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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丹青子 ...

  •   他擅丹青。九月初时曾为乐坊花魁挥毫一幅,市面上要出天价。有画商来寻他买画,打听师承:“秋藻斋?北云先生?都不是?那……”
      他其实师承家学。本族世代以丹青咒术闻名于世,传说入了他们的画,则必定不得善终。后来全族因谋逆而遭屠灭,只有父子两人在宿妖师雾生的救助下侥幸存活。父亲遂决心封印家学,李代桃僵,作寻常画师足矣。
      龙战于野,想奔深海。到父亲过世,他又耐不住咒术诱人,重操旧业,照祖传方法修炼丹青咒术。只不过无师指点,未能使人不得好死,只能凌空作画,使画卷藏入体内,便于携带。
      他已知足。
      表面仍维持寻常画师,掩盖身份。私下寻些倾国倾城的苦命丽人,绘以丹青咒术,合成一册,定名为《薄命》。攒足九十九幅,而今唯差一幅镇题,寻不到题材。
      见过太多美人。美极艳极,也不过同前九十九人并肩,何以称王于众香?
      他不忍将就。
      直至后来,花魁那一幅给他争脸,画师雅名扬于帝都,终有人引荐了他,到宫中为青白家作画。

      他与他相遇在四月。春日阳光温柔胜过女子柔荑,树下抖落遍地碎金。满树桃花盛开,是一抹陈年的胭脂红,浸淡了,揉晕了,衬着日暮余晖,一种怨女的柔媚。
      他就在树下。折一枝桃花,回眸生百媚:“楞着做什么?御用画师不就是为帝家绘像——我人已在,你还不动笔?”
      丹青不动:“不能草率。人有百态,须得日夜观之言行,探其性,索其情,而后付之以技。百态绘尽,终能下笔兼得其神形,方不遗憾于世……”
      他含笑听,不置一评。由他唱独角,自己扮演冷眼旁观的观众。直到角儿被他盯得心神不宁,渐渐六魄离散,被趁虚而入:“这么说,惟有朝夕相对一段日子,方能出佳作?”
      丹青茫然点头。
      “也罢。就留下来,陪着我——恰好身边也没人。空落落的,寂寞得很。”

      后来他渐渐知道,他是青白家第一公子海贺少爷。珠流河大人无心政事,他掌真界实权,无冕之君。
      性格也如珠流河一般残忍暴戾。异母的弟弟夏维也不放过,囚禁在时空之塔中,日夜凌辱虐待取乐。又有无数人间凡夫俗子不幸中奖,带来真界充做他解闷玩具。每每开膛破肚,活着啃噬内脏,享尽每一滴血,直至糟践得不复人形才算了事。
      他受命在身旁观察,这些都一一绘过。冷笑、出神、若有所思、有所图谋、放纵嗜血……种种表情尽皆付诸丹青。
      张张栩栩如生。
      泰半百姓对海贺公子不满颇多,不敢宣之以口而已。海贺心里清楚明白,自己不得人心——奈何他□□民意。白家榴瑶一族就是个例子。彼先有谋,晋献美女意图得知动向。海贺遂将计就计,佯装不察,说要去人间打猎,诱使榴瑶族人暗中布局,欲于围猎时趁乱取之。谁知到那一天抵达人间,才知道是鸿门宴。金戈铁马早已备下,当场杀尽逆臣,而后追剿族人,榴瑶一族尽灭。
      其他诸族慑于汹汹杀气,不敢妄动。天下太平。
      “又不是人间选总统,那里轮到下层对我说‘不要’?”海贺暴虐得心安理得。
      处刑持续九天十夜。榴瑶进献的美人眼看族人一个个受死,略有姿色者,不论男女,一概抛入从族洞窟任其蹂躏。最后一夜轮到自身,被单独带入海贺公子寝室。必死之地,纤纤弱女生出勇气,拔下小小金钗,也要拼命。
      百万男儿尚且落败,轮不到一个小小女子得手。
      于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也化作肉泥。
      海贺自血污中拾出两颗眼珠——赤红如火,宝光流溢。曾在他床上流过泪的,也曾被他盛赞过的,风华绝代的一双眼睛。
      他将它衔在口中,舔去血丝。仍然觉得意犹未尽,眼波流转,眉端凝伫的魅惑是个太明显的陷阱——网住了丹青。
      他在一侧,看得忘记挥毫。直到良久凝视暴露自身所在,引得海贺走过来,微俯下头,将眼珠凑近。吩咐道:“吃下去。”
      冷不防向前一递,眼珠触到他的唇。
      他骇了一跳,忙向后撤:“我不要。”
      “此事与我无关,何必牵扯我?”
      “公子,放过我。”
      力求不果。海贺追到他,捏紧双腕,嘴对嘴喂下那颗眼珠。咬破了薄膜,浆汁四下流溢。海贺的舌又堵住去路,不准他吐掉。
      这样轻暖的唇。一口一口,哺他吃下那血腥的美人肉。
      五脏六腑一并沸腾。爱恨惊怕内外夹攻,丹青失了神智,发狂一样揽住他,激烈回吻。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的眼——灼灼桃花。
      万千前尘翻涌。是何年何月,熊熊烈火之中,海贺孤身伫立。宽袍大袖,衣袂飘飘。冷笑着,吊梢的丹凤眼环顾四下,睥睨群雄。
      一切丹青都记不起。或许是前生的记忆?前生爱上了,便注定今生再相遇。
      他被拥在怀里,一层层剥去伪装。白罩衣,紫衬袍,两掌宽的坠明珠丝绦腰带。假道学的装扮去尽了,不是什么享有盛名的的画师,不是丹青一族的末裔,只是个粉妆玉琢的美少年。
      而且所求无度。一番欢爱尚不知足,还要第二次、第三次……他不知几时欠下这样多。恨不得今夜享尽一生之数。连海贺也觉得惊讶。简直颠倒主次——究竟是他被侵占,还是他来侵占自己?
      好在海贺百炼成钢。如何彪悍的奴隶,也一样制伏。战至末局,终还是丹青先脱力,卧在身下,呻吟求饶。

      丹青又重执笔,一丈见方的画布上,以淡彩勾出框架,而后粗略分出深浅、色域,再一步步地精细下去……三天三夜未曾休息。是他与他的一夜,令他疯魔。不是人在作画,而是画借人手出世。他身不由己。
      待到累倒,昏睡两日,又复苏醒。来到画室一看,自己先吓一跳。
      原来画的并非写生。是一片火海无边,海贺少爷立于桃花树下,只着夏袍,衣襟大敞,露出半边肩膀,更兼口含榴瑶眼珠,遍体浴血——诸般印象,凭记忆混在了一幅当中。笔法出神入化,写意工笔交错应用,端的是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此生可一不可再的佳作。
      然而,此画并非颜料绘成,是以法术为墨的丹青咒画。整副画浮于白布之上,有术力流动其间,光辉熠熠。纵观全局,只差最后一步,为画中人点睛,此作便算完结。
      可,这种怎么能让海贺少爷看到。
      他想将之毁去,却又难舍。最终只是挥手,把整副画收回体内藏匿。

      再见海贺时,自然未提此节,只说时机已到,预备认真动笔。海贺下令赐其宅院,专门调动人手照顾,一切尽善尽美。
      他未能高兴太久。海贺从此不再找他,过些日子,就听说有一个叫飞柳的药师顶替空缺,陪伴海贺少爷。
      他怏怏不乐。每日自顾绘画,宅院总管来找他谈要紧事,他也只是面朝画板,不闻不理。
      总管确信园内无人,回身关上门扉,清咳一声:“本以为丹青一族尽灭,不料还有先生幸存。”
      他一惊,笔锋略偏,一滴朱红点在不该点的地方。
      “我族与丹青素来交好,多年矢志为之雪恨,暗中做好一切准备。只是见过榴瑶一族下场……但觉尚无十足把握。”
      他闻言知意:“你们怕斗不过海贺少爷?”
      “不瞒先生。只要海贺少爷不在,大事当成。珠流河大人疏于政务多年,仓促重操,必有不周之处,便为我所可趁。”总管抬目,冰刃般直刺入他眼睛深处。“先生可愿以祖传丹青咒术为族人复仇?”
      “你、你要我咒杀海贺少爷?不不不,我做不来。父亲不曾亲传咒术,我徒有其名,杀不了人。”
      “无妨。你我两族世交,丹青咒术我族也略通一二。只要先生是丹青血脉,总有办法引出与生俱来的力量。”
      “可我……”他还待推诿。
      总管面色一变:“难道先生安心置族人深仇于不顾?当年丹青一族无端被诛,老幼妇孺尽皆惨死,先生无动于衷?抑或情愿以身事敌,苟活于世?那倒是我族深念此仇,未免多事了。”
      说完,停片刻,又换过语气:“先生,想清楚——迷恋海贺少爷,不会有好事。”
      “你……你知道?”他一晃,膝上色盆倾覆在地,五颜六色糊涂一片。
      一如心境。
      “海贺少爷不曾对谁用过真心,到先生这里难道例外?既然不存在恩情,又何须挂怀。”
      丹青不语。

      后来,他去见海贺。推说身体虚弱,请假去乡间疗养数日。
      海贺不置可否。半晌,方道:“你看见的,我处境维艰。前有丹青,今有榴瑶,都不服我。还不知有多少暗处埋伏。珠流河无心于此,玄叶更不消提。青白家唯我运筹大计。终有一日,这世界须得改天换地。此前不过打发时间——既然是游戏,就要玩得精彩。”
      他茫然不解其意。
      海贺微笑,挥挥手:“你去吧。”

      于是他随总管去了。为防止事先走漏,牵连族人,谋事之处定在属地边境,极偏远隐蔽的所在。
      该族在白家算数一数二的旺族。前任族长过世,继嗣者祥云菊戴兄弟尚且年幼,族务交与诸位元老。他们与丹青细说咒术诸般玄妙,间或提起丹青一族当年诸事。他全不曾身历,却也泪盈于睫。
      可惜只有几个时辰。而后青白家军队不请自来,一干人等统统落网。连他在内,押返帝都。
      囚禁三日。听说元老被俘后,族人也遭袭击。以讨伐谋逆为名,血洗全族。仅剩祥云菊戴兄弟被留下活命,充当处刑人。

      他再见海贺少爷,是在从族洞窟。
      “起于谋逆者皆已处罚,只剩下你……变成从族如何?”
      “等等,如何算是谋逆?我不曾背叛少爷。”他固执地申辩,“更绝不曾对海贺少爷施以丹青咒术……”
      “你要施,也得施得出啊。”海贺冷笑打断他。“你哪里是什么丹青末裔。不过来路不明的弃儿罢了。”
      他愣在当地。
      只听海贺冷笑从头悉数因缘:“当初丹青灭族,我就想到怕有遗漏,日后难免生祸。因此令宿妖师雾生随便寻了个弃儿,植入虚假记忆,托人代为抚养。教之以丹青,直至其成年,再对外散布流言。如有丹青遗存者或别族逆臣想借咒术生事,自会来找你。引入宫中,监管也方便些——谁说我没耐性的?只因有你,我省却多少掘地三尺、搜寻调查的功夫?而今猎物落网,诱饵自然也没什么用了。变成从族,已是宽仁之至。别贪心不足。”
      说罢拂袖而去。剩下丹青自己,面对残局狼藉。
      他的人生整个是场骗局。不过是海贺运筹帷幄的游戏里一个小小组成部分,半点分量也不占。
      那么,其实他是谁?什么种族?谁的孩子?又是哪一家?
      天地颠覆。他无力正视实情,宁愿就此忘却。什么都忘记,只记得他们最初相见时,他在桃花下的回眸一笑。
      灼灼桃花,灿若明霞。

      丹青变成从族。纤细嫩白的手成了巨爪,约婉如处子的腰身生出钢毛,姣好五官化作狰狞兽脸——他整个面目全非。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忘却前生今世。
      只记得桃花——还有那未曾完成的画。他又将它放出体外,洞窟内寻一个僻静角落,以巨爪为画笔,日以继夜地点那最后一笔。兽爪粗笨,总也不得理想。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重来。
      余生漫长。
      不知多少年过去。外面风云变幻,夏维少爷逃去人间,飞柳背叛,雾生处理了黄白家的红露,菊戴受手术变成半从族,算对祥云的处罚……海贺少爷左右大局,一切依旧控于指掌。
      都与他无关了。自从某日某时某一秒,他完成那幅咒画,此生大任已了。他心无所挂。

      最后一次相见,不知是在多少年之后。毫无预兆地,海贺少爷出现在从族洞窟——不是来巡察。江山一朝易主,弟弟夏维得宿妖师雾生协助,竟将他赶下宝座。两人易位而处。他不再是青白家第一公子,去掉一切虚饰头衔,孑然自身。置于从族群中,即刻遭到围攻,追赶截堵,丑陋猛兽潮水一样袭来,杀之不尽。
      最初是海贺自己设下的手术,人工去掉理性,只留欲望。见到活人放进来,要么吞噬,要么侵犯——他曾用这里处决多少人。如今轮到自己身受其苦。力已将竭时,一个不慎被从族扑倒在地,四面立刻涌上,将衣物撕扯尽烂。
      丹青也在其中。独排众兽,使足毕生之力冲锋陷阵,挤入中心。
      届时他已疲倦。无力挣扎,任由从族欺凌。遍体污秽,双目昏朦——折了翅的凤凰,自九重天坠下地面,跌得晕了头。至今仍不明白哪里来的邪运,竟使他步步落空。三十六计无一管用,兵败如山倒,自保都来不及。
      丹青伏下身,轻轻抱起他。犹如他们最初也是最后的那一夜,为他舔去汗水。手指、臂、肩……
      “……丹青?”朦胧中,他认出他,想起他。
      恍如隔世。
      他报以微笑。兽口中呲出骇人的白牙——丹青永不再是美若娇娘的画师。海贺却仍是当初的样子。只不过沦落了。
      然而恰是这沦落成全丹青的如今。
      “丹青,你愿不愿助我出去?我不甘心这样落败……我执掌青白家,君临真界到如今,珠流河尚且不是对手,人类生下的混血儿又怎能……不,还轮不到我说输不起……你听得懂么?”
      丹青不能言语,唯以亲吻作答。脸颊,鼻梁,还有那一双吊梢丹凤眼……他的唇逐一移过。最后落在那凸起的喉结上——不待对方感觉獠牙的冰冷,锐长利齿已刺入血肉。
      最初是海贺教会他血液的甘美。而后也是他将他变成啖腥食膻的野兽。最后又是他品尝他的血。
      一切报应不爽。
      流泻的灵魂散发微光,缓缓渗入丹青的右手,渗入那深藏于其中的咒画。他终于完全归属与他,身与魂一并入了画,永久的留在那灼灼桃花盛开如明霞的黄昏。
      他的镇题之作,他的——众香之王。

      “真的,要我说,海贺少爷真是命不好。”雾生轻声说。他站在看台上,一切尽收于眼底,自始至终览尽无余。“他真是丹青一族末裔——这是我不曾对你说过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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