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剑我收了》空镜·皆无

103、三个男人

　　凌晨两点钟，他放下手里的古籍，“里间”的空气有些憋闷，让他忍不住想出门走走。
　　他默念法诀，踏入随之显现的银色的镜面。

　　刚出现在笙箫阁的仓库，就听到有人的呼吸声，眉梢轻挑，也没怎么慌张，循声望了过去。
　　房间的灯已经被按开了，所以角落里那个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影格外明显。
　　目光突兀地一顿，他匆忙走了过去，蹲了下来。

　　女孩抱着膝头靠在木柜前，后背垫着一个靠垫，但怎么看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恬静地歪着脑袋睡着，长睫随着均匀的呼吸声微颤。
　　——这样一张温柔的睡颜，哪怕心里有再多焦躁也都融化了。
　　他也跟着她的角度偏过头，右手托着下颔，左手不自觉轻触她的脸，轻声道：“双笙？”

　　她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叫自己，脸上略痒，抬手拨开。
　　耳边听到轻笑声。
　　纤长的睫毛微微眨动了几下，一双蕴着流水桃花的眸子映入她眼帘——单侧的嘴角翘起，带着点撩人的邪气。

　　还敢笑。
　　她顿然有点委屈。
　　然而只是苦巴巴地朝他瞪了眼：“我忘记了进‘里间’的法诀。”

　　他偏头抿笑出声，两只手抻开搁在膝头，蹲的姿势极为随意。
　　“你倒是跟我发个消息。”嗓音略哑。
　　“我发了啊。”双笙举起手机给他看，消息框里确实有她发出去的信息——“赤霄，我在外面，你快出来”。

　　面对着堵到他眼前的手机屏幕，他尴尬地眨眨眼。
　　“真的是发了……呃，我忘记了里间收不到外界的信号。”
　　“哪有你这样的。”双笙气鼓鼓地推了他一把，不过他底盘太稳，没推倒，“自己丢了一句‘对不起’就躲起来，给人说话的机会么？”

　　赤霄蓦地牵起唇角，压着染上笑意的声线问：“你这是……在撒娇吗？”
　　被他这么光明正大地一指，双笙猛地收住，反驳的话语酝酿了半天，然后说：“……和你，不可以吗？”
　　已经准备接受她抗议的赤霄又被猝不及防打了一记直球。

　　“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可以。”他抬手一拉，把她拥进怀里，身子顺势后仰了些，坐在地上。
　　温暖的胸膛里传来清晰的鼓动声，她却还在为那一句“什么都可以”脸红心跳。
　　“……对不起，今天情绪不好。”赤霄把下巴搁在她头顶，唇间悄声吐露出几个字。
　　“我知道，其实应该我说对不起。”双笙径自搓了搓发凉的指尖：“我没有好好考虑你的心情。”

　　“我也觉得你挺对不起我的。”赤霄毫无廉耻的接道：“你要反省一下。”
　　还得寸进尺了啊。双笙腹诽道，可是他这样无赖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爱，让她提不起半点火气，反而是软软地像是哄孩子般启口：“反省了啊，所以你看，我这不是大晚上特地跑到这里来跟你当面道歉吗，哪里像某些人，只会用手机，没有一点诚意。”
　　呼，好险，自己差点就先发了“道歉信息”，那样就不能这样冠冕堂皇地反将他一军了。

　　“我只是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
　　能在这个时候把她抱在怀里，赤霄整个人都有点不真实感，然后想到现在已经凌晨，不禁皱眉：“你怎么来的？”
　　“打车。”
　　“你一个女孩子，三更半夜自己打车？”

　　“……赤霄，现在普通人还有谁能动得了我？”双笙奇怪地抬眼看他，觉得他的担忧完全没有必要。
　　“社会社会。”赤霄调侃地弯起眼睛：“这位小姐姐好厉害，但下次还是不要这样比较好。”
　　“重点其实是……我现在也不算是普通人了。”双笙坐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说。

　　赤霄怔了怔，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不是普通人就意味着，普通人也不一定能接受我，我也不一定能习惯普通人的世界。”双笙撩了下贴在脸颊上的发丝，轻勾到耳后，“我从小就喜欢剑，现在越发觉得，我跟剑灵更合拍。”
　　赤霄的喉线毫无防备地绷直，她轻声诉说的青涩模样在这一刻撞进眼底。

　　“所以你不要去想什么我会因为种族不对就移情别恋的事情。”她扶着他的膝头，倾身趋近他，轻哂：“这样说得够不够明白？”
　　他有些被她的气势震到。

　　“回答我。”
　　“明、明白。”
　　被一个十八岁小姑娘的气势震到……

　　“而且你有什么好自卑的，就单纯说这张脸，你从身边找个比你帅的给我看看？”双笙义正辞严地说道。
　　赤霄也煞有其事地想了下，“好像是没有。”
　　两个人皆是从容地看着对方，好像刚才说的是什么正经事。
　　半晌双笙先憋不住地笑了出来：“不行了我真的……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要脸干什么。”赤霄扬唇，慵懒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慢慢凑上去，含笑的磁嗓在她的耳畔带着热息，微振：“要你，就够了。”
　　里间的镜面再次打开，她被突地打横抱了进去，压在了床榻上。
　　心跳得乱七八糟。

　　按住赤霄作乱的手，她慌张地正色道：“想什么呢。”
　　意思显然是不行。

　　“为什么？”
　　“我才十八。”
　　“成年了。”
　　“……没毕业。”
　　“相信我，你考上哪个学校我都喜欢。”
　　“什么鬼，你正经点好不好。”
　　“……这种时候到底是谁不正经？”

　　啪嗒，解扣子的声音。
　　“赤霄——”她倒抽了口凉气轻哼：“疼……”

　　赤霄不解地低眉：“你这演技太浮夸了点，我什么都还没做。”连她外套的衣扣也才刚解了第一颗。
　　这年头真是开什么车都可以碰瓷了吗。
　　“不是，真的疼。”双笙坐起身，痛得纠结起眉头，好像有什么东西由丹田扩散开来，直达全身的每一处细微末节，她拉开衣袖，手臂上的皮肤隐隐发青，而且大有蔓延之势。

　　赤霄的脸色变了，握着她的手腕，神识瞬间浸入了她的经脉中。
　　双笙眼睁睁地看着手臂上发青的皮肤开始转而变成灰色，仿佛石头的质感，又时不时像是错觉般恢复肉色。
　　不仅如此，她能清楚感觉到颈间的皮肤，腿上的皮肤，都在不受控制地变化。

　　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滚落，五脏六腑都纠结成了一团。
　　她努力默念心法转移注意力，面前的赤霄睁开了眼睛。
　　“凿齿的灵丹被彻底吸收了。”他头疼地扶着额角，“比预期的迟了一些。”

　　早不来，晚不来，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何为自作孽不可活，他就是。

　　赤霄握着双笙的双手，开始帮助她调整体内凿齿灵丹精华的流动。
　　每一丝灵丹的精粹都需要均匀地分布在经脉间，再透过经脉浸渍进皮肤里，他不敢有半点疏忽。

　　直到天色渐亮，两个人才从紧绷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双笙打量着手上白皙如常的肤色，有些胆战心惊：“不会再变成那样了吧？”
　　“你用意念试试。”赤霄的神色比她还疲倦，显然费了很多精力。

　　双笙集中于手臂的意识微动，那一处的皮肤登时化为石质的苍灰色，吓得她心脏一停。
　　“这是什么？”
　　“应该是凿齿的特质，可以瞬间提升身体表层的韧性。”赤霄却不以为意，反倒有些觉得这是件好事：“以后一般的刀剑攻击都可以被它抵御，筋骨的强度应该也有相应的增加。”甚至如果能意识过来，空手接子弹都不成问题。

　　“太丑了！”果然她当初的担忧是对的。
　　“没关系吧，只有发动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赤霄安抚道：“利大于弊，这种东西在修者网络上至少能挂出五百颗上品灵石，还是有价无市。”
　　双笙的眼珠子倏地瞪大了，脑子里转了一圈，哆嗦了下：“五、五千万？”她那天随随便便就吃下了五千万人民币的东西？！

　　“……有什么好奇怪，凿齿这种魔灵本来就难见，何况就算见到了，一般人也得不到他的灵丹，得到了灵丹，也并不一定能用。”赤霄倒是泰然自若地给她倒了杯水，“这种保命的东西卖掉才真的浪费，别一脸懊悔的样子，你以后有我又不会缺钱。”
　　“我才不要……我自己有钱。”囫囵地喝了一口水，她暗暗发誓一定不能让赤霄有必须要养她才可以的压力，而且说真的，以现在她的境界，养家糊口应该绰绰有余。

　　——这是一点活路也不给。赤霄低低眄了双笙一眼。
　　“唉，好自卑。”旋即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遮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止不住笑意的眸子和高挺的鼻梁，语调促狭：“连养老婆的权力都没有，剑灵果然没人权。”
　　“就你戏多。”双笙红着面颊顺手抄起床铺上的枕头往他脸上拍。
　　他也没反抗，接住枕头慢慢拉下，露出他藏在刘海后的似笑非笑的眼睛：“怎么突然就觉得你开窍了似的。”连打情骂俏都会了，居然也没反驳他的称呼，再回想那个游乐园里对他用手刀的女朋友，人设感觉有点不对。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垂眸轻声道：“我也……怕你跑了呀。”
　　他今天的样子，她真的有点难受，尤其是看到微博上那么多鼓捣她和韩天一的消息，她就越发闷得慌。
　　明明喜欢的是赤霄，被人乱点鸳鸯谱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设身处地地想想他的立场，就觉得自己的表现果然是糟透了。

　　仿佛是感觉到她的自责，他的指尖穿过发丝，揉了揉她的耳垂，直摸得她耳根发烫。
　　倾下身，带着点男性的压迫感贴在她耳畔，他的说话声一字一顿，仿佛在咬着耳朵：“那以后，多喜欢我一点。”
　　“——不然，我可真要跑了。”

　　* * *

　　双笙站在餐厅前，拿起手机最后发了一句。
　　[你真的不来？]
　　那边回复道：[不来，我怕我来了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双笙轻笑，装什么坦荡荡，还不是守着手机秒回。

　　她出来的时候稍微打扮了一番，别误会，不是常规的打扮，而是乔装。
　　黑框眼镜，鸭舌帽，简单的米色毛衣牛仔裤，套上厚实的羽绒服，整个人就是街边随便一抓一大把的妹子。
　　宁玦选的餐厅不近也不远，人不多，但位置也算好找，而且她在网上看过评价，价格不算贵。
　　真的是非常会安排的大少爷。

　　“不好意思，我12点有个预定，预定的号码是186XXXXXXXX。”
　　服务生在登记簿上找了找，抬头礼貌问道：“您贵姓？”
　　“第五。”
　　“嗯，没错，不过您的同伴已经到了，他把普通座位换成了小包间，请您跟我来。”

　　“啊？”双笙有些惊讶，她已经提早了十分钟，宁玦来的比她还早？
　　所谓的小包间，其实也就是靠窗的一个小隔间，门口用纱帘遮住，看不清里面人的脸，双笙被服务员领到包厢门口，金色的帘幕后，一个举止落落大方的身影就坐在窗边，静静抿了一口茶。

　　“抱歉，我来晚了。”掀开帘子，双笙坐进包厢，暖和的包厢桌上点着一个小香炉，驱散一身寒气。
　　靠窗的素纱也被拉了下来，整个包厢透着淡淡的暖色调。
　　宁玦抬腕看了看表，笑得清和：“还有八分钟，是我来早了。”

　　“为什么换包间？”双笙顺口问，忽然觉得自己这么说有点唐突：“别误会，我不是介意钱，我是觉得好奇。”
　　“我可什么都没说。”宁玦无辜地挑眉，“你觉得以你现在的知名度，坐大厅好吗？”
　　“欸？”双笙愣了下，随即觉得有些百口莫辩：“你都知道了？”

　　宁玦抬手，以一个标准而优雅的姿势，绅士地为她倒了一杯果茶。
　　“想不知道都难，恐怕你是没看校友群。”他的眸子里酝酿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呃，我屏蔽了。”虽然之前被傅晓慧加进群，但是里面聊的话题通常她都不感兴趣，所以平时开的是免打扰的屏蔽模式。

　　“我不是……”双笙觉得务必要解释一下。
　　“我知道。”
　　——咦？

　　“韩天一啊，你应该不吃这种性格。”宁玦偏着头，层次分明的短发在包厢煦暖的色调下，似乎也镀上了一层浅金色，干净的眉眼像是画里描摹出来的一般，只有清隽两字可以形容，“……你又不是跟风的人。”
　　“虽然剑阁的善后工作雷厉风行，不过都是修真界的人也没有必要掩饰，只能说你们这次对付傲因还是急了。”他喝了一口茶，“傲因喜欢攻击落单的旅人，这次会出现在那么热闹的地方，本身性子也会暴躁，如果能先把它引到僻静的地方再动手，会比现在这种局面好收拾得多。”

　　“你简直是魔灵百科全书啊，宁玦。”双笙赞叹道。
　　“我要说我以前都是跟着这些东西过的，你信么？”
　　双笙当然不信，但是宁玦说话的口吻又让人不得不信。
　　“我是说记载这些东西的书籍……”宁玦轻笑了一声，“还有啊，你是不是该点单了，说好要请客，一壶茶就打算把我打发了？”

　　“啊啊，抱歉。”双笙拿出菜单，扫了几眼，不过她从来没有请客的经验，不得已向他求助。宁玦哭笑不得地问了她的喜好和忌口食物，熟稔地点了几道菜，不多不贵，胜在菜品很有特色，味道也不错。
　　跟宁玦相处真的很自在，他完全不给人压迫感，聊起天来也很能接话题，难怪在学校很受欢迎。

　　不过她今天不是来纯聊天的，服务生把残羹冷炙撤下之后，双笙终于要进入正题。
　　“华山秘境的时候，你送我的那个香囊到底是什么？”
　　他的眸子凝着她的眼，蓦地轻绽：“噗，这么直接的吗？”

　　“你说我要是周末约你你会说的。”
　　“……原来没有香囊我就什么都不是。”宁玦单臂撑着头，神色在那一秒钟有一丝落寂，从纱帘外透过的午后阳光细细碎碎洒在他的眉睫上，一双琥珀色的瞳仁一望便能通透到底，中央如碎银似的光泽一点，美得丝毫不真实，“看来有些东西，不管多少次，结果都一样。”
　　双笙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自言自语而已。”宁玦抬眼，见她还在期待着答案，不由轻扯起嘴角的弧度：“那香囊里有一个部族的图腾，我只能说到这里，而且香囊只能作用一次，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
　　双笙的重点全都落在了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的结语上，不由觉得有些沉重：“你……为什么要把这种独一无二的东西给我？”
　　“因为你值得。”宁玦没有任何迟疑地说。

　　这一刻双笙几乎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攫取了魂魄，完全动惮不得。
　　她一定以前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在很久以前。

　　“……谢谢你帮我。”双笙觉得心脏又有些揪疼，“你给的礼物价值真的太重了，我觉得这一顿饭根本微不足道。可是我又不知道能给你什么，只能说谢谢。”
　　“你可以给的我都有，但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她怔楞了一秒，随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宁氏财团的大少爷，华山秘境的继承者，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有而她能给的。

　　“抱歉，我下午还有事，所以就……”她和赤霄约好了要去寻找她母亲的下落。
　　“双笙。”
　　“嗯？”

　　“有些东西，其实不明白更好。”
　　宁玦抬眼静静看着她。
　　“有些地方，不是你应该接近的。”

　　[阿笙，在这边等我。]
　　[不要跟上来，不要走开。]

　　记忆中那个文质彬彬而显得有些瘦弱的父亲哭着对她嘱咐道。
　　然后决绝离去。

　　一直以来她的记忆只到这个片段。
　　那年她六岁。
　　可不知为什么，在宁玦出口的一瞬间，她的脑中混乱不堪。
　　零星的片段里，父亲重新回到了她跟前。

　　[凤鸣……凤鸣……]她趴在父亲的背上，听到父亲哭喊道。
　　[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

　　[呼……呼……]
　　男人奔跑的喘息声。
　　[啊啊啊——]
　　男人痛苦的嘶吼声。

　　一瞬之间，记忆里闪烁着一双金澄的瞳仁。
　　[有些地方，不是你应该接近的。]

　　她的视线越过男人冰凉而熟悉的背脊，定格在那双眼睛上。
　　夜色深沉，可她竟能清楚的察觉到，那双眼睛比琥珀的颜色更浅一些，浅薄到无情，无忧、无悲、无喜，无怒，却美得不可方物。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清湛如玉，却冷漠如斯。

　　她猛地撑在桌沿，痛苦地拧着眉头，大量细碎的片段蜂拥而来，可是全都拼凑不成完整的景象。
　　“双笙？”宁玦自然注意到她的状态有些诡异，伸手搭在她肩头。
　　“——别碰我！”双笙猛地挥开他的手。

　　宁玦握住被她打开的手腕，目色微怔。
　　双笙咬着牙转头望他：“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什么？”

　　“十二年前——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模糊的影像，断断续续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白，只有一双眼睛的颜色清晰如昨。
　　天寒露重，他站在长夜之中，和今时今日的容貌并无二致。

　　[有些地方，不是你应该接近的。]

　　寒光乍现，有血腥的味道。
　　再然后，她趴伏的那个背脊向前倒了下去。
　　永远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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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当你们觉得明白了一切的时候，请看全文进度条。
好吧，甜放在虐前面，估计浪费了。
我现在也是日五日六，上周也只休息了一天，你们为什么还要养肥，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