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烂故事》闲山话

2、第 2 章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用换下来的睡裙先擦擦头发上的水。这时候我听到楼下传来的闷闷的门响，侧着耳朵确认了一下缓慢地印在楼梯上的是老钱的脚步声，扯开嗓子喊了一句：“老钱！帮我拿毛巾！”我隔着浴室的磨砂玻璃看到老钱在浴室前站了一会儿，似乎叹了口气，随后走开了一会儿，不久便从门缝里伸出一条拿着毛巾的白白的胳膊。我擦干身上，再用毛巾把头发包起来，走出浴室的时候看到老钱正杵在门口低头玩手机。

　　“还有没有热水了？我也要洗澡的。”他问。

　　“没了，谁知道你这么晚回来的？给我带吃的了吗？”

　　“没，别想了。谁知道你这么晚还不睡觉的，我还没好好批评你一下。要理解成年人的辛苦好吗？我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你能过得好一点过得开心……”老钱关了书房的灯，拉上窗帘，屋内瞬间没了什么光，只有电脑显示屏的电源蓝点在间歇闪动。他扑到地垫上抱着枕头瘫成了一坨泥。老钱把脸稍微从枕头里挤出来点看向我这边，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打住，我也是成年人了，还是奔三的那种。”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到桌子旁打开电脑开关。电脑用了几年了，启动起来要花一段时间，我吹了吹杯口，转动杯壁暖着自己的手心手背。九月的天气按说还不怎么凉，大概是因为刚下过了雨，有点寒意。

　　“家里蹲是没有资格被称为成年人的。”老钱从墙边拖了个靠枕垫在腰下，“哎，年轻就是好，像我这种老骨头，到处都疼。你忙吗？不忙的话来帮我捶捶背捶捶腰吧。”

　　“再过几年你就比我年轻了。”我跪坐到老钱旁边，按按他的后背，“这力道中不中。”

　　“中，你再往右点，再往上点，妥就是那里，哎你别往那儿去。”手碰到老钱肋骨附近，我听到老钱“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晃了晃肩膀转了转脖子，骨节的声音十分清脆。“骨质疏松了，要补钙了，明天早起去买点大骨头熬汤喝吧。”老钱手撑着地面坐起身来，不过姿势依然懒散，靠着墙，“今天有点冷了，立秋什么时候？是不是快入秋了。”

　　“已经立秋一个月了。”

　　“是吗？我一向记不清什么日子的。秋天是不是该吃羊肉啊，温补，再买点白萝卜，熬成一锅，美滋滋。”老钱露出笑容，拉过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团，“明天要是来不及就后天吧，家里好像没什么吃的了，你也好几天没出门了，该出去逛逛了。这天气潮湿，老闷在屋子里会发芽的。看到有什么想吃的买了我给你做。问你的话你又总拿不定主意。”

　　“忙完了？”我也在墙边靠下，挨着老钱。电脑屏幕上蓝色的光微微笼罩着这间屋子。

　　“忙完了，这几天在家，给你改善一下伙食。外卖你也该吃够了吧。”

　　“最近开了几家新店，我都试过了，有的还不错，你要是想休息一下的话可以点那几家试试。”

　　“据说家里常年不开灶，没有烟火气，会有妖怪以为这个房子没人住进来的。”老钱严肃地说，我盯着他看的时候他也面不改色。

　　“所以你住进来了吗？”我问。

　　“房，我买的。”老钱挺了挺腰杆想要坐直，然而有什么呛了他一下，老钱咳了咳又清了清嗓子，“你应该没关热水器电源吧？水是不是该好了？我想洗个澡小睡一下。明天午饭不用等我，我估计醒不了，别让我一觉睡到后天就行。”

　　“好，那我先睡了。”我起身关了电脑电源，走到自己的房间带上门躺在床上，脑子还很清醒一时间难以入睡。今天荒废了一天，明天可不能这样度过，要让老钱看到我认真的样子；地板似乎也一个多星期没有吸过了，要打扫一下；之前定的新书买回来还没看；门铃似乎有点问题，要检查一下是电池没电了还是坏了，再决定换不换新的。过了一会儿水声渐渐窸窸窣窣地响起，我想着要买的食材清单，想着要做的事，眼前慢慢模糊。

　　我和老钱在一起共同生活了近十年，彼此相互了解。他吃不得辣，而我无辣不欢；他总是和床长在一起，而我却早早醒来。老钱对待什么样的人都似乎游刃有余，而我却很不擅长和其他人打交道。有时候我觉得老钱比我更像人类，更熟稔人类社会的常识。老钱不以为然，他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这座城市又没什么常识可言的。你以为来这里的都是什么人？野心家，冒险者，淘金人，总之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没有正常人，甚至连“人”都寥寥可数。与人交往没必要掏心掏肺的，谁知道对面是人是鬼呢？见面点头三分笑，寒暄转身再捅刀。然后他又感慨，哎，你成为一个家里蹲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连你也要提防的话，我这辈子是没什么好觉可睡了。

　　“家里蹲也是你养出来的，这锅一人一半。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我有一天不会厌烦了你的絮絮叨叨然后把你干掉了呢？”

　　“干掉我谁做饭。”

　　“有外卖呢。”

　　我和老钱又互相隐藏着许多秘密。比如多亏我优异的记忆力和眼神，老钱很多以为我看不到的小动作也被我偷偷刻在心里。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消弭得悄无痕迹的。他不说，我不追问。很早之前老钱就跟我说过这个名字也不是真名，只是他喜欢钱而已。“钻钱眼里啦！所以有钱什么都干！什么脏活累活都不在话下。皮薄大馅貌美如花，送货上门使命必达。”老钱如是解释，“总之有时候是正经工作有时候不那么正经，但我对钱的热爱和尊重是非常正经的。”老钱又补充道。我印象里我们虽然不是富得流油，但是吃穿用度也不怎么贫乏过。至于为什么没有暴富呢？一来是老钱觉得钱够花就好了，有时间多陪陪我是正事，这是老钱原话；二者，老钱很懒。我认为后者才是决定因素。

　　老钱还开过玩笑说，自己是卖肉的，是整条街上最美艳动人的那颗星。

　　“卖猪肉还是卖羊肉？不能卖狗肉，我想养狗的。太残忍了。”我夹起切得薄薄的羊肉片在锅里涮了涮又在碗里滚上蒜泥，丢进嘴里。

　　“猪牛羊和狗又有什么区别呢？狗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老钱笑了，“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红油锅和清汤锅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就是我是青春美少女，而你已经是个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了。”

　　“哎，长大了就是麻烦，小时候你多可爱啊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恨不得每天都黏黏糊糊地挂在我身上，我看你才是鼻涕虫托生吧？现在大了大了，都开始嫌弃我这个老头子了。等再过几十年，我瘫在床上不能动，你一定就卷了我的全部家当跑了个无影无踪。哎，太令人难过了，难过得我连这颗芝士丸子都吃不下了。给你。”老钱把自己的菜夹给我，“多吃点长胖点，嫁不出去了，就能永远给我这个老头子做伴了。”

　　“没事，长得不好看，没人要的，而且家里蹲是不可能出门的。”

　　“我捡的，哪里不好看了？”老钱看看锅里的东西都差不多捞得干净了，把几片生菜叶子扔了进去。火锅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红的白的，都冒着热腾腾的气。我揉揉肚子准备歇一会儿等锅里的东西煮熟了再继续战斗，老钱突然把脸凑得很近，仔细打量了我一番。

　　“虽然比我还差一点，但是已经比大多数人已经强多了！要成为像我一样出色的成年人啊！”

　　我把一颗花椒塞进了他嘴里。

　　养狗这件事是从刚搬过来的时候就盘算着的了，甚至更早之前我就想养一条自己的狗。老钱并不反对，不过先前居无定所的客观条件使这个愿望无法实现，而刚搬过来的两三年，新家需要花钱和打理的地方又太多。这房子是旧房子，前主人离开月面城时把家具搬得一干二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屋子里的墙很白，几乎没留下什么人居住过的痕迹，连个钉子印都没有，只是因为天气潮湿，有些地方的墙皮变得斑驳脱落。室内状况良好，没什么需要特别折腾的地方，外面就不一样了，我们房子的位置是顶楼，带着一个颇大的露台，前主人几年没回来，风吹日晒无人打理，颇为郁郁葱葱。光拔露台上的草就拔了两三天，累得我腰酸腿痛，手指都被染得又青又紫；老钱口口声声说要帮我，可那几天又早出晚归，不见踪影，派不上什么用场。屋里坏了的开关和灯泡倒是他换下来的，我怕高不敢踩梯子，这方面实在是应付不来。

　　老钱买下这栋房子是付的全款，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多钱。

　　“你不是很喜欢吗？带你看过了很多地方，这里不是你最满意的吗？”

　　“喜欢归喜欢，两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是不是有点浪费？”

　　“你不是还要养狗的吗。两人一狗，我觉得可以，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