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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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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孽因恶果
宋绍兴二十八年,正月初七,民俗中的人日。
奇秀峰上,夜色迷茫。
在白天,这里刚经过一场恶斗。金国的天骄贝子檀皓清,先杀了丐帮帮主洪涛,又被北五省绿林盟主谢啸峰击下悬崖。江南武林的危机得以暂缓。
月上中天,慧深站在崖边,夜风吹得他白色的僧袍临风欲举,依稀还是当初温润如玉的圣居士风采。
灰鹤暗香在他身边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他应声回头,神情一愕,随即淡淡笑道:“药师,是你……”
李思南嘿嘿一笑,道:“子瑜、啊,不,现在该尊称你慧深禅师啦。”特意拖长了腔,眉眼弯弯笑得痞气。
慧深早知他的脾气,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李思南大感无趣,摇头道:“啧啧,要是太华在的话,一定顺着本药师的话头说下去。子瑜你做了和尚怎么变得无趣许多?”
慧深神色一动。
李思南立刻捕捉到他神情的细微变化,扬眉道:“对了,适才高僧你把本药师当成谁了?难不成你还盼着太华来找你?”
慧深无言低头,摊开右掌心,一枚青玉簪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莹光。
李思南瞥了一眼,笑道:“哦哟哟,忘记说啦。这是我托天骄贝子带给你的。还是我腊月初八那天从太华那里拿来的。”
慧深下意识握紧簪子,道:“是你、托人带来的?”
“没错。难不成高僧还以为是太华?”李思南眯起月牙眼,眸中闪过狡黠的异光。
慧深沉默不语。
“听说腊月初八那天,太华只身一人闯上山门,大闹禅宗,十分嚣张啊!可惜他最后似乎还是无功而返,我昨天去探望他,却没见着,他的婢子说他还在养伤……以他的身手,江湖上能令他受伤的人屈指可数。难不成,是高僧你亲自出手的?”
慧深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华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来试探我?”
李思南一怔,干笑起来:“哦哟哟,我做得这么明显吗?被你给看出来了?”
慧深顿了顿,道:“……他的伤,可以说因我而起。我本无意伤他,但他既然一意孤行,便该想到这样的结果。”再平和不过的语气。
李思南静静凝视他半晌,道:“子瑜、不,慧深禅师,你果真是佛门高僧,无欲无求、四大皆空,非我等所能企及……”
他长叹一声:“太华倨傲狂狷,有驱虎吞狼之野望,世人均道他为人残毒,手段狠辣。可他哪里比得上你,于不动声色之间伤人于无形。我猜他宁可看见你与他争执、或与他翻脸动手,也好过这样对他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慧深抬手,看着掌心的青玉簪,微弯唇角,笑得落寞:“既种孽因,便得恶果。我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
李思南目光闪烁,忽道:“如果太华愿意低头认错、改变初衷,高僧又将如何?”
“……会认错、会回头的,就不是太华君侯了。”良久,他喟然道,捏紧手中的簪子。
“啧啧,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何不各退一步,重归于好?”李思南咂舌。
慧深失笑道:“哈,看来你真的收了太华不少好处。”
“哦哟,又被你看出来啦。这样吧,你就原谅他这次,我把他贿赂我的珍宝银两分你一半如何?”邪药师开口试探,似是而非的戏谑。
慧深低下头,目光凝注在青玉簪上。良久,他微一用力,折断了簪子,随手抛在地上。
他淡淡道:“已经到了这步,如何还能回到最初?还有,药师,我知道你心里自有一副算盘……我不来管你,可你也切莫来算计我跟他之间的事情。”
李思南一怔,干笑道:“果然……除了他之外,这次的事如果换成我们五绝中的任意一个,你都不会做得这么绝。”
太华和你都是聪明人,看出了我的别有居心……可轮到你们自家的事,便当局者迷啊。
他声音太低,慧深又在出神,便没听清,讶然道:“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李思南胡乱带过,又道,“对了,我觉得你说太华不会回头的话恐怕太过武断。”
“……哈,他不就是那个不见黄河不死心的性子?我哪里说错了?”慧深淡淡一哂。
“啧啧,非也非也。”李思南眼睛笑眯成月牙儿,“你低估了他的厚脸皮和对你的执著之心哪。”
“哈,那还是免了。这些年,我已经受够他的胡说八道和死缠烂打啦。”慧深拂袖离开。
李思南却于他转身之际,瞧见他唇角一抹淡如柳丝的笑意。
啧啧,子瑜哪,不管你是圣居士也好,慧深禅师也好,真的四大皆空了么?若真是无欲无求,何必看见那枚玉簪就心生动摇?
白天的事情我听说了,那金国贝子好像是被你的掌风扫到才坠崖的吧。而你出手的原因,不过是为夺回这枚青玉簪罢了。
可费尽艰辛拿回来的簪子,你又亲手将它折断……
太华跟你,都是身在局中,被情障蒙蔽双眼之人。互相较劲,谁都不肯先让步。
殊不知,什么锅配什么盖,孽因恶果也是一种缘分。至于我,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哪怕千万分之一的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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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既种孽因,便得恶果。
慧深禅师现在很后悔。
这句话当着邪药师的面说出来的时候,当真是义正严词、既帅气又威风,但到头来沦为现实,实在是令人黑线不已!
……我说噶乌法王哪,这孽因真的不是我种的,你要报仇不去找正主儿,干嘛找到我头上,让我来收这该死的恶果呢!
太华你真是一世妖孽,惹了这等强仇大敌也有办法转嫁到别人身上!
慧深嘴角抽搐,看着自己对面的噶乌法王,及他身后一字排开的门下弟子,在心里碎碎念。
宋绍兴二十八年,金正隆三年,六月间。
这一年,从正月开始,金宋之间的对峙就越发尖锐明显。金帝完颜亮责宋纳叛亡、盛边备,南侵图谋已经人尽皆知。而且,继天骄贝子之后,他又派遣济王府世子檀玄望等人去扰乱北五省的绿林大会,好在被及时识破阻止。
四月间,慧深应老朋友北五省前盟主谢晋的请托,与邪药师结伴来到金国境内。他们躲在大金皇陵寺院云峰寺里,一直没有露出破绽,并伺机劝化了济王世子檀玄望,说服他偷出了完颜亮攻打大宋的部署兵书。
六月,兵书到手,慧深和李思南护着檀玄望母子一行人逃离大金。结果,在出逃途中,遇上了亲自前来追捕的大金国师——密宗教祖噶乌法王。还有一大帮法王的徒子徒孙。
身边带着妇孺,对方又是人多势众,自然不好硬拼。更何况邪药师伤势未愈。
慧深一挥手,大义凛然:“药师,你带他们先走。”
他心想等一帮妇孺都走了,自己也虚晃几招逃了就是。兵书已经到手,没事何必跟法王拼命?
要知道噶乌法王本为密宗教祖,是金帝完颜亮从吐蕃礼聘而来的国师。据说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不到万不得已,慧深实在不想跟他硬拼。
见邪药师带着一帮子老小先行上船逃开,噶乌法王分了几个弟子去追,自己却亲身拦住了慧深。
待他走到近前,慧深才发现,噶乌法王高鼻深目,轮廓深邃,眉宇间却犹存几分稚气,看起来比他几个身为大僧正的弟子还要年轻得多。
法王身着真红袈裟,手持金刚橛,头戴五骼髅冠,宝相庄严,眼神凌厉,周身散发出金刚怒目的威严气势。他身后十来个弟子,皆是服紫色袈裟的僧录和大僧正。
“法王,密宗与禅宗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好歹都是佛门一脉,不如行个方便放贫僧离开吧?”慧深合什笑道。
噶乌法王沉默不语,径自把凌厉的目光投向他。
慧深暗叫不妙,只好凝神等他开口。气氛紧张沉重,一触即发。
终于,法王慎重开口:“@#$%*@#^&@#$%^&*?”
哐当,慧深脚一滑,差点摔个筋斗。
勉强站直了,他笑得勉强:“法王,可否使用贫僧能听懂的语言?”
法王瞪着他:“杀我弟子%*@$%@#^&@#^&?世、外、五、绝?”
好歹这次能听懂的关键词较多,慧深苦笑:“世外五绝有五个人。我虽是其中之一,可杀了你弟子的却另有其人。”
赵佺,你闯祸结仇的本领果然天下无敌!
淮水一战,你诛杀天玑子、义端和金兵那边的大僧正,一口气把天师道、曹洞宗和密宗教祖得罪了个遍。放眼天下,怕再没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的胆量了。
法王瞪大眼:“$%^*%@#$?”又是鸡同鸭讲。
慧深擦擦额上的汗珠,再次努力:“我想,杀你弟子的,应该是个穿紫衣、带白鹤,有事没事贱贱笑,看似无害实则妖孽的家伙。他虽也是世外五绝之一,却跟我毫无干系,冤有头,债有主,这便放我离开了罢。法王要是有兴趣,欢迎去西岳华山太华宫找他报仇。”
实则怨愤地在心里狞笑:太华我知道你闲得无聊,所以才会在江湖上惹是生非、搅风搅雨。与其看你脑子抽风去争什么皇位霸业,不如让这位话都讲不利索的密宗教祖去找你消遣!
“%^&@#%&?世外五绝?”翻来覆去,法王似乎就认准了这一个词。
脸上成排地挂下黑线,慧深在心里把赵佺诅咒了一百遍啊一百遍。他耐着性子道:“是,世外五绝中的人杀了你弟子,但是,那个人不是我!”
这次他连手势都比划上了,求助的目光扫向那帮法王弟子。拜托!这里就没有一个能跟我正常沟通的人吗?
事实证明,法王一心想为那位惨死在赵佺手中的大僧正报仇是有道理的——
那家伙虽然孤陋寡闻,却是法王弟子中唯一一个精通汉语的人吧。随身翻译死于非命,在中土语言不通、寸步难行,难怪法王怒发冲冠。
“@%#$%^&@?世外五绝!就是你@$%#^*%!”数度夹七杂八、沟通不良之后,法王怒了,手中金刚橛狠狠拄地,顿时地动山摇、尘灰四溅。
祸水东引的打算宣告失败,心知此事今日难以善了,慧深无奈地祭出念珠。
顿时,冲天佛光直入九霄,真言梵唱响彻天地,密宗与禅宗的最强者展开了惊天动地的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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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伏魔珠对上金刚四方橛,谁胜谁负?
念珠原是礼敬法器,珠数为一百零八颗,作为修持念咒时计算数字之用。不同材质制成的念珠有不同的用处。
慧深的白念珠,更多时候是用于礼敬祈福、施展法咒,偶尔也兼差充当打飞太华侯的功用。
金刚橛,又称四方橛或四橛,原是古印度的兵器,后来被密宗吸收为法器。除材质区别外,外形上都有一尖刃头,手柄上的佛像装饰则各有不同。
噶乌法王所持的,手柄上有怒目金刚,含有忿怒、降伏之意。
——这便好比青锋剑对上狼牙棒,各擅胜场,端看临敌时如何运用。
金刚橛纵横捭阖,气势如虹。劲气激飞间,草木连根拔起,遍地青烟,碎石迸裂。
噶乌法王虽然面目稚嫩、口拙舌笨,一身功力实不愧密宗教祖之名,金刚橛舞动时有龙象之力。
慧深手中念珠挥动,光焰冲天而起,他则游身于刀光剑影之间,身形灵动,毫不滞涩。
法王攻势虽盛,却连他的衣角也沾不着。只见激战中他米白僧袍随风飘卷,翩然欲举,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姿。
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慧深自问,若自己能尽展长处,念珠以柔克刚,降伏金刚橛也并非不可能。
密宗教祖虽然好大的名头,可他世外五绝兼新任禅宗掌教的身份也不是浪得虚名!可惜……
现下不是比武争胜,单打独斗。噶乌法王加上他的一帮弟子,是奉着大金皇帝之命来追捕他。
群殴之路,不由分说。
嘭嘭嘭、咣咣咣、嘟嘟嘟……
见师父占不到上风,法王的弟子们纷纷拿出法器助阵。
一排紫色袈裟的僧录和大僧正排成一列,大鼓、腰鼓、羯鼓、铜鼓、嘎巴拉鼓,钟、铎、铃、铙钹,花筚篥、白海螺,骨号、唢呐,各种称赞法器琳琅满目,交织成——
令人头昏脑胀的大合奏。
最后,一个大僧正手持罡洞骨笛吹出声,尖利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空中的飞鸟受了惊,拍拍翅膀掉下数根羽毛,霎时间飞得无影无踪,江里的游鱼也惊恐地从水面上跳出来,翻腾几下又沉进水底。
夏末秋初的天气,木叶萧萧冷风四起,天地为之变色、草木为之含悲……
——太华,我对不住你!看这帮家伙人模人样,也同你一般穿紫,可这噪音……早知如此,我当初绝不会说你的箜篌、玉笙是靡靡之音啊啊啊啊啊。
慧深额头见汗,被这怪异的合奏影响,胸中气血翻腾,面对噶乌法王的招招进逼,渐渐落了下风。
金刚橛尖刃划破长空,风声凛冽,慧深手中一颤,念珠陡然失了回避,正面迎上。
霎时间,一百零八颗念珠分崩离析,在半空中迸落,散落如一地珍珠。
……既种孽因,便得恶果。谁是谁的孽因,谁又是谁的恶果?
收掌疾退,慧深唇边掠过淡淡的苦笑。
太华,或许你说的对,三生石上自有前缘,你我之间的纠缠,这一世也无法了结了。
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既有牵绊,爱欲便犹如双刃之剑,伤你的同时,也是伤我自己。
那天,我忍心目睹你独身闯山、重伤离去;到如今,算是偿还给你吗……
念珠坠地,如珠落玉盘,顷刻间佛光氤氲而起。
法王抬头,稚气清秀的面孔上忽有阴影闪现,神情诡谲,与先前判若两人。
清澈眼瞳中闪现红光,他口中忽地喃喃咏诵起六字真言,低沉古奥的言辞恍若远古巫咒,于无声无息之间摄人心神。
慧深心神一凛:这是——前生魂魄附身?密宗历来有投胎复生、不昧性灵的说法,难怪这噶乌法王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密宗教祖的位置……
咫尺方圆内,压力倏地加重,异乎寻常,慧深身形顿时受阻。忽地眼前人影飘忽,法王犹如鬼魅般闪到近前,一掌印到,轻飘飘看似浑不着力,却力蕴千斤,有龙象之力!
躲闪不及,胸口被正面打中,慧深喷出一蓬血雾,踉跄后退,直退到江岸边才止住冲势,身子摇摇欲坠。
“咯咯咯……”法王发出阴恻恻的笑声,稚气的面孔配上狰狞狠戾的神情,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望之诡谲可怖。配上四周锣钹齐鸣的法乐,活脱脱一个超度亡魂的水陆道场。
对手是法王的话还能拼一拼,可如果是个千年老鬼的话……或许,该立刻跳进江里借水遁逃命?
哈,能把世外五绝的一员逼到这样狼狈的地步,噶乌法王果真名不虚传。自己如能侥幸逃得生天,一定要——
努力地多多收些弟子!
带在身边,既可壮大声势,又能帮忙围殴,一举两得。
法乐声萦绕不绝,慧深胸口剧痛,内息不稳,仍是苦中作乐地胡思乱想。
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浓厚的云层压得极低,不停翻滚,天际依稀有闷雷响起,山雨欲来。
忽地,清亮的鹤唳声响彻行云。
慧深茫然抬头,对面山崖上浓雾弥漫,丹顶霜翎的白鹤穿过重重雾霭,矫翅雪飞盘旋而来。
是疏影!
他此次来大金是秘密行动,只偶尔让灰鹤暗香帮着与灵隐寺之间互传信笺。这次他和药师都以为成功在即,便让暗香飞回灵隐寺去了……
可是,眼前的疏影,难道是——
江风忽起,沁凉湿润的风灌进宽大的衣袖中,掠过肌肤竟生出微微的颤栗。雾锁云转之间,又是一声鹤唳,灰鹤暗香振翅飞来。
双鹤盘旋于山间,环山云雾被风一吹,轻柔涌动,露出山巅一角。
只见一紫衣人高踞山崖上,身前一具凤首箜篌,衣襟当风,恍若天人。他遥遥望了这边一眼,随即垂下头去,双手交擘,顷刻间,行云流水般的乐声自天外飞来。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太华侯赵佺,他终于还是来了!
乐声清越飘忽,澄澈空灵,并不甚高,却渐渐把法王弟子们的法乐合奏压了下去。
更有甚者,那帮弟子被乐声所惑,听得如醉如痴,连自己手中法器也忘了,那令慧深头晕目眩的法乐合奏不知不觉间竟然止歇了。
几个盘旋之后,乐声渐转轻柔,如同春风拂面、细雨润物,虽然极低极细,却没一丝一毫随风弥散,反倒凝成一线传入慧深耳中。
慧深一怔,便觉自己内腑间散乱的真气得琴声之助,渐趋平和顺畅。赵佺原来是借着箜篌声在替他疗伤。
自腊月初八奇秀峰上大雪中一别,他们终于在大金国境内再度相见,时隔半年有余。
慧深百感交集,抬头望向山崖。
白鹤与灰鹤在半空中盘旋追逐,翎羽飘落如花雨,天边的云雾缭绕在他身周。
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隐约见到其人紫袍玉带,风姿卓然,居高临下的姿势犹如啸傲烟霞的天外谪仙。
……归根结底一句话,死性不改。
到了这个份上,他居然还是记得要先耍帅再出场,慧深连骂他的力气都索性省了!
慧深当然不会傻到以为对方是及时赶到。
不用说,这家伙缀在他和药师后面也不知多少日子了,反正他那两只活宝宠物做眼线很方便。
……可是他看到法王追兵赶到,却按兵不动,在一边坐山观虎斗。直到法王魂灵上身形势危急才出手,可谓尽显无耻本色——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太华你果然深得其中精髓。
“噶乌法王,你不在吐蕃逍遥,千里迢迢跑来中土,不知有何贵干?莫非是见大乱将起,欲趁火打劫?本侯劝你还是及早罢手,免得自寻死路!”
乐声戛然而止,赵佺扬声发话,声凝一线传下悬崖,姿态潇洒自若。
慧深满肚子怨气,忍不住幸灾乐祸地想:这位法王根本不会汉话,你根本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孰料,法王扬眉笑道:“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吾要来便来,何人敢来管吾?好一个霸道的美人,有趣有趣!”
他语声低哑粗嘎,语调也颇有些僵硬,偏偏汉话却说得流利已极。
慧深不由脸上变色。
这个法王,跟先前那个,似乎并不是同一人……密宗的生魂附身会是这般形式吗?
目光暗自四下逡巡,他瞧见噶乌法王那帮弟子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赵佺显然也瞧出了这一点,略一迟疑便笑吟吟地道:“美人?承蒙阁下谬赞。但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本侯该叫你噶乌法王,还是……”
“咯咯咯,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你便唤吾苯巴好了。但不知这位美人又该如何称呼?”法王睁圆了眼,如果不是那毛骨悚然的笑声,还颇为天真无邪。
赵佺柔声道:“诶,本侯便是原先那位噶乌法王要找的杀徒仇家,世外五绝之首。”
“世外五绝?%@#^&*%&?”忽然,法王站定不动,面上神色变幻,声线也变了,嘴巴里叽里咕噜冒出一串吐蕃话。
慧深脸上不由爬下一排黑线:原先这位噶乌法王,对世外五绝这个词还真是……执念深重啊!
不过到了这时,他和赵佺都瞧出,这位密宗教祖身上竟似有两个魂灵互相争夺控制权。而后来这位自称苯巴的家伙,法力神通显然更加厉害。
赵佺眼珠一转,笑道:“世外五绝,我也是,他也是。”手一指,把本已置身事外的慧深又拖下了水。
噶乌法王陷入了极度混乱中:“你?他?世外五绝?@$*%^&?”
“是啊,我是世外五绝,他也是世外五绝!”赵佺笑眯眯地点头。
“$%^*%&?”法王扭头看看慧深,又看看赵佺,哇啦哇啦说个不停,却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赵佺却似模似样地点头,脸上一副深有同感的表情:“没错!对!都是世外五绝。其实,铸剑师也是世外五绝,美厨娘也是世外五绝,先前乘船逃走的邪药师也是世外五绝……”
一连串“世外五绝”听下来,噶乌法王已经绕晕了,圆睁着两只蚊香眼莫名所以:“$%@&^*?世外五绝$@*&?”
情知赵佺是在耍着他玩,慧深在一边笑得打跌。
突然,法王脸上神色又是一变,只听苯巴的声音吼道:“蠢材!别顺着那美人的话头绕!上当了你知道吗!”
“@&@%#!”噶乌不甘示弱。
“好了好了,让吾来,让吾来替你的弟子报仇,可以了吧?”苯巴道,“美人,对不住,吾要借你的首级一用!”
苯巴话音刚落,人影已杳,快得肉眼难辨,鬼魅般直扑崖上。
赵佺笑道:“够本领便来拿好了!本侯正要找你算帐,打伤我的子瑜,怎可能不付出代价!”
他腰间银丝绦迎风一抖,化作寒芒闪烁的亮银蟠龙棍,太极真气圆融如意,连绵往复,已经护住了周身。
“轰隆隆”一阵闷雷滚动,低厚乌云间忽地闪过一道电光,照得四下里纤毫毕现。
慧深心中一惊,不自觉凝目望去,却见崖上两人斗得难分难解,穿真红袈裟的是法王,而那个紫衣人影——
凤眸檀唇,浅笑盈盈,便是倾国名花也不过如此。可他的头发……
法王金刚橛扫过,劲气激荡间,赵佺头上的玉冠倏地碎裂,束起的长发刹那间如瀑倾泻。
发长及腰,光可鉴人。
可他的发,竟是银白一片、如披霜雪!
慧深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一霎时,明润眼眸中只能映照出那袭触目惊心的白发——
向来最是爱惜羽毛、将容貌看得珍逾性命的太华侯,什么时候头发全白了?!
……怎么想都只有一个可能性。
腊月初八那日,赵佺独身闯山,最后黯然离去。漫天飞雪中落了一身的霜华碎雪,遥遥望去,犹如两鬓添霜……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相思成灰,一夜白头。
“我对子瑜的情意,千真万确。你什么都可以怀疑,唯独不要怀疑这一点。”
含情带笑的面孔,戏谑的言辞,不正经的表情,似笑非笑的凤眼……
每一次,都是耍着无赖凑过来,贴在他耳畔絮絮低语。无论被打飞出去多少次,都会一再地、不屈不挠地贴上来,不会受伤也不会退缩。
于是,在异样的亲近与悸动中,总有些重要的细节被忽略遗漏了。
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笑容是什么样的?
被冷冷拒绝、立在大雪中看着自己落发的时候,他的伤痛不痛?
这杜绝音讯、完全对他不理不睬的半年中,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他悄悄跟在自己和药师身后,遥遥看过来的时候,心中究竟是何等滋味?
——甚至,他没有一上来就出手救人,到底是按兵不动、想藉此施惠,还是……去年腊月时所受的内伤根本还没痊愈?
大宋的凤子龙孙、犹龙派的一代俊彦,天之骄子太华侯,近乎完美的男人,他的内心是不是像玩世不恭的外表一样坚不可摧?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揣测,所有的记忆都仓皇而模糊,他甚至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初见太华时的情景。
曾一路结伴同行,是他狠心决裂;再相逢,青丝竟成白发……
郁雷轰鸣,天际电光疾闪,瓢泼大雨倾盆泻下。
刹那间,眼角被雨水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