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凌云志》萧睦

151、十、榻上之约

　　秋水无烟，芦花飞雪。
　　萧凌瞧着浩渺宏阔、舟楫横梭的八百里洞庭，不禁幽幽念了句，“浩浩洞庭，苍苍云梦，控西南之险，当江汉之冲……”
　　似要应景，便在她话落之时，身侧众人不约而同望向了湖边那一处滩涂。
　　滩涂处，无风却无鸥落，有影却非把酒。只有人声鼎沸，呼喝呐喊，一派喧嚣场景。
　　但见军汉们或短褂，或光膀，人人挥汗如雨，却又个个争先恐后，正于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
　　都说“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然而此时此刻，洞庭犹在，巴陵亦存，唯独名楼未起。
　　说未起，倒也不全对。至少眼下，桩基早定，梁柱业成，只余檩枋修架，橼檐添角。
　　立于稍远处，望着半成品的岳阳楼，以及人群中挥洒若定的那位年轻人，萧凌唏嘘一笑，嗤然道：“想不到蝶翅翩翩，这岳阳楼终究早了二十余年。”
　　确实，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大概此时的鲁肃尚在下邳东城治家向学、讲武习兵，哪里会在洞庭之畔督建岳阳楼。
　　这也算是萧凌的恶趣味。当初获知甘宁送归孙策返程时带来了鲁肃，她当即作出决定，请鲁肃在巴丘督建岳阳楼。用她自己的话说，既然抢了你的初建之名，至少要还你督建之功。
　　她低喃轻柔，便是近随身侧的徐庶等人，亦无一人入耳。反倒是身后稍远相从的各级官吏，随着临近工事，口中赞叹不要钱一般往外吐。
　　有赞楼高三层，气派万千，将来阅兵辽阔者；也有恭维此楼乃萧凌设计，颂她心怀神机，文成武德者；更有窃窃私语，交耳相问，探究此楼终为何用者……
　　众议纷纭，不一而足。
　　“女公子，听说这岳阳楼除却阅兵之用，更是供奉、祭奠烈士之所，可当真？”徐庶听着身后唠唠私语，终于忍不住好奇而问。
　　他自当日岳麓同游后，便与石韬一直跟在萧凌身边。数日来随她体察民情，与民共庆，更是多添敬仰。此番跟来巴丘视检，更有惊骇在胸，不吐不快。
　　须知当世之时，能被公开供奉、祭奠者，除却先贤勋贵、功臣名将，多为高门世家之人。可偏偏在荆州，当政者一反常态，竟许寻常烈士入供。并以州文告之全境，但凡军中战陨者，除了名册存籍、入楼受祭外，其家属亦能得获“光荣军属”之牌。获此光荣牌之家，许其悬牌于门楣，优享州府之抚恤。期间数典恩泽，不一而论，尽在当时州文。
　　徐庶初到长沙时，便有道听一二。彼时颇觉可笑，只觉当政者沽名钓誉。今日再闻，却是心有切然，翘首求答。
　　萧凌闻言，稍稍驻足，飒然道：“元直没听错，这岳阳楼建楼初衷，便是供奉烈士所用。”
　　她顿了顿，似要分享心中理念，郑重道：“当今天下大乱，群雄并立，然征伐兴兵多争私利而忘公义。我凤仪军以忠信立军，为天下战，所求便是万民安乐。只是知我者性命相托，血洒疆场，却不能不教我望冢哀思。虽说大义之下，忠勇之全，但于其亲人来说，却是徒留心痛，永恋梦中。更何况，烈士之心，犹要继承。故而，我建此楼以录汗青，不仅能慰藉军属孤孀，更能使天下百姓明瞭将士牺牲为谁？如此，方不遗志士之名。”
　　徐庶默然无应，心底却是惊涛骇浪。
　　少顷，躬身大拜，赞叹道：“民心所向，胜之所在，兵心所聚，战无可挡。女公子宏达，庶拜服！”
　　石韬也上前拱手敬拜，倒是庞统同王粲相视一笑后，欢喜打趣道：“两位兄长少见了，在荆州，谁不知女公子神机。说来别不信，咱们荆州地界，可是人人都在称颂，颂女公子乃是九天玄女下凡呢。”
　　他此话并不假。自从萧凌掌握荆州大施新政后，确实多有颂德之声。一来萧凌推行新农策，能让治下百姓吃得饱饭；二来治盗无情，荆州之地匪患渐绝；三来求贤用能，叫许多寒门之弟乃至黔首布衣都能一展所长。虽也有一些顽固之人心生不满，私下非议，但更多人则是将她当作了救世的神女。
　　一言落，不及萧凌失笑，竟惹更多恭维之音。
　　“庞小郎君说的是，咱们将军天女下凡，救世神仙。”
　　“那是那是，萧将军文成武德，天下无双，必能解民倒悬，澄清寰宇。”
　　“对！对！君侯之名，远播海内，大汉国祚延绵，端看君侯之威。咱们能在君侯麾下做事，幸矣，幸矣。”
　　也不知随从官吏中是谁首发奉承，片刻之间，竟是杂噪一片，阿谀不绝。
　　庞统不过随口逗趣，自无心溜须拍马，不想竟引群口，一时尬然难释，若不是此刻人多，几欲厉喝叫骂。
　　他苦脸瞧向萧凌，祈她能通心意，却不防对方手快，一记板栗敲在了脑门上，笑骂道：“好你个庞士元，竟敢拿我说笑。”
　　庞统一愣，萧凌已然转对众人，虚虚按手，似笑非笑道：“好了诸位，可别把本将吹成圣人仙子。本将性子直，平日说笑随性些无妨，但诸位谨记，倘若公时耍滑，本将可会翻脸无情。”
　　她也不管众人如何想，只转身牵了庞统往滩涂处去。瞧着庞统一脸疑惑，侧头附耳，悄声宽慰道：“士元真意，我岂不知，不必为难。至于众人奉承，亦不要过多计较。士元应也知，水至清则无鱼 人至察则无徒。”
　　庞统顿悟，瞬间展了眉眼。
　　一众人说笑闲谈，缓进滞流，却早叫滩涂处劳作者瞧见。
　　军中兵卒多有爱戴萧凌者，也不顾此时劳作正忙，便自呼喝叫嚷起来。其指挥者也不恼，只虚虚按了下手，示意众人稍歇，自己却急步往萧凌处迎来。
　　“女公子！”远远喊来一声，隐隐有欢喜。
　　萧凌闻声抬眼，看着体貌魁奇，行动迅捷的年轻人，实在很难将他同小说中那个憨厚老实的文人形象融合在一起。
　　她笑了笑，亦远远应道：“子敬不急，走稳些。”同时加快脚步，亦去相迎。
　　彼此相距并未多远，各自急走几息，便已聚在一起。
　　尚有五步，鲁肃便自停下。他不好意思的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讪然笑道：“女公子，你怎得不说一声就来巴丘。你瞧瞧，我这一身臭汗泥巴，都不好意思相见了。”
　　“哪有这么多讲究。”萧凌笑吟吟迎上去，拍了拍鲁肃的肩膀，随意道：“此番回长沙，诸事繁多。来巴丘不过既定之事，迟一些早一些，无甚紧要。倒是你，督造辛苦，还亲自下场，反叫我忽然到访有些不好意思了。”
　　“哪有哪有，女公子旦来，将士们必然欢喜。”鲁肃生性豪义，说笑间竟向劳作军士喊了一声，“诸位，可欢迎将军来？”
　　一问喊出，顿时应声震天，“欢迎！欢迎！”
　　齐口迎毕，便又有一些熟识之人零落欢呼。
　　有当年家中护卫，如今供职军中，大胆玩笑者，“女公子，你要多来瞧瞧咱们，咱们都快想死你了。”
　　也有武陵初渡，拜将所从者，“萧将军，等这回造完了楼，可一定要把大伙调回前营去！”
　　更多长沙新定，所募义勇者，“将军好……萧将军好……将军好！”
　　萧凌随着鲁肃往滩涂处去，一路皆是惊喜雀跃之声。
　　既有真心拜服，又多感念恩德。
　　她虚虚按手，笑意盈盈，“将士们幸苦了！待此楼建成，我为诸位庆功！”
　　“好！好！庆功！”又一阵热闹欢呼。
　　萧凌颇怀念这种热火朝天的氛围，若非此番行程颇紧，当也要下场点几个卯，说一些鼓励话。
　　此刻，她只是挥手示意，并不停留。
　　鲁肃招来几名副手，交代一些事务，便随萧凌众人往鹈鹕营水寨而去。
　　一路上，两人并行，倒将徐庶等四人落在了稍后，而一众官吏更是缀在稍远，只管相互攀谈。
　　闲话慢走，由着鲁肃介绍巴丘新貌，不禁多有感慨。
　　人人都知，数月前才来荆州的鲁子敬，深得萧凌青睐。不但被其亲自接待，更被召入府中款待数日。
　　数日出府，萧凌便在旁人的惊骇中，划割罗县北部四乡、下隽西部四乡，共八乡而立巴陵县，由鲁肃为县令，总督县事。
　　与此同时，将暂驻巴丘的洞庭水师分部划归原籍，并新募岳阳水师，令鲁肃兼为赞军校尉统掌兵权。又责其督造岳阳楼，以祭烈士之用。
　　彼时公文一出，长沙人人惊骇。
　　且不说划地立县、军政归一，端是无上信任，单单督造岳阳楼以祭烈士，便已是大功一件。
　　彼时有人恭贺，有人冷眼，亦有人嫉妒。坊间更有流言四起，多说鲁肃入幕而获重用，皆因数日盘旋榻上，博尽女将军欢愉所致。
　　然而谤言无据，毁人不得，鲁肃终得重用。他虽也曾担忧疑惑，却只换来萧凌一句，“子敬，你我既有榻上之约，那便无须束手束脚，畏惧人言。”
　　“榻上之约么……”鲁肃引着人往水寨去，神思却稍稍飘远了些。
　　数月前，他尚在家乡邳国东城，同往常一样，领着乡间青壮习武练兵。某一日，有位自称甘宁的汉子寻访而至，并亮明身份，诚邀其往武陵一观。
　　彼时，自己也是欣赏甘宁豪气，又对时局暗有心得，便抱着试试水的心情，随甘宁西入荆南，以待观瞻。没想到入了武陵，才知甘宁所言不虚。郡内之景，不但丝毫无乱世迹象，更有甚者，宛如世外桃源。他一时不知该用何种语言形容，却终究读出了两个字：希望。
　　然也，武陵百姓人人奋进，各安其职，眼中闪过的精光神采，便是乱世中最难得的希望。
　　他当即立断，赶紧修书回家，并恳请甘宁护送家眷，悉数迁来武陵。而自己也在择贤馆等候几日后，如愿见到了百姓口中的那位女将军。
　　英姿飒爽，仪度潇洒。虽是初见，却如老友重逢。
　　无人知道那几日在将军府，他是如何同一位妙龄女郎合榻对饮，相见恨晚。
　　“肃以为，汉室不可复兴，乱世不可卒平。为将军计，唯有坐拥荆州，以观天下之衅……”
　　“中原多务，纷争不休，正可趁此天时，夯实基业……”
　　“夫荆州楚国故地，人杰地灵，外带江汉，内阻山陵，既有金城之固，又有沃野万里……”
　　“北伐袁术，南征交趾，东进扬淮，西取川蜀……”
　　“进，可北上勤王，奉天子而令不臣。退，可据江守险，积蓄兵马缓图天下。此二者，皆为帝王之业也……”
　　他至今不能忘怀，那日两人杯中的酒空了又满，满了又空，而自己积在胸腹间无人问津的狂论，终于寻得了知音。
　　神思回转，瞧着并行的女郎笑意妍妍，落落大方，忽觉此番西迁，当是毕生最对的决定。（待续）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存稿，没货了，之后不定期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