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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剑客与酒家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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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阿暖。
自从三十年前搬到漠城起,家里就在城中永元坊开了一家酒坊,以祖传的方子酿酒为生。
父亲母亲每日勤勤恳恳劳作,但在乱世之中不过仅能糊口而已。
我自幼对酿酒颇有天赋,父亲常摸着我的脑袋叹气:
“若是十年前,阿暖当是家族在京城的未来希望。”
2
十年前,我们还没有搬到漠城。
家族为宫廷酿造司酿酒已经一百余年,虽不是朱门大户,也颇为殷实。
我幼时曾经跟着家人进过宫廷。
酿造司在太清宫的边上,终年酒香弥漫,小官仆役们行色匆匆。
我蹲在高大的酒坛中间,默默练习分辨不同酒的气息。
忽而有人声由远及近传来:“殿下想要什么样的酒?”
人群脚步渐近,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孤是为贵妃寿诞而来,贵妃喜甜,韦卿有何建议?”
酿造司韦枫停了停,随即恭敬道:“殿下这边请。”
脚步声渐远,我悄悄探出头,不料撞进一双深色墨瞳。
3
那少年十多岁的模样,锦衣华服,神色倨傲。
他俯下身子凝视我:“你在私窥吾等。”
我吓得跌坐在地,随后不知为何有勇气反驳:“是我先来的,只是我不想打扰那位殿下罢了。”
少年漠然说:“那是我的父亲,我是东宫第二子,若非见你是幼童,我定将偷窥者羁押。”
他调整了一下佩剑的位置,头也不回地走了。
4
那一日六七年后,边关动乱,乱军直至京城。
圣驾出逃,东宫却主动回返京城。
原本万般宠爱于一身的贵妃死于圣驾流亡的途中,骄矜跋扈的外戚们被一朝杀尽。
而忍辱负重十余年的东宫在回京的路上接受了圣驾的旨意,登基为新皇。
但是京城中的百姓等不及东宫的驰援,乱军将京城焚烧殆尽,我的家族也迫不得己匆匆离京。
5
到了战火之外的漠城时,整个家族已经四分五裂。
父亲母亲带着年幼的我,用仅剩的钱财买了一间破旧的酒坊,就此安居下来。
听闻新皇为退叛军引羯人入关,以致西域至关中一带动乱,百官四散。
老管家抚摸着我的头发,叹息:“知足是福,平安是福,咱们不用掺合进那些事儿里是福啊。”
我端坐在院子里的老松树下,笑了笑:“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
老管家哑然。
我无意识地揉按着脸颊的酒窝,喃喃道:“若是能提枪纵马,阿暖必去前线报效家国。”
空中一颗小石头“铛”一声砸在我脑门上,我转身一看,父亲倚门神色自若道:“傻孩子又在胡说八道。”
母亲在一旁附和:“这时节,各人自扫门前雪,谁管他人瓦上霜。”
我心道,不是,不是。
却也没在说一句话。
6
到了春天,黄河一带河水凌汛,大量的灾民涌入漠城。
大街上清寂空冷,店铺几乎倒闭殆尽,酒坊也锁上了门不再酿酒,只因酿酒耗费的都是粮食。
这年头,家里有粮食就得好好收着,谁能说不遇上什么灾荒年呢。
7
某一日的早晨,我想起我去年在梨山脚下埋着的酒已到时候,鬼使神差悄悄出了门。
从城里走到城外,一路上都没遇上什么人,只有出城的时候,远远看见城隍庙一带人声嘈杂。
我心下知晓是灾民所在,加快脚步离开了。
梨山周围风水极好,不仅景色迷人,连水也是甜的,实在是个酿酒的好去处。
我循着记忆去了自家搭建的小屋,一推门,入眼见到一个黑衣男人倒在屋中央。
我向来胆子颇大,瞧了那男人片刻,猜他昏迷不醒,于是找出绳索,把他捆住打了个死结。
然后我悠悠然提着锄头去挖我的酒,一共十坛,我一个接一个抱回小屋。
8
春寒料峭,小屋里面也让人冻得发慌。
我索性打开一坛酒准备试试味道。
泥封的酒坛刚一打开,一股甜香扑面而来。
我在屋内生起火,将酒倒在小罐里放在火上加热,又翻箱倒柜找出腌肉叉在树枝上烤。
正当屋内酒香四溢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有人低声喊了一声:“小娘子。”
我吓了一跳,循声望过去,才想起我绑了一个贼丢在屋角。
我二话不说找出铁叉准备把他远远打昏,那男人突然开口:“你是崔家的小娘子?”
我的动作犹豫了一下,他又道:“这酒的味道,我已经七八年不曾闻到过了。”
9
多年后,我再想起这一段的时候,不免道李白玉运气颇好。
若不是我那时还天真,断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一铁叉就把他砸晕丢出门,让他自生自灭。
再想想,觉得自己运气也不错。
若不是遇到李白玉这般君子,对方如果心生歹意,岂不是三言两语哄骗了我替他解开绳索。
10
我蹲在那男人面前,给他饮了一碗酒,他才缓过神,道谢:“崔娘子大恩,某不敢忘。”
我却不想听这些,只问他:“你从京城来?你是官是民?为何而来?”
他虽被绑缚着,姿势倒很放松,过长的脏污的头发遮住了他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他说:“在下李白玉,曾是太上皇座下小小文官,被新皇流放途中逃到此地。”
我拿酒碗的手一顿。
他扬起头看我,墨色瞳孔在纠杂的发绺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