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surrender

4、遂宁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担得上。”

　　记忆里的那个小男孩已经有点褪色了，温情只能零零星星地想起一些片段。

　　那个男孩命遇贵人，助他渡过生死劫，此后前路光明仙路平顺。

　　这是温情看到的他的命格。

　　所以温情出手帮了他，送了他安平，送了他泪玉。

　　此后两人是没有缘分的。再见也只是文神与武神两方罢了。

　　所以温情理所当然地把他抛到脑后了。

　　过了莽莽五六千年，凭着男孩的仙灵，如果借以机缘，应该是早就飞升了的。

　　但是男孩并没有在仙簿上出现。

　　雷声渐息，但是温情耳边的那声“神仙哥哥”一直萦绕着。和那个稚嫩的声音不一样，这一声“神仙哥哥”，嗓音低沉却又如同杜鹃啼血，仿佛是在最绝望的时刻叫喊的最重要的人的名字，直教人揪心到流下泪来。

　　温情当年在人间多留了半月，随男孩住了十多天，教男孩写了自己的名字，教男孩做了最简单的算术，还重新修缮了那个破庙，把那个漏雨的屋顶补好了。

　　男孩不再问他是不是神仙，而是直接叫他“神仙哥哥”，整日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温情去劈柴，他跟着；温情去做饭，他跟着；温情去镇上买衣物，他也跟着。

　　晚上睡觉的时候，男孩会跑到温情身边躺着，像八爪鱼一样缠在温情身上，一双眼睛亮亮的：“哥哥，怎么才能做神仙？”

　　温情总是拿出各种理由搪塞，细声细气地哄着他睡觉。

　　那段时间的温情，可以说是拿出了十足的耐心去照顾他。或许是因为在他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又也许只是因为命运驱使，总之温情待了十多天才离开。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男孩问温情：“还回来吗？”

　　温情说不会。

　　男孩没哭，说：“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你，这样我们可以快些再见。”

　　温情没再说话，等到男孩睡着了，才离开。

　　一晃却是五千多年。五千年里温情遇到的人里，只有他会叫自己神仙哥哥。

　　温情定了定神，抽回思绪，去找长生树上的某一片叶子。——如果他坠入魔道，温情理应是可以看到树叶的异动的。但是五千多年间，除了正常的生死以外，只有那些自动放弃轮回的人，在成为魂魄的第一刻捏碎了自己的命门。

　　遂宁。

　　温情记得他的名字。一个很静谧的名字，很像他本该顺遂的一生。

　　可是世上那么多叫遂宁的人，那么多片叫遂宁的叶子。

　　温情站在树下抬头去翻找这些叶子，袖子滑落，露出一段手臂，攀在他手臂上的小银蛇一惊，抬起头来望着他，吐了吐蛇信子。

　　温情没空理他，一片片的看过去。——这一个遂宁今年中探花，这一个遂宁下月将病死……

　　没有一片叶子上是一个五千岁的遂宁。

　　温情一愣。

　　这说明他要找的这个遂宁，已经不在人间了，所以他的叶子也不在了。

　　叶子什么时候不见的？遂宁的命格为什么突然变了？

　　此时的雷声已经完全停了，大风已歇，万劫崖下又恢复了混沌的样子。但是温情的心里却风起云涌。直觉告诉他，是自己改变了遂宁的命格。

　　但是心灯感受不到身在异界的人。

　　温情吹响了一直别在腰间的骨笛，唤来白鹤。

　　本该位列仙班的人却入了魔道，对仙对魔两界来说都不是什么好处。温情想下魔界去看看，究竟是不是他想的这样。

　　白鹤从东边飞来，背上居然驮着一只月白色的小胖鸟。这只小鸟叼着白鹤的羽毛，神色紧张，生怕自己掉下来。

　　白鹤长啸一声，在温情身边停下。温情摸了摸它的脑袋，却见小胖鸟也凑了过来，啄了手背一下。

　　温情问：“你也想去？”

　　小胖鸟拿乌黑的眼睛看着温情，然后点了点头。

　　于是温情把赤凰托在手心里，乘上白鹤。

　　想起长生树无人管理，于是传了心音给灵纹：“我去魔界一趟，且劳烦大师照看长生树一日。”

　　灵纹：“出事了？”

　　温情简短地说：“武神缺位，新魔错成。”

　　“神君但去无妨。”

　　白鹤挥动双翅向下俯冲，穿过层云又穿过混沌，万劫崖下潮湿的气息让温情有些不适应。雾气逐渐散去，白鹤停在了一处荒山。待温情落到地面，白鹤又长啸一声，振翅飞向万劫崖。他要回去，守着长生树。

　　举目四望，荒山四周仍是荒山，层层叠叠。荒山上没有茂盛的草木，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株愁断肠，映衬着一整片枯树林。尘沙滚滚，辽无边际。

　　不远处，焦黑的土地散发着余热，天雷在不久前降临这里，将寸草不生的土地烧灼得面目全非，温情走得越近，就越能感受到浑浊空气中的血腥味。

　　最后他站到了巨大的被天雷劈成的巨坑中，血腥味很浓，焦土中隐隐约约有暗红色的血液，狂风怒号而过，卷起滚滚黄沙。

　　赤凰拍打着翅膀仰天嘶啸一声，白色的羽翼瞬间变为赤红色，金色的凤纹在尾翎显现。不远处的黑鸦慑于这股不属于魔界的至灵之力，纷纷从枯树上飞起，黑压压的一片，向着反方向飞去，遮蔽了半片灰蒙蒙的天空。

　　体型大了好几十倍的赤凰埋头合起双翅，将温情掩在了尘沙之外。

　　温情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次她倒是没有拒绝，温顺地拱了拱温情的手臂。

　　“谢谢。”

　　温情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那盏五千年前点起的心灯，烛火飘摇，泪玉俱碎。

　　遂宁果然在这里。

　　泪玉已经碎了，只剩下那盏心灯可以指引温情找到遂宁。

　　遂宁受天雷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焦黑的坑，就是现在温情待着的地方，并没有任何活物在，更别说是刚经历了天雷的人了。

　　照魔界现在的平静程度来看，遂宁渡劫应该是失败了。

　　但是一个渡劫失败了的废人，会有能力去哪里呢？唯一的答案就是被带走了。但是被带去哪里了呢？

　　好的一种可能是被拥戴者带走了，带到人间去重新修魔，等待时机回魔界东山再起；另一种可能就残酷得多，被其他不怀好意的妖魔给带走了，吸食掉法力之后被扔到万尸冢，和千千万万死去的妖魔一起。

　　魔死了，那便是真的死了。想要起死回生的方法只有两种，一种是修灵，就是将自己的灵魂从□□中剥离出来，藏进深山里修炼，直到自己的灵魂与人类一样清澈。——魔的灵魂是不能渡的，太重了，夹杂太多杂质了。第二种是去和吊死鬼做交易，拿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作交换，吊死鬼会按照这件东西的珍贵程度给你一定的寿命，但这些寿命也是吊死鬼们从阴间偷偷摸摸替换来的。

　　失去了法力的魔是不可能在魔界生存下去的。

　　遂宁已经心灯飘摇，烛火几乎就快要熄灭了，仅仅靠着最后一丝意念支撑着灯芯燃烧。想必泪玉也是在渡劫的时候为了保护他才碎的，可是没想到即使泪玉帮他挡了一道天雷，遂宁还是失败了。

　　大概是因为遂宁错了神位误入魔道才受到的惩罚。

　　不过，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入的魔，温情想不明白。虽说心灯的波动温情在仙界是感受不到的，但是泪玉和温情是一体的，除了泪玉碎掉的那一刻温情不由自主地流泪，其余的漫长五千年时间里，泪玉一直安然无恙。

　　——除非，遂宁除了在渡劫的时候，其余时间根本没有把泪玉戴在身上。

　　心灯明明灭灭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在魔城。

　　温情摸了摸赤凰鲜亮的羽毛，问道：“能载我一程吗？”

　　作为守护神，赤凰从不载人。就像只有仙帝才能坐上龙母的背一样，只有赤凰的有缘人才能坐上赤凰的背。

　　只是魔城实在相去甚远，温情懒得走。

　　赤凰鸣了一声，张开翅膀低垂在地上，拿脑袋蹭了蹭温情。

　　温情一跃，跳上赤凰的背：“谢谢。”

　　看来也不全是这样的。

　　赤红的双翼快要遮蔽天空，翅膀挥动带起无数的火焰，在魔界上空燃烧。

　　温情搂紧了赤凰的脖子，小银蛇从他的胸口探出来，同他一道望着魔界。

　　突然，温情胸口一阵刺痛，他低下头去看，小银蛇还好奇地探着脑袋，朝他吐了吐舌头。

　　心口处尖锐的疼痛快要让温情说不出话来。

　　他大口呼着气，半晌才缓过来。

　　他突然意识到，遂宁的心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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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遂宁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原来的住处。

　　玄风坐在不远处打坐，眼睛紧闭，脸色苍白。

　　“喂！”他想伸腿去踹玄风一脚，但是发现自己的腿胀痛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赶紧停下了腿上的动作，却还是牵动了神经，疼得他“嘶”的倒吸一口凉气。

　　玄风闭着眼睛说：“得了，省省力气吧，我拼死才把你拖回来的。”

　　“怎么回事？”

　　一共九十九道天雷，遂宁自然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天雷劈到第六十道的时候，遂宁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真气正在流失，他也曾尝试着再次汇聚真气，但是毫无力量，只能单膝跪在地上，一掌撑地一掌撑着断剑，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越到后面，雷劈得就越猛烈，轰鸣声在他耳边接连响起，意识渐渐涣散，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这到底是第几道雷了。

　　他深知自己抵不过这九十九道雷，甚至已经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最后还是侥幸逃脱了。

　　遂宁看了一眼玄风， “你救我干嘛？”

　　玄风道：“见死不救不是我的作风。”

　　“我是魔。”

　　“心魔不是魔。所以你过不去这九十九道雷。”

　　“那你呢，你是佛吗？”

　　玄风惨惨淡淡地笑了一声，睁开了眼睛：“世人说我是，我便是。”

　　遂宁想：“神神道道的，果然是修佛之人。”

　　玄风不甚在意地说：“如果心魔也是魔的话，谁不是魔呢？”

　　遂宁笑：“所以人人都是魔么。”

　　玄风叹了口气：“遂宁，回去吧，他来找你了。”

　　“谁？”

　　“当年给你点灯的人，他已经发现你的心灯灭了。”

　　“哥哥……吗？”遂宁却想不起那人的样子了。

　　五千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足够把他的记忆给抹平，把一个他最珍视的人放回到茫茫人海中去，与其他人的眉眼回归一致，只剩下他依稀的笑颜，和记忆里那一声“遂宁，过来”。

　　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模样，黑色的袍子上全沾了自己的血，斑斑驳驳的血迹如同在上面开出了一片暗红色的花。和五千年前的自己可还有一点相似？

　　如果两人哪一天相遇了，谁会先认出谁来呢？

　　玄风看遂宁一脸木讷，又道：“也不算是我救的你。”

　　遂宁攥了攥自己手，上面的血已经干了：“怎么说？”

　　“我来的时候雷已经劈得差不多了，就是你那时候神志不太清醒，我的伤是被你拿断剑砍的。”

　　“啊，”遂宁道，“对不住。”

　　“呵，你倒一直是毫无诚意。”

　　“虚情假意惯了，不知道怎么谢别人。”

　　玄风道：“你脖子那块玉救了你一命，你该谢谢它。”

　　遂宁伸手去摸脖子里那块玉，平日里他都万分珍惜地将它放在盒子里，每天拿出来擦拭，到渡劫那天，知道自己凶多吉少，才把玉戴上了。

　　这么一摸，遂宁发现那块玉不见了。

　　“它死了。”玄风说，“它替你挡了最后一道雷。如果我没想错，这块玉也是当年给你点灯的人的。”

　　“嗯。”遂宁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回那块玉吗？”

　　玄风突然笑了，“遂宁啊遂宁，世人皆道你是一个魔王，今日看来怎么像是性情人。你不在乎自己少了一魂一魄，反倒是关心起一块玉来了？”

　　遂宁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用玄风的话回道：“世人说我是，我便是。”

　　玄风叹了口气，“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回去，那就去找白衣吧，让他帮你把魂魄聚拢。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回去吧。”

　　“回哪里去呢。”

　　“回正道去吧，忘记从前的事。”玄风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外走。

　　“我想入正道，正道可容我？”遂宁皮笑肉不笑，“我会去找白衣，然后重来一次。”

　　玄风脚步顿了顿，接着说：“随便你，我只救你这么一次。”挥挥衣袖疾步走了。

　　遂宁坐在地上呆了很久，过了半晌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卧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希望下次玄风能把他扔床上，而不是扔在地上。

　　虽说这样，但还是觉得人间真好。

　　遂宁一睡就是三天，好像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那个人教自己写字做算术，朝自己笑得风轻云淡，对自己说“我们会再见的”。

　　一醒来，夕戎正好拎着一桶水进来了。看见遂宁正抓着枕头坐起来，丢下手里的水桶就跑过来，二话不说扑在床边攥住遂宁的衣角，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遂宁摸了摸她的头发：“哭什么。”

　　“你干嘛……要把我绑起来啊……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你去了也是送死，帮我挡天雷这种傻事，做过一次就足够了。再说，我不是回来了？”遂宁安抚道，“去给我打点水吧，我得把身上的污秽洗一洗。”

　　“你真没事吧主人，你别骗我。”夕戎红着眼睛道。

　　“真没事。”就是丢了一魂一魄罢了。

　　“下次再绑的时候记得绑松一点，我今早才挣脱开呢。”夕戎看遂宁没什么大碍，说话也中气十足，于是嘟嘟囔囔地去打水了。

　　——要知道，一大早挣脱了捆绳然后看见遂宁倒在床上睡得正香，夕戎气都快炸了。但是一看到遂宁醒过来，眼泪还是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流。

　　洗漱完，遂宁换了衣物，起身去后院浇花。

　　见夕戎又端着点心跑过来，于是招招手让她过来：“夕戎。”

　　“怎么了？”

　　“上次教你的幻术你可还记得？”

　　“记得。”夕戎问，“怎么了吗。”

　　“待会儿我们去收拾行李，明日去神君庙看看。”

　　“行。”夕戎说，“我去理东西，点心放桌上了。”

　　走了几步，又疑惑地转过来问：“可是，主人，去拜神君庙，跟幻术有什么关系？”

　　遂宁笑了笑：“去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