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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宇文护率军攻破京城的那一日,李祐又一次见到了季景。
      李祐站在殿中,帝衮华冕,博带逶迤。眉目间仍是刻骨的冷硬,只是镌了沧桑和疲惫。身边已无一人,只余那一把随他多年的长剑伴他左右。
      季景一袭青衫,从殿外走来,仿佛能隔绝漫天的血与火。
      “你如何回来了。”李祐平寂的眼中泛起一丝波澜。
      季景走到他面前,静静站着,看着他鬓边的几缕白发和依旧冷峻的眉目,清润的嗓音如故:“臣来践行当年的誓言。”
      李祐转过身来,眼神渐渐恍惚。
      那年青衫高冠的少年,月下帐中,一字一句,表尽忠心。此后辗转征途,不离不弃。
      “臣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自此余生,只尽平生所学为主公创王道盛世耳,纵肝脑涂地,不离,不弃 。”
      李祐看着季景缓缓开合的唇,十数年的时光恍若一瞬,殿外的阳光透过云层,依旧明亮的刺眼。
      半晌,李祐失笑:“王道盛世,朕并未践行当日诺言,负尽你平生所学,你又何必如此。”
      季景淡淡道:“其实臣亦已食言,只因不愿身负骂名,便离陛下而去。他日史书工笔,想必仍是一介佞臣。”
      李祐看着他淡然的面容,摇头苦笑,他怎么会是因为骂名。当初,怕是果真对自己失望了。
      乱世烽火,世事变幻,当时的自己,又怎能料到如今的境况。昔年李祐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家国壮志,季景的王道盛世,终究在这岁月的长河中零落成泥,万劫不复。

      “咣当。”
      案上的杯盏被狠狠扫落,碎瓷片四下飞溅,险险落在季景膝边。
      季景跪在案前,直直地立着,眼睫低垂,苍白俊秀的侧脸平静无波。
      殿内一片默然。
      李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捺着自己的怒火,道:“季卿,朕的二十万大军已在京郊,而你,现在告诉朕,你拿不出粮草供给北征!”他顿了一顿,终究没有吐出口边的咒骂,只沉声问道:“如今你置朕于何地?朕当立即下令将各路兵马遣返原地驻扎,而后眼睁睁看着自己为天下所耻笑吗?!季卿,朕这样的处置,如何?”那最后的几字颇是沉重,竟还带了一丝杀气,转瞬即逝。
      季景沉默不言,只抿起苍白的唇,脊背挺得笔直。
      李祐坐在龙椅之上,冷冷地看着他。
      半晌,季景缓缓开口:“陛下可曾阅过臣半月前所上奏章。”
      “自然阅过,只是,去年风调雨顺,两年前又新得蜀川三十城,朕着实不明白,库里的钱粮都去了哪里,季卿,你素不愿妄动兵戈,朕,是知道的。”李祐淡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满含深意。
      季景心下苦笑,想必那万言书他只看了两页就搁着了,以为又是那些劝他休兵的陈词滥调。
      “陛下,去年三月,百越蛮族因春耕之机举兵反边,大肆劫掠。两广之地兵力空虚,百姓四散流离,农务荒疏;七月湖广之地泽田干涸,秋种难继;十月,陛下遣陈将军西征吐蕃,僵持五月,耗费粮草尤甚。”
      季景一向清朗温润的声音此刻平静无波,李祐冷着的脸渐渐有些松动。
      “至于蜀川,刘松节度十年,重役重赋,又历连年战火,早已十室九空。余下的,也不过是依着天府之国的水土勉强果腹的老幼妇孺罢了。虽是新归,然臣不忍,亦不能涸泽而渔。”
      季景缓缓俯下身子,将额头地在冰冷的石板上,一字一顿:“陛下,体恤民生,止戈休战并非守成懦弱,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君王颜面固然重要,然,若能消弭民祸,护我大齐江山,又何必拘于一言!”
      李祐高踞龙椅之上,低头看着季景消瘦的身子伏在地上,一如当年。他心下一叹,闭了闭眼,道:“朕明白你的意思,季卿,朕又何尝不想做个太平天子。然如今乱世,欲得盛世,一战终不可免。若待十年,双方休养生息,回复元气,而后各自陈兵五十万,关前杀个流血漂橹,伏尸百万,又有何意义。”
      季景张口欲言,想了想却终未能成话。
      李祐的怒气业已平复,只心下无奈。季景为相十年,骨子里却依旧是哪个一袭青衫,清俊温雅的儒生。当初他以破落宗室之名起兵,在这乱世辗转求存。这么些年,他始终记得年少的季景在它面前谈笑风生,指点江山。而当年的李祐亦应了他,恢弘治世,王道荡荡。
      然而……李祐不愿再想。
      他站起身来,背对着季景,道:“北有强周元蛮,南有百越,西交吐蕃。刘松,楚骥,高壡。栉风沐雨十年,你我始得吴楚川蜀之地暂以栖身。季卿,虎狼环饲,朕为此战绸缪日久,断不能夭折于此。替朕去准备粮草吧。莫要再用那些话来搪塞朕。国库虽紧,二十万大军,还不至于拖垮大齐。”
      季景闭了闭眼。自然,紧一紧总是能出来,只是,恐有后患。若非国难,奈何如此。
      不过,王命难违。他轻声应道:“是,陛下。”
      “三天时间,备齐一应物事,宇文拓与布尔赤金交战,正是战机,不容有误。”
      季景躬身行了礼,一步步退出大殿。
      白玉阶上,他似有所感,抬头远望。
      乌压压的云从远方滚来,隐隐有风雷之声。

      转眼,夏去秋来。
      班师回朝那日,李祐的心境很是开阔。
      粮草终于还是备齐了,他御驾亲征,兵分三路,从陇西,并州,幽冀二州悍然逼近潼关。
      大周朝野上下震动,奈何宇文拓与北元在大同交战,难以抽身。国中兵力空虚,亦无将领敢触李祐的兵锋,一时间措手不及。
      不过半月,李祐的黑甲军势如破竹,已至长安城下。
      周皇无奈,遣牧相出城,以并州为界,割幽冀二州共十三城乞和。
      李祐自然不想应。奈何八水绕长安,易守难攻,他此处若僵持不下,粮草势必吃紧。况且,宇文拓和布尔赤金已经停战,十三城若予了北元,说不得两人便要联手南进。
      罢,黄金百战穿金甲。一统天下,蚕食鲸吞,具不过手段罢了。
      只是兵锋所向,须要多索些好处才是。
      李祐那日抚着新制得的界图,指尖染了墨,眼角眉梢却都是浅淡的笑意。
      恢弘治世,王道荡荡。想必不远了。

      只是,一切的志得意满都在迈入大殿的那一刻化为乌有。
      盔甲未卸的李祐看着案上季景的信和相印,额上青筋直跳,大发雷霆。
      满地宫人战栗。
      半晌,李祐坐回龙椅上,沉默不语。
      身边的老太监偷偷睨他几眼,试探着问道:“陛下,要不要派人去寻季相回来。虽说世道乱,但要寻想必也应是寻的到的。”
      李祐脸色冰寒,一言不发,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不多时,宫人如流水般退去,金碧辉煌的大殿只留他一人。
      良久,李祐轻叹一口气。
      寻他?他支撑朝廷半载,粮草调度,南越吐蕃驻军防务皆无差错,却独独在他班师回朝那日飘然而去。
      不过是心心念念他的王道治世罢了。
      只是……他竟真的弃国而去……
      李祐站起身来,将掌覆上界图,沿着墨线细细描摹。
      圣人亦言:霸王道杂之。季景,你为何就不明白呢。
      先去吧,待到功成,朕必定让你明白,这乱世的法度。李祐想。

      然而,事不遂人愿。
      春去秋来,距离季景离去已又两载。
      文华殿内。
      案上的杯盏又一次粉身碎骨,只是这次底下跪着的人瑟瑟发抖,顶上的乌纱颤个不停。
      “这才几月,怎的就有如此大面积的灾荒出现?!地方官都是给朕作甚的?!民怨已沸腾,为何不开仓放粮?!姚阴呢!让他来见朕!”李祐用奏折拍了拍桌沿,喝道。
      下面的官员用袖口拭拭额上冷汗,答道:“回陛下,今年年景不好,除却蜀川外,各地都有旱情出现,尤其是北边新归的幽冀十三城,……往年只撑着几月……只是今年库里钱粮实在不足,便是开仓也只是扬汤止沸,杯水车薪啊。”
      李祐大怒:“今年并未有大项开支,何至如此?”
      下面那人支支吾吾不敢言,李祐喝道:“说。”
      那官员一闭眼,应道:“回陛下,近二年便都是如此,军费靡多,收支相抵,库里并无多少结余。只是前几年天公仁厚,风调雨顺。今次之祸……”话声渐渐消失。
      李祐沉默半晌,道:“便是如此,也应开仓,安抚人心。不然各地战起,更是民祸。”
      “可……可是,”官员面有迟色:“季相临去前嘱咐,如若有灾荒,春种不可动,除却京师开始暴动,绝不可动。……”

      李祐一滞,沉默不语。一时间心头竟是五味杂陈。
      人心……王道……
      朕开始顾虑人心之时,你竟早就料好用铁腕镇压。
      李祐无法想象那个温和执拗的季景是抱着怎样的心境交代的这番话。
      其实季景早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吧。
      殿外淅淅沥沥的雨砸在殿顶上,沿飞檐滴滴溅落。
      “下去吧。”李祐叹道:“容朕想想。”

      其实再想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多年南征北讨,周边的国邦皆成血仇,近年李祐为人越发刚愎,竟是连个盟国都未曾绸缪过。
      李祐开始变得沉默,着手尽力做了能做的一切,他现如今每日能做的,便只是坐在大殿上,看下面的朝臣日日争来吵去,却毫无对策。
      他开始怀念季景在的日子。
      奏折一日日递上来。
      幽冀二州率先燃起战火,城中百姓不堪易子而食之苦,诛杀守将,抢夺军粮。宇文拓闻讯携粮叩关,失地尽复。
      楚地百姓冲击世家大族,士族武装以拒,楚地大乱。
      起义军迭起。
      …………
      宇文护连北元悍然南下,已过长江天险,兵锋直指金陵城!
      李祐面无表情听着奏报。
      军队开始哗变。
      时也,命也。

      记忆如潮水般退去,短短三两年的光景,再见季景,却仿佛隔了一世。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二人并肩,席地而坐,无视了逼近的铁甲寒光,血雨腥风,一如当年在楚地的山林里,谈笑自若。
      李祐拍着那把剑,看着季景自嘲道:“兵败如山倒,就连六宫都四散奔逃。人心当真是易变。未成想,最后只有你和它陪在朕身边。”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季景浅笑道:“其实君臣之道与夫妻之道并无多少分别,不是么。”
      李祐大笑:“真是巧辩,口才不减当年。”笑罢微叹,话锋一转:“可惜当年你未曾劝服朕。”
      季景看着殿外辽远的日光,轻声道:“那陛下今日可真真正正从心底赞同臣所言?”
      李祐沉默半晌,道:“不。朕其实知道,霸王道杂之,只是……”他顿了一顿:“你临去前的那道嘱咐是霸道,朕的开仓令也未尝不可以称王道……”
      季景淡然一笑,明白了李祐未出口的疑惑。他缓缓正色,道:“这些年臣遍访天下,亦曾入周元游历。”
      李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周行仁政,天下皆知。百姓安居一隅,一派盛世气度,本是天下儒生所望之治”季景看着李祐深邃的眼,道。
      李祐撇撇嘴,不言。
      “然,军事衰微,只宇文拓一人苦苦支撑。前年为陛下侵吞大半,北元亦步步蚕食。虽一派歌舞升平,早是亡国气象。”
      李祐冷笑道:“这便是朕所言,乱世自有乱世法度。顺者昌,逆者亡。”
      季景不接他话,径自道:“元则不同,草原人生性悍勇,以霸道之策统治已深入骨血,每得一城必屠之以慑诸臣……”
      李祐打断他:“可惜布尔赤金家现如今倒是风生水起。”
      季景默然,良久,叹道:“臣亦无言以对。圣人言,霸王道杂之。但其实,又有谁不是呢。”

      城外厮杀声渐渐传入耳畔,联军已入宫城。
      李祐抽出手中寒光剑,轻抚,寒锋凛然。
      “朕,到现在竟都不明白败在何处。”李祐缓缓叹道:“或许,朕……真的不适合………”他转眼看了季景一眼:“若非李氏没落,我倒宁愿做个领兵陷阵的宗室罢了。”
      季景看着他深邃的眼,他眼底是刻骨的疲惫,已没有丝毫的掩饰。
      “季卿。”李祐避开他的眼,站起身,直直地望着殿内金碧辉煌的梁柱,缓缓道:“你的情意朕便是九泉之下亦会感念,只是……”他顿了一下:“这毕竟是朕一意孤行所致。朕是一国之君,自然要为李氏社稷战至最后一刻。你却不必……”
      李祐不愿去看季景的脸,径自接道“虽然布尔赤金性情暴烈,耶律容度却对你欣赏有加。你或可……”
      季景不言,只径自站在他身后。

      喊杀震天,穿着玄色战甲的兵士已然近前,乌泱泱涌入殿前宫门。
      远处,旌旗林立,已上城头。
      看着按剑缓步而来的将领,李祐恍然间仿佛觉得又回到了幼时长安城破的那一日,一样的流血漂橹,伏尸满地。他蓦地一笑,声色暗哑低沉:“布尔赤金,此次便又算是你赢了。”未等他的只言片语,李祐紧接着兀自言道:“然,我李氏仍在,中原九州仍在,圣人之言仍在。”
      金碧辉煌的大殿躺倒在蒙古铁骑的马蹄下,繁华的都城将一如血光漫天化为湮粉的长安,年轻的李祐,年少的季景,都将在史书中褪色。只有王道的光,将镌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融化在每一个吴楚荆蜀,燕齐秦赵的子民的血脉中。
      李祐转过身去,胸口的血缓缓滴在地上,倒转的剑锋从后心亮出一抹雪光。
      布尔赤金冷漠地等待着,给予一朝天子最后的尊重。
      直到雪亮的刀锋再次被温热的身躯覆盖。
      李祐震惊地感受着背后的温度:“季……”
      一生恪守礼法的季景,竟然……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来……殉道。
      刺目的光从殿外遥遥射来,穿透漫天阴云。
      李祐缓缓阖住双眼,永远错过了身后景唇边挂着的最后一抹轻柔的笑容。
      一如往昔,一如当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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