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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壹
      七月初七,明月未圆,双星遥对,绛河清浅。
      天界一水盈盈,地上长剑胜雪。函灵剑剑尖指天,遥遥点在双星正中。剑身通体无暇,握剑的小手莹洁异常,与白玉剑柄几无分别。
      “……金风……玉露……一……相……逢……”梳着双髻的小道童持剑坐在剑舞坪上,点漆般的眸子凝望着夜空,口中一字一句地念道。月辉下他眉宇清扬,颇具几分仙骨。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背后一阵风动,身影未现,笑语先闻,“嘻嘻,小紫英什么时候学会念情诗啦,看我明天怎么去笑话宗炼老头儿。”
      “夙莘师叔好。”小道童恭恭敬敬地对来人打了声招呼,身形却纹丝未动。隔了一瞬,他再度轻声念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夙莘又好气又好笑,“背诗难道只背半句吗?”
      “宗炼师公教授的口诀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没有后边的话呀。”男孩子扑霎了一下眼睛,面团似的小圆脸上竟写着几分认真的神情。
      夙莘当场绝倒:“什么……口诀?宗炼教你的口诀?!”
      “是呀。”他点点头,“师公说,这柄函灵剑蕴藏风水之灵,铸造时需体悟时序,在风水相济之时一铸而就,方可成为神来之笔,而风水相济,恰如七夕之夜双星聚首,今夜正值七夕,所以我找师公借了函灵剑来,想体悟一下这句口诀的真意。”
      夙莘不由摸了摸他的头发,长叹了一声:“唉,小紫英,宗炼迟早会把你教傻的。”
      她虽为修真女子,却向来潇洒脱略,犹胜江湖豪侠。这等不羁言辞,小道童三年来听得多了,也不以为意,只是问道:“不过……师叔,我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为何到现在也没看见牵牛织女星相会呢?”
      函灵剑遥指银汉,他稚气地道:“师叔你看,牵牛织女,他们还是相隔着银河的呀。”
      夙莘本想向他解释,然而心念一转,展眉笑道:“啊……那是因为他们累了,今年不想相会,明不明白?嗯?”
      “可是……世人传说中,牛郎织女不是应该在今夜相会的吗?”小童子的话音里透着几分犹疑,毕竟他关于七夕的印象,都是来自六岁以前的记忆。脑海里的那些传说,亦早已湮没于剑法道藏之中,变得模糊不清。
      “所谓传说,不过是愚夫愚妇们编造出的自欺欺人的笑话罢了。”夙莘撇了撇嘴道,“如果织女和牛郎彼此不喜欢了,那还要相会干嘛?”
      “哦。”男孩子收了剑,好生失望,“看来今晚是看不到双星相会了……那么师叔,他们为什么会彼此不喜欢了呢?”
      “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夙莘假意恼怒,横了他一眼,一边塞给他一团水晶糕好暂时堵住他嘴,一边漫无边际地道,“大概是他们觉得不合适,对,就是不合适。遇见不适合的人,姻缘也是孽缘,有不如无。待在不合适的所在,地方再好,也不过是囚笼。
      “天地如此广阔辽远,又何必要禁锢于一处?”
      她的声音渐渐转为郑重清晰,下颌扬起,目光明亮而坚定,好似心中的决定已渐渐成型。
      “夙莘师叔……”男孩子匆匆将水晶糕咽下,“如果……遇见合适的人呢?”
      “世间缘法,可遇而不可求。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哪怕只是一刻的相遇,也胜过一生寡淡无味的相守。” 夙莘抱膝坐在沁凉的石坪上,静静说出这一番话来。
      “嗯……”小童子低头沉思,像是在细细咀嚼着师叔的话。
      “呸呸呸……”夙莘猛然一推他脑袋,“我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酸溜溜的了。喂,小紫英,小小年纪不要瞎想,省得宗炼老头儿说我带坏了你。别想了,来,吃糖果,听见了没?”
      他忽然扬首,灵秀的眸子清清亮亮,连星辰都一时黯淡了去。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夙莘师叔,我说的对么?”
      纯稚的童音,清澈如秋夕玉露,未曾为尘俗所污,亦未曾为情爱所伤。红尘间无数欢情离恨,在他眼中不过类似师公授予的剑诀,需要他来细细推究。
      可偏生是他,说中了她心底的答案。
      “你果然变成个小书呆了。”夙莘心中悲欣交集,话到口边却变了样。
      怀中蓦地一沉,男孩不由地低头,看见怀中多了个散开的包袱,千层酥、海棠糕、桂花糖、芝麻团、蜂蜜凉粽……各色精致糖果点心,应有尽有。
      “哇……师叔!”他欣喜地唤了一声。
      “慢慢吃,明年七夕只怕就没人会送你了。”夙莘最后一次看了看小师侄俊秀的脸,忍不住捏了一把,“小紫英,你我可要相忘于江湖了……”
      余音未绝,女子身影翩然如鹤,已远远飞掠而去。
      “夙莘师叔……”小童子向着她消失的方向呼唤,心中惘然若失。那夜的他,尚不知师叔去意已决,而当自己再一次唤出这四个字时,流光已倏然滑过十年。
      “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怀抱着糕点,静静坐在地上,将这句他尚觉懵懂的话用心牢记。天上星河迢递,穹宇无垠。

      那一年七夕,慕容紫英九岁。那个日后在他生命中留下深重印迹的少女,与他尚自各处天南地北。他们尚未相遇,命运的轨迹还未有交集,然而日后的悲欢却已在当日埋下伏笔。

      贰
      七月初七,明月未圆,双星遥对,绛河清浅。
      “小紫英,你可知道七月初七最宜做什么?”青鸾峰顶,红衣少女坐在高高的松枝上,纤足在空中一荡一荡,似笑非笑地问。
      “……嗯……最宜……”刚说了两个字,少年脸上一红,竟说不下去了。
      “嘻嘻~最宜情人相会,对不对啊?”大约是预料到他会做出这等反应,少女促狭地笑开,忽然话锋一转,“大错特错!七夕之夜风水相济,最宜开棺取宝!我韩女侠纵横古墓,属每年七夕所得最多最好,牛郎织女二位神仙功不可没!”
      少年身子一晃,纵怀有绝顶轻功,也险些被她一句话惊得从松枝上掉下。
      “菱纱。”他蹙眉,沉声道,“你答应过我,不再盗墓的。”
      “我在盗墓么?过过嘴瘾难道也不成?”少女嗔了一声,“好啦好啦,七夕良宵,只谈风月,莫议盗墓……嗯,让我来说说最初遇见你的情形如何啊,小紫英?”
      没有回应。她知道他一定又在脸红,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天,我刚把天河诱骗下山。我知道他是剑仙的儿子,不过他居然从未下过青鸾峰,实在笨得吓人。至于这一路上能不能寻到剑仙,我都觉得希望渺茫得紧。当然啦,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竟然糊里糊涂地成为了望舒剑的新宿体……”
      这是她人生中最深重的劫难,今日被她亲口重提,少女的脸上竟犹然存着笑意。话,一时却说不下去了。
      往者不可谏。他们相遇之时,宿命之网便已在冥冥间悄然张开,所有人皆无处遁逃。
      “你不该认识我的。”
      静默中,她轻声吐出一句话。月夜中,她的俏颜依旧生动,绯红的裙裳开成一朵盛夏的朱槿,素白的面颊却宛如秋风中飘摇欲坠的芙蓉花。
      他守在她身边,不发一言,生怕将听她说话的机会错漏了去。
      她忽然侧首回顾,看着他被月光勾勒下的清癯的脸,英挺的眉,紧抿的唇,凝视了半晌,喷出一句话来:“喂,你这就做叫陪我说话吗?”
      即便她仍在病中,身体冰凉,然而她的目光似乎永远都带着灼人的温度。他避无可避,眼前的红影是那般明艳,直映上了他的脸。
      “你在说话,我陪着你——这有什么不对吗?”他道,竭力想保持自己一贯的冷静。
      “哼。”少女气结,掷袖、摇头、晃脚,嗔怒道:“不陪我就算了!永远都是一幅冰块脸,闷葫芦,真没意思!”
      “生气有伤内脏元气,菱纱。”见她气息急促,少年连忙劝慰道。
      “不要给我来讲道士那套养身诀,我根本就没生气。”菱纱倔强地仰起头,“小紫英,你什么时候变得像天河一样,处处不让我顺心。”
      少年无奈地看了看她,顺着她最初的话题说下去:“最初我在巢湖岸边遇见你们,施以援手,那是侠义道之所为,谈不上什么‘不该’。”
      “是么?”她幽幽地道,像是反问,又像是自言自语。素洁的脸上,笑意幽浮而苦涩,如子夜时分遗世绽放的花朵。
      面对此刻与她平素迥异的美,少年一时失语,隔了良久方说出两个字:“菱纱……”
      “我在想,坐在地上看着天上飞的剑仙,与面对面地看着眼前的仙人,是很不一样的。”她悠然而笑,眼中划过一抹即调皮又怅惘的神色,“只是最初的时候,我并不明白。”

      叁
      在遇到慕容紫英前的那一刻,韩菱纱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韩氏一族短寿的事实诚然可怕,但毕竟只像一个神秘的谶纬,未知而遥远。她虽然恐惧过,可从未因之而绝望。不像眼下,妖兽的利爪与獠牙伴随着血腥气味明闪闪地出现在她眼前。她萎顿在地,死神的迫近令她浑然忘了腿上的剧痛,脑中空白一片。
      “嗤——”远处剑影闪动,纯正真气凝成无数道光剑,刹那之间即将妖物斩成碎片。
      她扬首,向剑光飞起处望去。少年剑仙飘然立于剑端,蓝衣白裳迎风飞袂。墨发四扬,腕指凝虹,举手投足若流风回雪。
      “那是剑仙!是剑仙!”她狂喜地落下泪来。原来上天如此眷顾于她,让她在最黑暗最绝望的境地找到一直梦寐以求的光明。
      “天河,你说这是不是仙缘?是不是仙缘?”她凝望那少年剑仙御剑飞远的方向,语无伦次,“我见到仙人了!我们有救了!我们族里的人有救了!天河,我们去找他,我要救我们全族的人!”
      云天河愣愣地搔了搔头,懵懂地问:“菱纱,你在说些什么?……咦,菱纱你的腿不流血了,你的伤被那人治好了耶。”
      “当然!”她懒得理会这些细枝末节,“仙人可以长生不老,白日飞升,治这点小伤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时,她不知道他叫慕容紫英,更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容易脸红害羞的少年。那一刻,慕容紫英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寄托了她心中希望的影子,他是老是少,是俊是丑,一切前尘过往统统与她无涉。她只将他看作剑仙,看作能打破全族宿命的希望,如是而已。

      肆
      “其实那天我能遇到你和天河,也算是巧合。”他静静地道,身子悬坐在半空中,慕容紫英依稀寻到了那日御剑冯虚的感觉,“我的方向感一直不太好,尤其是御剑而飞的时候……当时我本该去陈州,然而在空中迷失了方向,竟飞到巢湖上空来,于是就遇见了你们……”
      “哈哈……”韩菱纱破颜大笑,“小紫英你怎么脸红了?哎呀呀,好意思把自己的糗事说出来,就不要还那么害羞嘛。”
      “也许吧。”他轻轻一笑,掩饰了自己的心事。其实他之所以脸红的原因,是因为忽然想到他们的相遇是否可算作一种夙缘,但此番心念仅稍稍一动,他便觉羞惭。
      “小紫英你就是不坦率啊不坦率。”她的音容笑貌再次无比生动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与韩菱纱相处的时间渐长,慕容紫英简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小紫英”三字恰好是一道炎咒口诀,只消她笑嘻嘻地一念,他的脸就会瞬时烧红起来。
      颊上忽然一凉,慕容紫英回过神来,蓦地发觉韩菱纱莹白的纤指正刮在自己脸上。
      “菱纱你……”
      “你的脸还真烫哎,小紫英。”她收了手,唇角衔着笑意。眼神清澈明亮,绝无狎邪的意味。
      慕容紫英情不自禁地用手背抚了一下脸。
      她再度莞尔,忽道:“真可惜,那天夜里我没见到你脸红的样子。如果我第一次遇见的就是一位脸红的剑仙……那还真不知会怎样……”

      伍
      如果她第一次遇见的是一位脸红的剑仙,那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在琼华派时,韩菱纱偷偷想过这个问题。她给自己的答案是:她依旧会去找他,因为脸红的剑仙也是剑仙,而只要对方是剑仙,她便有寻得长生之术的希望。
      说是这么说,可一但那个冷峻飘逸弹指间格杀妖物的剑仙,变成眼前这位面冷心热谈笑间容易脸红的少年,她还是忍不住狡黠地笑起来。
      她毕竟不过十七岁,生死之事虽大,尚不能磨灭她心中的明丽。长年纵横各处王陵墓穴的她,连帝王将相都统统踩在脚底,他区区一位名义上的“师叔”,其耐她何?
      就像此刻,他虽然表情冷峻如冰,可在她看来却轻薄如纸,她可以轻易地戳穿。
      “干嘛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说不定啊,你只是长得老成,其实年纪比我还小呢,对吧?小~紫~英~”
      她明眸流转,顾盼嫣然,琼华派谷风习习,吹掠过她轻垂下的鬓发,一时间心情也是这般飘飘然。
      他语塞,困窘,然后正敛容色:“叫我‘师叔’。”俄而又补充着教导了一句:“还有不要拿别人名字开玩笑,很不礼貌。”
      他自认为义正词严,浑然不知她已经在暗中笑得腹痛。
      冷峻的慕容紫英、脸红的慕容紫英、冰块脸慕容紫英、闷葫芦慕容紫英、剑仙慕容紫英、大好人慕容紫英、小紫英……她记不清自己曾经用了多少个词形容他,更无从得知究竟哪一个慕容紫英才是真正的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觉得每一个慕容紫英都是很好,有的能让她寄托寻找长生药的希望,有的能让她尽情嬉笑,有的会暗中帮她给月牙村的村民送水,有的会帮她打怪除妖……
      直到某一个月夜,她才突然醒悟:其实这些都不是慕容紫英,仅仅是她韩菱纱心头的念想附载到他身上而形成的幻影。自始至终,她念兹在兹的都是她自己,都是她的族人。她无法辨清慕容紫英,更无从辨清自己对他的感情,不过是因为她对死亡强烈的畏惧和对长生无限的渴求填塞了她的胸臆,令她的感情不遑有它。
      多年的奔波辛苦,无数次的燃起希望而后绝望,巧笑嫣然之下,她的心早已幽邃如深迥的墓道。任她是技艺再高的盗墓者,也辨不清路的方向。兜兜转转间,她始终无法走出的,还是她自己。

      陆
      “小紫英,你多大了?”她转变话题的速度堪比青鸾峰顶的流云。
      “十九。”他老实回答,“虚岁二十。”
      “以为我算术不好吗?”她佯怒道,接着狡狯一笑,“我那天就说过,你只是长得老成,事实上年轻得很嘛。”
      不由得又想到她第一次叫自己“小紫英”的样子,慕容紫英唇角抽动了一下,颇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一句:“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是吧’?”她眉梢一挑,“你该不会是扮老成扮得久了,真以为自己活了很多很多年是不是?”
      “………………”慕容紫英继续保持在她面前惯有的沉默。
      她却在此刻沉静下来,轻声叹了口气,幽凉一笑,道:“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好。我八叔喜欢易容,最喜欢把自己扮成四十多岁的大叔。我还取笑过他,明明是很俊秀的少年郎,为什么要弄成这副样子。他说这样做会让他觉得自己活得长一些。小紫英,我八叔走的时候,也是十九岁。”
      夜风徐来,松涛阵阵,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静静的绝望,令他不由心疼。
      “菱纱……”
      她向他一摇手:“你不必怜惜我。其实这些都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把戏,我们都清楚得很。八叔便是把自己扮成百岁寿翁又能怎样,还不是活不过二十岁……”
      她的笑容渐渐转成凄凉,眸心却益发明亮:“可是我不甘心。我可不想没活够就死,更不能看着全村人一个个都那么年轻地死去!我一定要寻遍天下,找到长生不老之术,救我们全族之人,救我自己!
      “初上琼华派,我是满心的欢喜。可是我翻遍经楼里所有的典籍,也找不到求长生的办法,甚至连你们琼华派的修真之中都没有一个成仙不死的人。那时候我身体越来越不好,我想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琼华派既然找不到,那只有速速离开,再寻良策。”

      柒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一句话,八个字。她翻翻覆覆地想了无数遍,想他当时的神情,当时的声音,当时的心境。
      她记得那一夜,晚风宁淡,明月如金瓯圆满无缺。月华涤尽了离别时的愁意,映得他容颜濯濯清华,眉宇间的沉静一如往昔。
      他的声音很是好听,清和如玉,却不甚响亮。那八个字只是被他淡淡道出,听不出任何豪言壮语的意味。
      但她坚信,他一定会将这个承诺遵守一生。其实以他的性情,连说这句话都属多余,他一直都是在静默中做好一切。他说这句话,可能是为了让他们离去时安心。
      所谓光风霁月,那夜,琼华绝顶上,韩菱纱见到了。
      月华予她清明的眼,清明的心境,她终得以蔽开心头的幻影,看清一个真正的慕容紫英。

      “紫英,你听我说……如果修仙是你觉得最快乐的事,那你就一直一直坚持下去。”
      “我、天河,还有梦璃,我们也要去找其它更想做的事。”
      “紫英,你要答应我,即使我们都下山了,你也要过得开开心心,做一个最厉害的剑侠~”
      “如果哪天剑侠变成了剑仙,不要忘了来看看我啊~”
      如果……如果我知道你会说出“承君此诺,必守一生”的话,那么紫英,我一定一定不会说出这些话。
      紫英,在你说出“承君此诺,必守一生”之前,我根本没有看清你,根本不知道你心中渴求的究竟是什么。我宁可不要你的承诺,也不希望你因为我一时轻率的言语而背负一生的担荷。
      那一瞬间,她很想问他:紫英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立刻她便想到,他一定会以长长的沉默来回应她,然后去遵守诺言,用毕生的精力去努力做一名“快乐的剑仙”。
      果然是冰块脸,忍隐的冰块脸。
      这一问的答案,韩菱纱认为自己这一生都是无望求索到了。越来越频繁的手足无力让她分明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迅速地逝去。她注定是寿数如夏虫般短暂的女子,而他是冰块脸的少年剑仙。琼华派的经库里,一本陈旧的典籍上用篆字堪堪写着:“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夏虫不可语冰。弯曲的篆字如密语,如符咒,潜藏了她冥冥间的宿命。

      捌
      “我是个很自私的女子,对吧。”她的目光坦诚而清亮,又有深深的落寂与自嘲潜藏其中。
      “其实菱纱你……”
      “就是很自私的。”她截断他的话,“我记得在即墨自己明明说过希望我们四个人一生一世都能聚在一起,但回到琼华派后就提出要走人的,好像还是我吧。
      “那是因为你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长生术,对不?可是……抛下你一个人留在琼华派,总是说不过去的。”她叹了一句,“过去我常常以侠义大盗自居,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不讲信用情谊。”
      “这没甚么。”他轻淡道,“我六岁时拜入琼华学道,也是因为体弱多病。菱纱,人人都会畏惧死亡,这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小紫英你总是这般好。”她笑了笑,“从一开始你就在不停地搭救我们、帮助我们。一个师叔,却跟着一群师侄到处乱跑;我们闯了祸,你就来收拾烂摊子……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爱操心的。
      “虽然我从一开始就认定你是面冷心热的人,但你做的那些事,还是让我感到很温馨。”
      她似乎陷入了回忆,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
      “后来我飞贼的身份被揭穿,加上又没有学到长生术,我就想离开琼华派。谁知道后边又发生了那么多变故,你不但没有和我们分开,反而继续同我们一道从不周山闯到森罗殿,一路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吧。
      “到了幻瞑界,怀朔师兄死在同门手下,你于是叛出琼华……回到青峦峰,为了我这么一个垂死之人,居然还要上昆仑山拼命……咳咳……
      “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可欠你的实在太多……韩家人注重实惠,多重的情分,就得用多重的物事去表示。你是个剑痴,可偏偏又是世间最好的铸剑高手,神兵利器见得一定比我还多,我真想不到还有什么好东西能送给你。更何况我身上的财物都是盗来的,你又不许我去盗墓,让我连个借花献佛的机会都没有……”
      她忽然清眸一转,凝凝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漫天的星辉好似都汇入了她的眼。
      “说这些都没用。紫英,你做了那么多。我欠你天大的情谊,却从来没给过你什么。
      “我果然是个很自私的女子,你说是也不是?”
      “不是。”他断然回答。看着她苍白面颊漩起的哀凉笑容,他抿了抿薄唇,鼓起毕生的勇气说出那句从未说出口的话来——
      “有一件东西,你送给了我。日后我为你们去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值得的。”
      他的面色较她犹为苍白,右手轻轻颤抖着举起,正对着她的眼睛。
      修长的五指舒展开来,浅青色广袖拂动,一件明黄的物事飘坠而下,千绦万缕,灼伤了他们彼此的眼。
      它悬在他如同玉竹节般的中指上,悬在二人面孔正中。
      “……九龙缚丝剑穗…………菱纱……”

      玖
      当韩菱纱将九龙缚丝剑穗“送”给慕容紫英的时候,二人都不曾想到,一条九龙缚丝剑穗,缚住了慕容紫英一生一世的情。
      情缘深浅需要时间来确定。哪怕当一切前尘如云烟散尽,碧落中的剑仙于无意间回首自己的半生之时,记忆中的少女与他隔着云端,依旧是绯衣红颜,笑容似三月间不败的繁花。

      “听其他弟子说,紫英你喜欢宝剑,还有和宝剑相关的东西,这玩意我一直带在身边,用不上也可惜了,不如送给你吧~”她唇角上扬,轻轻伸出手掌。冰蚕丝剑穗在月下泛出明黄色光华,却及不上她顾盼之间的神采,明艳剔透,有极度的自信、极度的慧敏,和小小的不安、小小的狡黠。
      “……九龙缚丝剑穗?!……如此贵重之物,唯有皇族方能持有,你如何得来?”
      他讶异地道,心中的不安相比于说出口的,其实百倍。无事献殷勤,她此举的目的他自然知晓,无非是让他在他们闯祸时多多担待,不要对他们过于严苛罢了,然而他却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干脆拒绝道:“我不能收。”
      “人说拜师有大礼,才显得诚心,你怎么说也是师叔,我们还没送过你什么东西呢……俗话说宝剑配英雄,香花赠美人,你拿着不是刚刚好?”
      什么英雄美人,乱七八糟……明明心里打着小算盘,可她偏偏能将理由说得冠冕堂皇。慕容紫英不禁摇首,却不知是因为想要拒绝还是无奈。
      “好嘛……那你就当帮这剑穗找到原本相配的宝剑好了,我得到它的时候,只有剑穗,剑早就不知所踪了,要是能物归原处,也算一件功德吧?我听说琼华派藏剑上千,说不定其中就有那把剑呢。”她上前一步,径自将剑穗强塞入他手。二人十指与穗绦纠缠,他的手指一时僵住,她便趁机将他的手一拢,而后速速跳开,算是将剑穗“送”给他了。
      “……若是如此,我暂且替你保管,看看能不能找到原本的那支剑……”
      迟疑片刻之后,他竟这样鬼使神差地收下了它。
      万年冰蚕丝制成的剑穗沁凉透骨,然而很多年之后,慕容紫英都清晰地记得,当韩菱纱将剑穗塞入他掌心的时候,少女的手还是极温暖的。

      后来,他陪着他们去找玄霄师叔需要的三件寒器。在即墨,一场烟花开得盛大。她在花火下笑得无比开怀,比御剑高飞之时尤为自在。焰火与她的笑容交织成一座桥,一头是他十余年来在琼华度过的清寂岁月,而她在虹桥的另一头巧笑嫣然,自由无拘。
      “我见你每天守着规矩,眉头却又常常皱起来,你问问自己嘛,到底过得快不快活……”
      “紫英,你听我说……如果修仙是你觉得最快乐的事,那你就一直一直坚持下去。”
      “紫英,你要答应我,即使我们都下山了,你也要过得开开心心,做一个最厉害的剑侠~”
      “如果哪天剑侠变成了剑仙,不要忘了来看看我啊~”
      她在临别之际对他说出心愿,殊不知自己的言语神情触动了他心中关于另一位师叔的回忆。那个人也曾肆无忌惮地叫他“小紫英”,会在一切节日里送他糖果糕点,那人的一言一笑给了尚是病弱孩童的他三年的温情。
      夙莘师叔走时,没有对他说任何心愿,然而今夕,面对着眼前的少女,他温声允诺。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或许在即墨烟花绽开的一瞬,我曾羡慕过像你们一样自由快乐的生活,可是你的话让我此生修仙问道、斩妖除魔有了意义。
      那一抹焰红在他心间跃动,远比由“仙妖剑道琼华”构成的冰冷太极温暖鲜明。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果我的承诺可以让你满意并安心离去,那么我将以余生来努力修仙,周游六虚时偶尔会想起,江湖之远的你该是何等恣意欢谑,逍遥无拘。
      那夜夙莘师叔走了,今夕他们也要走了。袖中的剑穗冰凉,他尝试去感触她曾经留下的余温,然而最终无告。十年来他再度感到无比孤清。

      再后来呢,他知道后来有无数件大事接踵而至,可一时之间偏偏记不清稀,他只知道她的身体自那以后越来越冷、越来越弱,她的眼睛虽明锐如昔,但在越来越多的时候,它们会在不经意间染上阴影。
      一切皆源于暗伏的宿命。她是盗墓的女子,是望舒剑的宿体,注定一生天水逆行,红颜早殁,而他们对此无可奈何。
      “我决定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以后就再也不盗墓了……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个很重要的心愿,如果我的阳寿真的很短,那我一定……要在死之前做到……”
      酆都的夜晚,她仰首面对苍穹,红衣鲜艳如焚,却让他想到了“红到深处便成灰”。
      “……好吧,我去。”他首先答应同往,“与其让你一人涉险,倒不如我跟去……”
      她遂晏婉笑开。一路来到封神陵的尽头,后羿射日彤弓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默无声息,第一反应竟是轻笑。三人之中,唯有天河一人,是使弓箭的。
      “……有了这把弓……不管以后你和谁在一起,不管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你偶尔念着我对你的好,我就会很开心了……”
      她对着云天河说了许久的话,他在一旁静静地听。灵魂好似飞离了身体,悬在上空看着地上那个木然的自己。
      如果你可以为送我一件东西而不惜折寿殒命,我一定不会将你忘记。或者说我根本不需要你送我一件东西,更不舍得你为了我而菱花镜里朱颜瘦,我可以为你生死抛付一掷轻,更遑论将你终生铭记。
      可是,那个人终究不是他。
      她是如烟花般眩目璀璨的女子,一生的光华尽绽放在一瞬,他只是她身后深沉寥寂的夜幕,默默地映衬了她绚丽,而天河才是那个夜空下的赤子,会用澄澈的眼来欣赏这一瞬的旖旎。
      他默想了很久,直到少女蓦然回眸,方打断他的思绪。
      “……对不起哦,紫英,我都没有想到什么好东西,是你适用的……”
      “适用的东西……”此刻他心中翻涌着更强烈的感情,然而说出的话却是别的。
      “不必……神兵利器,我并不稀罕,但你须记得自己的誓言,往后不可再因盗墓折去阳寿,这才是最重要的。快去将弓取下吧,然后速速离开此地,以免夜长梦多。”
      她依言点头,而后转身去取弓。
      袖底,明黄色穗丝无声滑落,一如他忍隐着未能也无法说出口的心曲。
      ……九龙缚丝剑穗…………菱纱……

      拾
      “……九龙缚丝剑穗…………菱纱……”
      这根本不像是慕容紫英的声音,空空落落,穿透了层层时空与禁忌的阻隔,在夜风中兀自颤动不已。
      她像是中了蛊,呆呆凝视着眼前的穗丝,身子却一动不动了。
      这一句话仿佛已抽走他心中所有的勇气,良久,他竟不能再说出一语。直到眼角余光一瞥,他发现她的手紧紧攥住了树枝,骨节居然发白,方才脱口唤道:“菱纱!”
      “菱纱!菱纱!”唤到第三声时,她方醒悟,仰面看着他脸,泪眼朦胧。
      “慕容紫英!你这傻子!呆瓜!蠢才!粽子……”少女语无伦次,神识混乱间将一切她所能想到的嗔叱的词语统统喊了出口,连带着韩氏一族盗墓时的黑话也一并倾倒了出来。
      她的面颊上泛着奇异的潮红,发白的骨节让人疑心它随时可能断裂,瑟瑟夜风中,她就像一茎脆弱的红蓼,不盈一握。
      “菱纱……”他不顾她的胡言乱语,只担心地扶住她。手指接触到她身体的刹那,她如溺水之人捉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不顾一切地攀上他肩,额头抵在他胸口处,一边发出泣音,一边仍自滔滔不绝地用力道:“慕容紫英你这傻道士!猪头!……我更是个傻瓜!天底下最自作聪明的笨蛋!……我……”
      她指上的力道大得出奇,慕容紫英觉得自己的肩骨几乎要被她捏碎,胸口处更是被压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怀中的女子肌肤冰凉,呼吸急促而紊乱,显然是这一番动怒牵动内息,加重了她的病情。
      顾及到她的身体,无奈之下,他伸指点了她几处穴道,好让她尽快镇静。果然,一盏茶过后,菱纱便恢复了平静。她不再说话,但仍是用额头抵在他胸前,双手紧紧攥着他肩。
      这,算是她在抱着自己么?
      莫名其妙的念头一闪而过,连慕容紫英自己都忍不住自嘲。他见过她拥抱天河,那是小儿女家真情的流露,是哪怕死亡也无法隔绝压抑住的情感。而现在呢?她不过是在崩溃的边缘抓紧了一个支撑物而已。对于此刻的她而言,慕容紫英与一棵树干、一截木头,无丝毫分别。
      天河会在她伤心之时出言安慰,哪怕收效微乎其微;现在的慕容紫英却连韩菱纱为何如此失态的原因都不了解,右手依然十分可笑地紧紧握着那条赠送者可能早已遗忘了的剑穗。
      “菱纱……你不要紧吧?”他问得小心翼翼。
      她稍稍动弹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埋首于他胸前,急忙如针刺似的抽身离开。羞恼、慌乱、愤懑、恐惧、酸楚……诸般情绪尽写于她的眸子里,最后汇成无尽的哀怜与绝望,如若站在悬崖边上的人,身后沧海横绝,再无退路。
      她牢牢凝视着他,目光灼灼,颊上笑靥深深,脸上全都是泪水。
      “我没事……慕容紫英!”她抛下一个少女所有的骄矜,再无顾忌,倒珠般泻出深藏已久的秘密,“慕容紫英!我刨了你家祖坟、盗了你家宝物、扰了你家先祖!我害你家祖先不得安眠、害你父母早逝未能见你最后一面、害你门派被毁孑然一身……”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身遭黑幕低垂,她仿佛再度回到冥界的青竹船上。在那里,她一生中所有美好的希冀与幻想,皆在一瞬间内轰然碎裂。

      拾壹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唉……韩氏世代盗墓,总以为人已入土,墓中器皿当可拿来救助活人,但如今你来了鬼界,应该知晓,鬼也如活人一般,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种种思念……我们一族惊扰死者,不仅生死薄上阳寿短暂,很多都只活到二三十岁,即便死后,也一样要做苦役来赎罪,待到罪孽偿清,才可再入轮回了……”大伯韩北旷低沉无奈的声音,揭开了韩氏一族短寿的谜底。
      “竟然、竟然这样……”一时间她浑身虚脱,脑中苍白一片,连哀伤都已忘记。此刻的韩菱纱仿佛只剩下一个枯朽的躯壳,干涩地呢喃:“……也就是说……我一直在找的长生之法,根本没有用?不管我怎么努力,也不能让族人活得更长久一些……”
      “丫头,我知道你很努力了,但是有些东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不是你一个人能够争得过……”韩北旷安慰自己的侄女道,想如从前一样抚摸她的头,忽然间想起自己已是冥灵之身,于是笑了笑又将手放下了。
      “也许是吧……”她轻声道,“我死之后,便能再见到大伯,还有爹娘……这也未尝不好……”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释怀的理由。
      “难为你了,丫头。别总那样辛苦,多为自己想想吧。”韩北旷温厚地道,神情复杂,见到她身后同行的二人,不禁问道,“旁边这两位,都是你很好的朋友吧?”
      云天河憨憨一笑:“对啊,我和菱纱是很要好的朋友,呵呵。”
      “晚辈慕容紫英,刚才多有失礼了。”他依旧是一派琼华高徒的风范,拱手为礼。
      “慕容?难道是大燕国的遗族?”
      “……!前辈如何得知?”
      “唉,我也是脑中灵光一闪而过,想到很久以前有一对夫妇,前去轮回井投胎……眉目间和你很有几分神似……而且慕容这个姓可不多见,曾是燕国的大家之姓……”
      “你爹……是不是叫慕容承?”
      “……正是家父。”
      “那就没错了。”
      “……原来……原来爹和娘都已经过世……这么久了……”
      “你也不用太过伤心,你爹和你娘神色平和,生前应该是过得很安泰。只是他们似乎有些遗憾,没能在死之前再见自己的小儿子一面,说是因为那孩子年幼时体弱,家里不但请来道士替他批命取名,更是将他送去了仙山上修行,但愿他能活得长命百岁。”
      “……爹、娘……”
      他们低声地聊着,谁也未曾在意一旁的她,更不知她此刻的心中有一道伤口猝然迸裂。
      ……紫英……慕容紫英……燕国遗族……爹、娘……无数的词句在她脑海中盘旋,前尘与现实在这一刻交集,往事的碎影拼合成一幅绝望的图景——
      大伯走时,她不在他身边。后来族人找到了她,告诉她伯父的死讯。
      那一天,她正在盗掘燕国皇室的陵寝,因为大伯,她将那座皇陵中每一具尸骨的姓名都记得清晰。最后,她寻到一条九龙缚丝剑穗,穗在剑失,一如大伯,那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他去了,就像那把失落的宝剑一样,再也寻不回来。
      还是因为大伯,她对自己许下誓愿:谁能帮助她找到长生之术,她便以此穗相赠。
      江湖路远,奔波劳苦,数年后她历尽艰辛拜入琼华门下,并将剑穗赠给了他。
      “宝剑配英雄,香花赠美人,你拿着不是刚刚好?”
      她承认自己当时动机不纯,然而,在诸多目的背后,不能否认她还是有些喜欢他的。
      这一些些的“喜欢”又是什么呢?是初时的惘然,是夏虫语冰,还是……如今荒谬可笑的结局?
      你把从人家祖坟里盗出来的宝贝再转送给他,还指望那人能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指望他能帮你找到长生的仙术?世间最愚蠢之人都不会有这等想法。韩菱纱呀韩菱纱,这就是你一生行事的报应。
      你自作聪明自私自利,从不顾及他人的情绪,像你这般的人,又如何能够长生不老,如何能让别人不把你忘记?
      她罄尽一切咒怨的语言来嘲骂着自己。青竹船在冥河上漂行,她似乎感到世界在急速地转动,命运如潮汐般席卷而来,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将她淹没,她在洪流之中身不由己,如一叶飘萍。
      如果她不是生在盗墓世家,如果她不曾去盗墓,那么她必将不会如此短命。她可能会漫游江湖,潇洒纵情,而他则会在昆仑山上做他的碧落仙人,彼此的一生将不会存在交集。
      如果她不曾将九龙缚丝剑穗送给他,或许便不会施加给他一生的束缚与担荷,那么当她逝去之后,他便不会背负着诺言去面对余生的残寂。
      如果她不曾去盗取燕国皇室的陵墓,如果她不曾记得这一切,如果她不曾来到冥界,如果她不曾知道他的身世……那么她也不会对着他的背影,黯然无语。
      可这一切都只是“如果”而已。如果说当她在盗掘第一座陵墓时,便开启了她此生的不幸;那么当她在冥宫中寻找到九龙缚丝剑穗,立下誓愿的瞬间,便注定了他们之间有缘无果的结局。
      极恸过后,她便不知道痛了。
      临别时大伯如从前一般与她开玩笑:“你出落得这么漂亮,记得找个好相公嫁了!我看你身后两个都不错啊!哈哈!”
      她亦是巧笑:“大伯你日夜在这放逐渊上摆渡,说不定会遇见汉皋神女哟~”
      “哈哈……丫头,借你吉言。你大伯我生前没你爹那样的好福气,如今若能碰见一位仙女,到也不枉做苦役了。”
      “大伯,我唱支曲子送你吧。”她忽然道,也不待回应便清唱了起来,“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闻琴解珮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那是她娘亲生前爱唱的小词,而今被她翻唱,歌声清清亮亮,空灵似无着落。韩北旷听了,轻叹道:“丫头,你气恨你娘亲那么多年,却不知道其实你和二弟妹是很像的呀……”
      不错,她的确气恨过自己的爹娘,怨他们从未关心过自己,可现在她已经不恨了,相反的,她从心底对他们生出无比的怀念、歉疚、甚至是艳羡。
      闻琴解珮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爹娘的一生虽短,可毕竟他们找到了意中的彼此并相伴相守。而她自己呢,身心皆似槁枯,连烂醉花间的机会也无。

      拾贰
      “慕容紫英!我刨了你家祖坟、盗了你家宝物、扰了你家先祖!我害你家祖先不得安眠、害你父母早逝未能见你最后一面、害你门派被毁孑然一身……”
      “慕容紫英!九龙缚丝剑穗是我从你家祖宗陵墓里边挖来的!我把它送给你是为了贿赂你,我希望你能做剑仙是为了让你替我完成这个愿望,我让你陪我去封神陵是为了取后羿射日弓送给天河!自始至终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
      “慕容紫英!你偏偏为我做了那么多……你是不是成心想让我欠你几辈子都还不了的人情,让我死了以后做鬼都不得安心?!”
      爱、恨、怨、苦、愧、怒……九龙缚丝剑穗的明黄光彩之下,她内心的一切统统被照得无处遁形。她说得如此大声,不啻于亲手揭开心底最深的隐秘,让旧伤迸裂,鲜血淋漓。
      冰蚕穗丝盘曲纠缠,一如他们彼此的命运在今生今世的纠结,啼笑皆非,说不清是孽,还是缘。
      剪不断,理还乱。
      “啪!”高音骤然响起,愤极之下她扬手向他挥去,堪堪击在他执着剑穗的手上。她挟着十成真力,怀着所有的悲怨与不甘挥出这一掌,似要同时打碎那冥冥间束缚住她的、乖戾的宿命。
      掌风过处,九龙缚丝剑穗化为一弧流光,飞坠而落。
      慕容紫英大惊,蓦觉松枝一轻,身旁的少女仰面后倾,如一朵折茎的花,急急向下摔去!
      方才那一掌用尽了她所有的力量,力松劲泄之后,她虚弱的身体一时间无法支撑,身形一晃,脑中天旋地转,竟从树枝上坠下。
      “菱纱!”顾不得其他,慕容紫英在电光火石之际捉住少女的皓腕,凌空在就近的树干上伸足一点,提气纵跃,借力揽着她飞上高处。
      “你没事吧?”他松开了原本揽着她的手臂,依旧很规矩地守在她身旁。
      少女轻轻摇了摇头,从生死间兜转回来的她面色青白,却恢复了宁静的神情,不再似方才一般失态。
      “……九龙缚丝剑穗……丢了……”
      他心头一紧,然而细细看了看她,道:“你没事便好。”又道:“是我拿它出来惹你不快……既如此,那不如丢了它。”
      话虽如此,可心中仍有几分怅惘。九龙缚丝剑穗,那个若有若无的凭信,随着她一掌挥过而飞脱,仿佛昭示着他们之间的情缘,亦将如此惨淡收场。
      “你不该认识我的。”
      她再度轻声地说道,眉目凄哀,颦蹙凝愁。
      “不是!”他断然扬声道,“世事莫测,乃是由各人欲念所致,琼华被焚与你无关。并且……无论你是否盗过墓,无论九龙缚丝剑穗是不是我祖先的遗物,菱纱,倘若时光倒流,我依然愿意选择在巢湖岸边遇见你。”
      他第一次卸下所有的老成冷峻,像个真正的、十九岁的少年,认真地说着内心的言语。
      少女一时怔忡,嘴唇翕动,身子轻轻颤抖。他担心她再次摔倒,急忙伸手扶住她。
      “不要紧。”她竟然淡淡一笑,向他摆了摆手,而后唇际笑意逐渐加深,明眸晶亮,“此处上不及天,下不着地,我这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摔下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可不能连累了未来仙家小紫英你陪我一起死在这万丈悬崖下边。”
      她凑近他脸,顾盼嫣然,目光狡谲却偏满含柔情:“我舍不得你。”
      “我舍不得你。”仿佛一抔温凉的水兜头浇下,将所有的欣悦尽数倾倒在他身上。一时间悲欢交集,他讷讷无语。
      “小紫英,你看星星很亮。”她忽然遥指银河双星,“牛郎织女仙寿永享,却要等待一年方可相会一次。我的寿数如此之短……自然知道相遇不易……
      “小时候,村里有许多姐妹会在七夕许愿,年纪稍大些的姐姐有了情郎,就会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小紫英,你看每个人都是那么贪心对不对?得到一心人便已是难上加难,还要想两人都能活到白首,并且一生不离不弃,这岂不是连牛郎织女也要羡煞?”
      少女的心思精灵古怪,说出的话却发自肺腑:“人说‘夏虫不可语冰,笃于时也’,我的命就像夏虫那样短,可偏偏遇上你这么一位冰块脸小紫英……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好是坏,但我既然命不久长,却能和你相遇,我想我现在就应该好好珍惜。”
      紫英点头,悠悠道:“夙莘师叔也曾对我如此说过……”
      “世间缘法,可遇而不可求。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哪怕只是一刻的相遇,也胜过一生寡淡无味的相守。”他的思绪回到很多年前,他那洒脱不羁的女师叔在月下沉吟,他问师叔她说的是不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师叔只是叹了一声,并未曾回答。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其实当时的他,对这句话尚自懵懂。
      他将这句话用心记了十年,终于在十年后的今夕明悟:不是每一份缘,都要因终成眷属方得完满,亦不是每一段情,都须以长相厮守作为结局。
      情意并非是束缚,自与她相识起,他只愿她能笑靥如花、自由无拘,而未怀有更多的期许。如今她告诉他,她珍惜与他的相遇,他想自己再不会如此欣喜而满足,她这一句话,便足以照亮并温暖他余生的冷寂。
      他浴着星光与她并肩坐在树顶的松枝上,前所未有的安稳和悦,唇边有温润笑容浅浅漾开。
      “小紫英,许个愿吧。”她的声音如子夜风铃。
      他阖上眼,诚心祝祷:“我愿菱纱福履绥成,寿考绵鸿……”
      “啪!”高音再度响起,这次是扇在他后脑上。少女微微含着嗔怒打断他的祷告:“喂,小紫英你有点儿常识好不好?许愿时一定要许那种不太容易实现,但绝对不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长寿还这样许愿,不是浪费是什么?”
      “……”他默然,继而道,“所谓尽人事而后知天命,菱纱,你的寿数……我们人事已尽,所以只好祈求天意……”
      “算了算了,和你有时候真的说不通哎。”她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总之死生如河,我终究是要先你而涉……天河有神龙之息,一定能长生不老,和梦璃相伴;至于你,小紫英,你最好能够做仙人,就算做不了剑仙,你也要活了很长岁数以后再去奈何桥上找我。这样我在鬼界就会比你大许多岁,到那时候我再叫你‘小紫英’,你可不许害羞脸红哦,听到了没?”
      她犹带着笑谑将这一番话说完,眼角莹然,却又含笑续道:“你看,这才叫许愿,懂不懂?王母娘娘一定会帮我实现愿望的。”
      他强忍住辛酸,亦勉强露出笑意来,问道:“为什么你要求王母娘娘,而不是织女?”
      “因为我娘说过,王母娘娘才是成全他们的人。”她眨了眨眼睛,眸光变得淡远,“过去我一直记恨着娘亲,可事实上,她对我说过的话,我一刻也不曾忘记……”

      拾叁
      七月初七,明月未圆,双星遥对,绛河清浅。
      “……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气行于地,形丽于天,因形察气,以立人纪,紫微天极,太乙之御……”
      葡萄架边,韩菱纱默诵着大伯留给她的《青囊经》,一壁仰着头在天空中寻找双星。对于韩氏一族的孩童们而言,找星星绝不是某种浪漫的游戏,而是一项生存的本领。风水堪舆之术,讲求的便是天文地理,样样精通。
      好不容易找到那两颗隔着银河的明星,菱纱感到脖子微微酸痛,漫天的星辰瞧得她略觉晕眩。她活动了一下脖颈,试着用小手揉了揉脑后的穴道,以减轻不适。这时她不禁想起大伯的好,每当他教自己辨识星辰的时候,她若感到累了,大伯便会将她搂在怀里,用温厚的手替她按摩脖颈。可如今大伯不在身边,她很是想念。
      爹娘待自己不好,这一点她很早便知道。他们一年中鲜少相见,更不曾居住在一处;父母对她说过的话用十指便可数清;她见到的爹娘对她的笑脸远远少于他们遗给她的背影……族人皆道韩仲言与曾远歌是人见人羡的神仙眷侣,却忘记了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女儿韩菱纱。
      不过幸好,她还有大伯。大伯一生未娶,膝下无子,对她爱若掌珠,比亲女还亲。她的堪舆术都是大伯教授的,她喜爱大伯,所以学起来分外努力,加之一点儿天生的聪慧颖悟,小小年纪便已略通一二。
      今夜,不知道大伯在那一座古墓之中,菱纱忍不住偏着脑袋遐想了起来,蓦听见身后足音空传,一个女声清清泠泠地响起:“菱纱,原来你在这里。”
      她又惊又喜,匆忙转身,直到辨清并确认了来人的面目之后,方不可思议地唤道:“娘。”
      曾远歌略一颔首,凌波拾翠履无声掠过地面,她翩然而来,在女儿身边坐下,二人之间仍隔着一尺之距。
      菱纱的相貌酷肖其父,年岁尚稚却已如桃李含苞,娇俏明艳;曾远歌却是清雅萧散,眉目间疏疏落落,恍若月宫瑶台中走出的仙子,奕奕有林下风。
      “今夜是七夕……”她怯生生地寻找着话题,“娘是来拜月乞巧的么?”
      曾远歌摇了摇头,神情淡漠:“世事需得靠各人去争取,一味乞求必无所得。更何况,聪慧灵巧,我想菱纱都是不缺的。”
      她略略一喜,第一次觉得母亲说话的声音竟这般好听,遂笑着央求道:“那……娘为我说一遍牛郎织女的故事可好?大伯很喜欢给菱纱讲故事的。”
      曾远歌略一动容,旋而又恢复了清宁如水的语调,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传说的轮廓。
      “我不如大伯会讲故事。”她最后收束道。
      菱纱却已十分满足,遥看双星,悠然道:“如果没有王母娘娘从中作梗,那么牛郎织女便可在人间做一对普通夫妻,白头偕老,不再受两地分离之苦了罢。”她自幼所见,皆是聚少离多,不由得发出如此感慨。
      “不然。王母娘娘不是从中作梗,而是成全了他们。”曾远歌静静道,夜风中的声音如璎珞敲冰、风动碎玉,“牛郎娶了织女,不过是一介庄稼汉娶了妻子,生养儿女,男耕女织,其间究竟有几分情意,外人不得而知。即便他们两心相印,亦是逃不脱生离死别的结局。织女是仙子,而牛郎则是凡人,若牛郎一朝老死,那么织女便要在他死后的无穷岁月中忍受着孤苦,这对她而言又是何等的折磨。所以无论缘深缘浅,让他们化为双星,每年一聚,便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为什么要让他们每年才能相聚一次呢?”
      “织女触犯天条,总是需要一些惩罚的。”曾远歌笑意疏离,“更何况,他们已经获得了无穷的寿命,一年的等待不过弹指间事而已,若没有分离,他们又如何会珍惜相聚?而且,比起尘世中人,牛郎织女已然幸福太多,他们至少拥有相逢的准信,知道每逢七夕,对方一定会在鹊桥上等待着自己;而人间呢,所谓‘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或是在等待与离别中错过,或是佳期如梦,一个人遵守着约定来了,而对方却早已不在原地。”
      她的话就此戛然而止,空留下幽凉的余音。女孩儿起初似懂非懂,可她毕竟比同龄的孩子在心智上要早熟,细细咀嚼了一会儿,倒也渐渐品出这番话的含义。
      “这么说……他们的确是非常幸福了……”她喃喃自语道,“可是……王母娘娘为什么要这样成全他们呢?他们……不是触犯天规了么?”
      女子缓缓站起身来,淡烟微月之下,她无比幽邃的双眸深深注视着女儿晶亮的大眼睛:“因为她是织女的母亲,她……很爱自己的女儿……
      “你要记住,菱纱,世间之事愈是冰冷无情,往往愈是情深爱重。”她侧过脸去,银汉的波光仿佛在她眼中晃动,盈盈一瞬,便即消逝,又似是幻觉。
      “娘。”菱纱伸出双臂来,“菱纱要娘抱。”
      曾远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螓首轻摇:“菱纱大了,我抱不动了。”
      “哦。”女孩嘟哝了一声,好生失望。
      “远歌!远歌!”有清朗男声自远而近传来,青衫男子手执一盏碧纱灯笼,另一手提着一领鹤氅。幽幽灯火下,仍可见他剑眉星目,容颜俊美得不像话。
      “夜凉露重,也不知爱惜身体。”他匆匆奔到她身边,握了握曾远歌的手,展开羽衣为她披上,又轻轻揽住她,柔声道,“回家吧。”
      “嗯。”曾远歌轻轻点头,与韩仲言相携而去。碧纱灯笼烛光明灭,她素衣拂雪,寒华哀婉,临去时方欲回头,可终又忍住,只是稍稍侧了一下脸。
      自始至终,他们不曾看她一眼,不曾与她说一句话。
      菱纱茕茕立于漫天星辉之下,绝望地呼吸着他们遗下的空气。牵牛织女、紫薇太乙……无数星子在此刻似都化为欲坠的泪滴。女孩儿对着星光端详着自己的手掌,方才在气怨之下她强力克制着自己,现下才发现,她因为拳头攥得太紧,而在小手上刻下了四个月牙状的指印。

      那一年七夕,韩菱纱七岁。那一晚她是如此气恼自己的父母,却不知那时的曾远歌已然身罹重疾,药石罔效。直到很多年后,她在冥界遇到了大伯。韩北旷这才告诉她,其实父母一直深爱着她,却因为知道自己多半命不长久,所以才故意对她冷淡。唯恐她依赖惯了,万一双亲离世,会太过伤心。
      “记得你还小的时候,你爹每天晚上非要在床边看你睡着了,他才肯睡,他就是有股傻劲,总觉得不多看几眼,多唤你几声名字,以后就没机会了……”
      她哭骂道:“真是个傻爹爹,还有娘,也好笨!”
      “世间之事,愈是冰冷无情,往往愈是情深爱重。”女子泠泠清碎的声音,再度响起。
      其实她已然明白,曾远歌是无比聪慧的女子。七岁那年的七夕,她与她说了一夜的牛郎织女,不过是为了告诉自己:她的冰冷无情,其实是不辞冰雪为卿热。
      七夕之月,残冷如玦。

      拾肆
      韩菱纱的脑海中有一幅幅关于娘亲的意象,冰雪清冷的女子素袂飘举,如冷焰如蝶翼,而今这些图画渐渐清晰,她明白自己也将面临着与当年曾远歌一般的境地。她低头不露痕迹地笑了笑,一个念头已悄然成形。
      “其实呢,小紫英你人这么好,又正气又善良又温柔,老天就是再瞎了眼也会保佑你多福多寿,我许这个愿似乎也没什么用嗳。”她偏着脑袋,甚是娇憨地笑。
      紫英亦笑,心中却暗想:倘若折尽我阳寿换你一命,我定心甘情愿,毫不犹疑。他生性静默内敛,自她罹病不治以来,这一想法已在他心中转过无数遍,可从未当面对她说过。
      蓦觉眉心一凉。少女纤指翻飞如蝶,正拢在他眉梢。
      “你这里……总是皱着的……”她的指尖轻轻在他眉心处抚过,“这样一点儿也不好看,很容易老唉。”
      他一动不动,感受着她指尖的碰触,忽然又听她幽声道:“紫英……你总是不快活……”
      “不是。”他涩然摇头,“我现在便很快活……”
      “好好好,我听你的。”她收了手,向他嫣然笑,“天命可以不信,鬼神可以不管,但我相信小紫英你。
      “所以,我想对你许一个愿望……也是我……最后的心愿……”月华如练,她的目光中写满了恳切。他深深点头,示意自己不会拒绝。
      “有一样东西……看!”她变戏法似地伸开右手,明黄的穗丝飘坠而下。
      “……九龙缚丝剑穗?!”他一时气息凝滞,又惊又喜。
      “这么一件好宝贝,随意扔掉了岂不是暴殄天物?幸好我眼明手快,把它捞了回来。”她笑得轻巧,掩饰了心底翻涌的波澜。
      当时她浑身虚软,从松枝上不慎坠下,恰正瞥见那一线弧光掠过自己鬓边。千钧一发之际她想到的竟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奋力一探,又将那剑穗夺来,拢入袖中。
      她终究是舍不得,放不下。
      是孽是缘于她而言已不重要,她既然注定短寿早夭身不由己,那么,至少她还能在最后一刻掌握自己的心意。
      “你看,我可是拼了命才将它夺回来的哟。”
      他板着脸;“下回再也不许做这种傻事。上次你为了天河折损阳寿,这一次又拿命开玩笑,我……”声音一哽,却说不下去了。
      “再没有下次了。”她眉梢轻扬,顾盼遗光,姿态神情皆如那一夜,“宝剑配英雄,香花赠美人。紫英你喜欢宝剑,还有和宝剑相关的东西,这玩意我用不上也可惜了,不如送给你吧。”
      “菱纱……”他伸手欲接,岂料这一回她却略略一让,将剑穗暂时一收。
      “不过……我的愿望就是……”她凝眸看他,换了无比郑重地语气,有不容推辞的决绝,“日后你仗剑天涯,请帮我找到它原本相配的宝剑,然后……葬了它。”
      她掰开他的手掌,将九龙缚丝剑穗再度放入他掌心,二人十指与穗丝相互纠缠,双掌间的薄茧相互摩挲,这一回,她的纤手无比的凉。
      “我答应你。”少年的声音清润如玉,淡淡道来。可她知道,这是他一生的允诺。
      自幼历经世事,她已阅尽红尘间情意凉薄,而今听到他的许诺,她想自己再不可能奢求太多。
      天界一水盈盈,人间二人脉脉无语。她忽然伸手紧紧拥抱了他,少年的肩膀消瘦却宽阔,她只能触到他披散于背后的墨发。
      “菱纱,你很冷么?”他先是被她突然的举动惊呆,全身僵硬不知回应,直到心中一缕温柔的暖意一点点浮上来,他方以手相拥,环抱住她冰冷的身躯。
      她摇了摇头,须臾漫然道:“十年前,也是在七夕,娘告诉我说……世间之事,愈是冰冷无情,往往愈是情深爱重……”
      “对不起……”她将唇凑近他耳际,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尔后倦怠地阖上了眼睛,枕着他肩头沉沉睡去。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终究还是负了他的。夏虫不可语冰,她似寒蝉蝼蚁般的生命眼见便要终结,而他还要在这纷繁红尘间经年辗转许久,她没有时间来弥补这一切。
      所以,与其让这一时的情意成为他一生的束缚,倒不如将剑穗连同一个约定一齐托付给他。即便她在不久的将来陷入永眠,他也会带着自己的承诺去仗剑天涯、游历天下。
      倚剑云端看红尘,这,才应该是他的生活吧。
      能不能找到相配的宝剑已不重要,剑穗只不过是一个引子,关键是能让他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天地如此广阔,江湖如此辽远,没有什么会再禁锢住他,他将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得到他真正想得到的一切。
      哪怕,到那个时候,时光已经洗褪了他关于她的记忆。
      我从见到你第一面起,你的眉头便是锁着的。我只希望将来有一天你的眉头可以舒展开来,而不是希望你不要将我忘记。
      世间之事,愈是冰冷无情,往往愈是情深爱重。紫英,但愿你可以懂得。
      夜风将少年披散的长发吹拂了起来,丝丝发梢从少女的指缝间掠过。朦胧中她觉得无比喜乐安宁,似乎又回到了与他初见的那一夜:意气风发的少年御剑而来,蓝衣白裳迎风飞袂,眉间衣上尽是风华;墨发四扬,剑气纷舞,他在空中腕指凝虹,夭矫如龙,潇洒飘摇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那一年七夕,韩菱纱十七岁,慕容紫英十九岁。他们如浮华倒影般神光离合的岁月,在这一夕间交错。后来,她入轮回,他立云端,从此江湖相忘,故人长绝。
      然而慕容紫英清晰的记得,那夜他们彼此相拥,耳鬓厮磨间她在他脸上眨了眨眼,轻柔的睫羽在他颊上拂过,一颗炙热的晶珠沾上他脸,宛如一吻,而后无声滑落。
      少女枕着自己的肩睡着了,他看不见她的面庞,却听见她匀淡的呼吸,轻轻抚过自己耳边。
      她的绯衣是海棠般的红色,此际夜深露浓,她香梦沉酣。
      漫天的星光似纱幕般铺洒下来,长空澹澹,远处依稀可闻流水潺潺,时空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人生静好如斯。
      今夜有星光,有月色,她在自己身边睡得无比安恬,又何需高烧银烛照红妆呢?
      七月初七,明月未圆,双星遥对,绛河清浅。

      ——浮光碎影,惘焉若醒
      如逸于戊子年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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