便再也无法逾越。
　　彼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而如今，却成了一道蜿蜒的伤口，再也不敢触碰，再也不敢去想。今生永无可能，于是只能缅怀，只能枉自惆怅。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