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仪》笛纪

2、和枣村百家养三数

　　灯光影影绰绰，照得自己面前的这个青年有些忧郁和无助。苏仪抿了抿嘴唇，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在见到聂尔东之前，苏仪准备了无数个问题，也对聂尔东此人进行了无数的设想。可等他真正见到聂尔东，却还是有些出乎意料的狼狈。
　　只见一个青年垂首站在苏仪面前，面容冷峻，刀刻斧凿。他的眼睛生的极好，眼角多情的上挑，倒与面相有些违和。在这张多情胜无情的面容上，却有一道横亘半张脸的伤疤，从左眉峰穿过左眼，皮开肉绽的蔓延到嘴角下面。灯下看去，仿佛一条丑陋的肉虫趴在脸上，左眼为了避其锋芒也只得安静的闭着。
　　半晌，二人都没有说话。虽然苏仪已经基本确信自己的元神离体后寄居在另外一个身体里，但他不记得前因后果，不知是被人陷害还是逃命至此。不过无论如何，这几天下来苏仪觉得周围的人确实不知情。既然如此，既来之则安之。
　　想罢，苏仪开口道：“多谢你为我料理膳食。不过，以后也不必如此了。”
　　聂尔东之前一直低着头，似乎知道自己的面容骇人。闻言，他猛地抬起头，完好的右眼有着惊慌和无措，但他随即又将情绪收了起来：“是，师父。”

　　天渐渐热了起来，苏仪的白色棉衣换成了绢衣，照例躺在竹椅里晒太阳。自从决心要克服这身体挑食的恶习，已经两个月过去了。这两个月当真难熬，吃饭时内里翻江倒海，不得安生。实在受不住了，苏仪就偷偷找聂尔东给自己炒个小菜。不过经过这段时间身体的排斥倒是好了一些。苏仪眯着眼睛晒太阳，嘴角微带笑意。习惯终究是能改的，甚好甚好。如此下去，终有一日自己能克服这身体所有的情绪，随心所欲，畅游天地！
　　苏仪正想象着日后四海游历、美人在怀的情景，冷不丁林惊蛰又冒了出来：“师父。”
　　苏仪真是不明白了，这么一个不会看眼色的熊孩子，吓了自己多少回了，这身体的前任咋对他念念不忘的。每次一看见他，身体就不受控制的心跳加速、血液上涌。这点自己也尝试去克制，却无甚气色，爱之深可见一斑。
　　苏仪声音里带了些怨念的情绪：“何事啊？”
　　林惊蛰在苏仪的上方轻笑了一声，道：“师父，刘和来看您了。”

　　自从上次苏仪帮刘和解了围，刘和便时不时来拜访一下苏仪。苏仪倒没有什么架子，每次都乐呵呵的招呼刘和。刘和的第一次拜访受到了欢迎，第二次就有些百无禁忌了，直接欢天喜地地提着一袋麦芽糖来了。苏仪百般推脱，最后还是收下了这包糖。晚上无人的时候，苏仪拿出来尝了一口，味道倒是很不错。
　　这次刘和带了一大包杏梅，苏仪笑眯眯的接了，盘算着是糖渍还是酿酒。刘和走的时候，苏仪照例让林惊蛰送他一程，给他装上一点布匹和野猪肉。
　　过了正午太阳有些晒，苏仪哼哧哼哧将竹椅搬回屋里，自己盘腿坐到床上，啃着杏梅看话本。突然苏仪停下了嘴里的动作，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走近。分辨了一下，是林惊蛰。苏仪便没放在心上，继续看他的故事。
　　话本里正讲到有一好色的官宦子弟，一日出门碰到一个绝色美人，这美人是山中精怪所化，本要下山报恩，不成想自己的恩人被这子弟凌辱至死。现下，这精怪便是要来取这子弟的性命了。
　　苏仪正看到精彩的地方，设想了那官宦子弟一百种死亡的方式，就等着揭开谜底了，林惊蛰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师父您看啥呢？”
　　苏仪咬着牙回过头，道：“把刘和送走了？”
　　“是的。”林惊蛰说着竟径直坐到了床上。苏仪隔着后背薄薄的绢衣感受到身后□□的热量，身体一下子绷紧了。可苏仪却控制不住自己的面色涨红，心跳加速。
　　苏仪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你激动个屁，师徒之事，有违人伦！”
　　林惊蛰轻笑道：“师父您说啥呢？”
　　苏仪气呼呼的没理他。林惊蛰也不在意，自顾自道：“师父近些日子一直没来找我，难道师父不想我吗？”
　　苏仪心里一惊，卧槽这是啥情况？！难道自己这个身体之前跟这个熊孩子有奸情？本以为只是动动情，没想到还给付诸实践了。
　　正在胡思乱想，林惊蛰的手已经轻轻抚摸上了苏仪的头发。“师父，您这头发散着其实更有味道。以后就这样散着吧，好不好？”
　　苏仪摸摸双臂上的鸡皮疙瘩，强忍着不说话。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很难保证自己的理智可以敌过这幅身体的情绪。
　　林惊蛰越发肆无忌惮，手已经挪到了苏仪的肩膀上。苏仪正在跟这幅身体交战，强忍着不回头去回抱林惊蛰。若有人在苏仪面前，便会看到他额头布满了密密的汗珠，整张脸憋得通红。
　　林惊蛰见苏仪没有反应，整个人已经贴了上来。苏仪被林惊蛰虚虚的环在怀里，四周都是林惊蛰身上蒸腾的热量。可能是因为在木峰呆的久了，林惊蛰身上有一股好闻的竹香味，此时氤氲成了一股缠绵悱恻的草木味。
　　苏仪感觉自己要坚持不住了，与自己的身体抗争，简直心力交瘁。特别是林惊蛰的行为就是在给自己的身体加油鼓劲，苏仪感觉自己的理智势单力薄，要压制不住了。脑子里晕晕乎乎，如在云端，朦朦胧胧中他听到有另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低沉道：“师父！”可苏仪已经慢慢没有了意识，昏过去之前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林惊蛰有毒，以后离他能有多远就多远！

　　苏仪醒来时，窗外雨下的正急。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有轻微的麻痹，不过很快就消散了。苏仪叹了口气，开始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有意识的。这个问题得尽快解决，否则终会酿成大祸。
　　想好了这件事，苏仪突然记起一事，手忙向自己的屁股摸去，感受了半天，终于放心的吁了口气。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苏仪侧头看去，是聂尔东。幸好不是林惊蛰，否则苏仪不保证自己能忍住不动手。
　　苏仪问聂尔东道：“我睡了多久了？”
　　聂尔东端着一碗粥径直走到床边：“师父，您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喝点粥吧。”
　　苏仪条件发射般的要闪躲一下，硬是克制住了，心内嘲笑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自己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美人，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呢！想通了之后，苏仪才感到腹中饥饿，便在聂尔东的搀扶下坐起。粥熬的浓香，有细细的肉粒和水芹菜丁，清爽又解饿。苏仪吃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现在醒呢？竟然刚好熬好粥。”
　　“我灶上的火一直没熄，熬好了您没醒就熬下一碗。”聂尔东语气淡淡的，似是不足挂齿的小事。苏仪听了，内心却很是感动，暗暗想到：虽然有林惊蛰这样大逆不道的弟子，但也有聂尔东这般体恤的好孩子。这便宜师父没白当！当然，苏仪选择性的遗忘了昨日林惊蛰说过的话。

　　次日，林惊蛰照常来向苏仪行礼，汇报日常的一些事务。苏仪见林惊蛰神色如常，自己便也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日子照常过，只是这雨却一直没停。苏仪在屋里窝的整个人都不舒服了，伸胳膊动腿的想出去溜达一下，可看着这雨又懒得出门。

　　这日，雨已经接连下了九天。苏仪用了早膳后，翻箱倒柜的找出了纸笔，他打算无聊到打算自己写个话本。刚压好镇纸，门便被敲响了。苏仪手下没停，喊了句：“进来！”
　　是披着蓑衣的唐琼。
　　唐琼带来的不是个好消息。连日降雨，山雨汇积。先是在百里峰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堰塞湖，然后堰塞湖溃堤，这些日子积累的降水化作滚滚山洪袭向了山下的和枣村。这和枣村离焦子村不远，村里男女老少百来口，现在都被混杂着泥沙的山洪吞没。
　　苏仪早扔下了手中的狼毫笔，边穿外袍边对唐琼讲：“圆圆，去喊所有的人集合。让林惊蛰安排准备物资，我们现在去救人。”
　　唐琼领命，正要下去，苏仪喊住她：“听好，我希望你们尽可能救更多的人，但前提是，所有人得给我全须全尾的回来！”

　　木峰一行人到达和枣村时，最近的土峰弟子和脚程最快的金峰弟子已经到了，其余两峰的人马也陆陆续续抵达。
　　和枣村本来是建在两个山间的峡谷平地上，咆哮的山洪已经将整个村子吞没，只有几个屋顶若隐若现。水面上满是稻草煤灰、残缺不全的家具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偶尔还有在水中奋力滑动的黄狗。
　　苏仪本来以为要大干一场，没想到金峰的人没两下便把被困的村民捞了上岸。金峰的人平日专注习武，身手好得很，苏仪也不去跟他们抢。捞上来之后，水峰的人便忙上前救治，苏仪安排弟子们配合水峰的人发些物资下去。金峰的人可能自觉来了也没用，只有几个人走个过场。
　　苏仪粗粗看去，被救的村们竟然只有不到五十。叫来唐琼确认，和枣村确实有一百多位村民。而除去在场被救的人，其余的村民只有不到十个是被山洪卷走，其余的人却是上了山。

　　说这和枣村有一个人名为王三数。这王三数却不是本村人，是村民在村头打谷的场院里发现的。那时候三数已经五六岁，却还是只会数一二三三个数，有些痴痴傻傻，大家便叫他三数。和枣村都是王姓，三数也跟着姓了王。
　　村民们收拾出了村头的土地庙给三数住，三数便吃百家饭、穿百衲衣，慢慢长大。十三岁以后，三数便给自己谋了个营生，用自己攒下的野枣核在山上种枣树。村民开玩笑说，多亏了三数，现在和枣村真的有枣了！三数也不说话，只是笑笑让大家伙吃枣。
　　一年一年，到三数十九岁这年，枣树已经有半个山头。这几日雨下的猛，三数闹着要给枣树们造个大伞来挡雨。村民们劝他他也不听，说他的枣这两天刚开花，都被打坏了。大家从小将三数宠到大，拿他没有办法，便扛着东西浩浩荡荡的上山了。
　　大娘喝了口水，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被子，继续道：“三数从小便是个有福的，我当家的今天早上刚跟着上了山，不多会这山洪就来了呀。”
　　“也不知我当家的现在咋样了，希望没事吧。”
　　“大娘你别担心。我们会派人去找他们的，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跟你们讲。”苏仪看左右无事，便打算自己带人走一趟。
　　“谢谢！谢谢你们啊！”大娘双手握住苏仪的手，眼里擒住了泪。

　　苏仪带着聂尔东、二徒弟刘天星和十几个杂役上了山，金峰也派了十个弟子跟随。按照村民的指示，三数的枣林是在百里峰另一侧的屋骨山上。
　　一行几十个人在路上随便吃了点干粮，快到晚饭时分才到了屋骨山脚下。雨还在下，天色昏昏沉沉，天空压得极低，抬头看了一下天，黑云翻卷，西方落日处厚重的云层里透出血般的胭脂红，苏仪心道：“不好，要起风了。”
　　众人加快脚程，走到半山腰，前方探路的刘天星跑回来报告：“师父，前方两里就是枣树林了。”
　　苏仪点点头，有了希望众人加紧赶路。突然，苏仪一摆手，示意大家停下。他侧耳听了一下，心道不好，抬头对众人喊道：“大家快找坚固的树木躲避！！！”
　　话音刚落，浑浊的山洪混杂着浮木、石块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