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戮》七五

2、拭雪

　　先生，今天你好些了么？胡蝶将伤药放在地上，小仓库日夜无光，她已经无心去窥探阴影中男子的样貌。
　　好多了。几日相处他对她已经完全没有戒心，就算她真的去出卖他，使他不得善终，他也不会责怪她一句。我们今天吃什么？
　　菜肉包子，胡蝶打开竹篮，还有糊辣汤。
　　是么？真好。男子将手伸向篮里的食物。
　　门外忽然起风了，一粒雪籽从铁窗外飘进来，踌躇了一下，撞到了胡蝶脸上，胡蝶一颤，突然就抓住了男子的手。
　　先生，你冷不冷？

　　胡蝶，你冷不冷？出门前父亲就是这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雪下得那么大，你冷不冷？
　　还好，爸爸。她把围巾在脖子上又缠了一圈回答，走一会儿就暖和了，爸爸，我先走了，一会同学该等急了。
　　好的，好的。父亲于是点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消炎药，塞到女儿手里，你的同学要是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忙，你就告诉我一声。
　　胡蝶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药，身子晃了一下。她心里忽然烫了起来，烫得连发梢都痒痒的，从小到大，她什么事情瞒得过他，他什么时候不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把药放进篮里，就笑了，爸爸，我一会儿就回来，晚上我们一起吃猪肉炖粉条好不好？
　　好的，好的。老父亲眼中这才流露出欣慰来，一扫刚刚不安的神色，像个孩童一般，脸上有全心全意的快乐，他说，好，好。
　　而现在，胡蝶一把抓住男子的手，问他，先生，你冷不冷？
　　男子愣了愣，随即便笑了，不冷，就是有些饿。说着他反过手来握住了胡蝶冰凉的手指，但是马上也就不饿了。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握住了胡蝶的手指，像是在对她诉说什么一般，很久，也没有放开。

　　先生，我来了。胡蝶把竹篮放在地上，雪停了，开太阳了。
　　她坐下来，把竹篮放在从小铁格窗投进的那一小块光影里。这是小仓库中仅有的光，呈一个角度从窗外倾倒进来，细微的灰尘在这光中浮动，生成暖金色。
　　男子眯了眯眼睛，他忽然记起来他们见到的第一天。
　　那天那女孩回来的时候他心里出奇得平静，多日颠簸逃亡，他一直屏在胸口的那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在听见那女孩说我明白的时候，怎么也挡不住的吐了出来。当初他只是想躲半天，把伤包好，立刻离开的。可现在他在这里呆了都过两个礼拜了，还赖着不走。不过是擦伤了腿，被打穿了左胳膊，就在原地呆着那么久，不知道会被过去的自己嘲笑多少次。
　　先生，我从家里给你带白药来了，那日她说，她总是那么安静，好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慌乱。
　　他没有动，他流了很多血，都湿湿地渗到棉袄里，在这阴潮的环境里，几乎冻成了冰。他想就在这里歇一会儿吧，中午人多的时候再走。
　　先生，给我看看你的伤口好不好？女孩把手伸过来抓住了他按在伤口上的手，他忽然不知所措，他没想到她的手比失血过多的他的手还要冷。她的指尖微颤，像稚鸟刚刚展开的翅膀，那么柔软的指腹贴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仿若枝头正盛的梅花瓣，被风刮落在地。
　　他怎么能连累她？他下定决心，要尽快离开。他将身子向后移了移，避开了她。谢谢你，他说，我自己来就行了。可是说完这句话他就发觉自己已经冻僵了，右手和伤口外的衣服都粘在一起了，拿也拿不开，他又用力了几次，却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女孩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尴尬，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他窝囊得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一张脸在黑暗中红了个透。
　　先生，我来吧，我会很小心的。
　　他没有办法，任由女孩将他的右手一点一点撕下来。他不见她的表情，但可以从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感觉到她的全神贯注。
　　先生，你左臂的伤口太高，要把衣服脱下来才能包上。
　　哦，他听话地将棉袄脱掉，脱到一半才想起来对方不是军医，而是个初次见面的大姑娘，便停了手，犹豫了一下。
　　女孩很聪明，一猜出来他的心思便笑了，先生，那么暗，我看不到的。
　　虽然明白她故意歪曲了他的意思，却还是成功的让他在那一日第二次面红至脖颈，他泄愤似地利落脱掉左臂的半边衣服。一个寒战，抽了口气，就让他想起前些还被囚禁在一个民房里的情形。从劝说利诱，到鞭打刑求，他好不容易才伺机逃出来，现在不知……
　　刚想到这里，脖子上忽然多出一个温度，他本能伸手抓住用力一拧，力出一半又猛地收了。女孩闷哼一声，忍下了疼痛。他慌了神，迭声道歉，多年军旅生活，本能早已快过了所有思考。
　　没事，先生。女孩重将刚刚落地的围巾为他围上，我的围巾很长，也很宽，暂时用它保一下暖吧。
　　他满心愧疚，老老实实坐着，右手抓在右膝上，防止自己再有什么危险的动作。
　　先生，我叫做胡蝶。说完她顿了顿，忽然孩子气地补了一句，你可不许笑。
　　本来他不笑的，可听了这句话却不自主地扬起嘴角，他稳了稳情绪，说道，好，我不笑。
　　先生，你有什么想问我么？你不知道我告诉你。
　　他抬头看她，太暗了，他不知道她的表情是不是像她的语气一样认真。她必定是怕他对她有太重的防备，才这样说的。她是何等善解人意，这样的女子这样子相信了他，他受宠若惊。
　　我什么都告诉你。她说。
　　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在那么多欺瞒，背叛，倒戈，同僚相压之后，他对任何人都没有了奢望，可在那女子的这一句话，便是如同一粒种子，在阴暗的仓库里，落地生根，直在他的心尖，绽出青莲。
　　我什么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