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影落》梓欣宝宝

10、且从容

　　冯蘅并没有急着离开小镇，她到镇上最好的一家棺材铺里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流着泪帮妹妹盛装入殓，随后又寻了家客栈，包下了二楼的天字客房，为妹妹布置了一间灵堂。

　　客栈掌柜见她带着一副棺木进了客栈，心中大叫晦气，沉着脸迎过来，然而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冯蘅砸下的巨额银票晃花了眼，脸变得比翻书还快，立刻换上了一副讨好谄媚的嘴脸，跟前跟后地大献殷勤。

　　“好说好说，姑娘家中有丧事，小店怎能欺心把人往外赶您说是不，二楼向来没什么人客住，姑娘且安心住下，包你清静。对了，镇东的李道长离此不远，他惯常替人打醮念经超度亡魂，如果姑娘不方便前往，我可以叫小二替您去请......”

　　他还在絮絮叨叨，冯蘅蓦地一扬手道：“够了！”斜睨一眼掌柜，啪的一声又放下一锭银子，“这锭银子买你住嘴够不够？”
　　掌柜喜出望外，刚想开口说够，猛地又掩住了嘴，识趣地退下。

　　到得夜间下起了急雨，簌簌冷风穿窗而入，飘进的急雨打在了棺木之上，汇成一条条银亮的水渍缓缓落下。灵堂里只燃着一支白蜡，疾风吹得蜡炬的火焰东摇西摆，倏明倏暗，素白的帘幕猎猎飞舞，更增几分凄凉之氛。

　　黄啸随手将被风吹开的窗户一一关上，视线对上供桌上孤零零的牌位，饶是他向来心肠冷绝，也不禁恸上心来，忽然听得有人低声说道：“谢谢！”声音平淡，跟着听得火刀火石声响，自棺木一侧燃起了火光，照出了一张莹白憔悴的脸庞，却正是冯蘅。

　　她一身缟素，面无表情地跪立在棺木一侧烧着纸钱，她不知已经跪立了多久，久到以黄啸耳目之灵，进门时竟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火星跳跃闪烁，无数纸烬盘旋着飞上半空，又无力地坠落于地，纷纷扬扬落在她身周，她单薄的身躯似乎要与夜色融为一处，化成解不开的忧伤。

　　这样压抑深沉的痛苦，比之号啕大哭的彻底发泄，更为伤神伤心，黄啸想安慰几句，却不能成言，冯芷的死，他要负上很大责任，他何来立场安慰冯蘅的哀伤？

　　踌躇良久，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人死不能复生，请冯姑娘节哀！”

　　冯蘅立起身看着他，唇角的一抹笑容惨淡，却依稀是冷冷的讥诮。
　　“你来找我做什么？”

　　黄啸的手不知不觉攥紧，骨节因用力而苍白，沉声道：“冯二小姐之死，皆因我而起，你如果恨我的话，可以现在就杀了我，我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哦？”冯蘅一挑眉，“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杀你，你现在就要走？你可知道，只要你一踏出这间客栈，闵峰源立刻就会带人杀了你。在你的伤没痊愈之前，只有留在我身边，你才是最安全的。”

　　黄啸默然不做声，脸上的肌肉扭曲，显是在压抑极大愤怒，一字字说道：“我就算是死，也不愿依赖女子裙裾苟且偷生。”

　　冯蘅看着他，就象是在看着一个绝大笑话，“你想死了么？难道你不想为你的师妹报仇了？”

　　犹如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刺进黄啸的心，带着冷意翻搅，每一下举措都痛不可抑。

　　“闵峰源恨你入骨，不惜召开武林大会当众坐实你的罪名，也原因也不过是为了掩饰青城之丑，小妹懵懂无知，破坏了他的大计，他当然只有别寻他法对付于你，栽赃嫁祸之事他做得得心应手，也不差杀害小妹这一件，这一点，想必你比我还要清楚。”冯蘅慢慢道来，每一句都直中要害，见解极深。

　　黄啸当然知道，王婆子如此俗不可耐的人，若不是有人借给她胆，又许下重利诱惑，她怎么敢当众攀污黄啸杀人行凶，还有闵峰源的出现也未免太巧了些，只是要证明闵峰源才是真正凶手，证据却还不足。

　　惺惺作态的伪君子，往往比真小人还要可恨，他做尽了坏事，却无时无刻不忘为自己披上道德的外衣，蔽人耳目粉饰太平。

　　“无论你是死在青城还是死在冯家，这件事就能顺利了结，青城之耻一床锦被遮羞，他从此可以安心做他的青城掌门，享尽武林尊崇，而后世千秋，只会认定你是淫邪无耻之流，但是这样的结局，相信是你和我都不愿预见的。”

　　黄啸一声苦笑，“所以你救我，不仅仅是因为我不是凶手，更重要的是你要以我为饵，让闵峰源的罪行公诸天下。”

　　冯蘅点头道：“和聪明人打交道果然有趣，不必太多解释，最为省心不过。”
　　黄啸心中滋味难明，他是想报仇，却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

　　冯蘅鉴貌辨色，黄啸的每一个神情她都尽收眼底，她悠悠说道：“你心里瞧不上这样的法子吧，嗯，也难怪，你毕竟出身名门，虽行为放荡不羁，骨子里却还深受正统迫害，有些拘泥不化，须知行事当不拘小节，对付无耻之徒，那法子也须小小无耻一些，若非如此，焉能在天下人面前逼他自揭其短？”

　　黄啸一怔，仰天笑道：“好一个行事当不拘小节，我黄啸自负一生放浪形骸，见识竟还及不上一个小姑娘。”心中的最后一丝障碍烟消云散，他豁然开朗。

　　“那么请问冯姑娘心中是否已有计较？”他打定主意一问到底，这个初识时怯怯的柔弱少女，原来如此聪慧狡黠，处事冷静，颇有男儿之风，他很想听听她接下来的见解。

　　“江南冯家人不能枉死，小妹虽不幸遭他所害，万幸还留下了罪证。”冯蘅缓缓说道。

　　当日闵峰源广邀天下英雄齐聚青城山，江南冯家也收到一封邀贴，冯家行事亦正亦邪，对旁人这种门户之事最不待见，所以也并没打算参加，岂知小妹冯芷静极思动，竟偷偷拿了帖子溜出门去，待得冯蘅发觉，她已扬长而去数日，眼见小妹心意已决，冯蘅只有随后赶来接应。
　　到青城脚下二人相遇，冯芷执意与会，冯蘅不得已只有应允，却交与她几样独门毒药防身，王石对冯芷无礼时，冯芷曾用过其中一种对付于他，虽事后给了解药，那苦头也够王石吃的，冯芷死后，冯蘅曾细细检验过她的尸身，最厉害的一种蚀心散却遍寻不见，以冯芷之聪明伶俐，料想她临难之际必不会乖乖受死，这种蚀心散定是用在了凶手身上。

　　蚀心散无色无味，施于人身时最不易为武林高手发觉，中毒后慢慢腐蚀心脏，月余始发作，中者心意烦乱心痛如绞，再高明的大夫也会误诊为心绞痛，而等毒性真正发作起来，三日后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天下只有江南冯家方能救得他性命。

　　黄啸惊讶于她布局之缜密，脸上一时神情变幻，看不出喜怒哀乐。
　　“你以我为饵，又订下一月之约，诱他到江南冯家，彼时武林同道齐集，他毒性发作命悬你手，你就可趁机要挟他为所欲为，冯姑娘，你心计之深令人叹服，黄某自愧不如。”

　　冯蘅低垂着头，火光映在她清丽的容颜上，只照见两排细密的睫毛投下的丛影，她蹙眉不语，睫毛上坠有两滴晶莹的泪，她轻轻将最后一迭纸钱送入火盆，凄然笑道：“只可惜做再多事，亦不能换取小妹重生，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一切从未发生过。”

　　天明的时候，黄啸到底是走了，他给冯蘅留下了一封信。
　　“一切皆在冯姑娘算计之中，我留不留在你身边，对结果并无任何影响。天大地大，我自有法子避开他，你放心，我决不会破坏你的计划。”

　　冯蘅握着纸条良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纸条点燃，慢慢地注视着它化为灰烬，阿二阿三在门外悄然等候已久，冯蘅说道：“走吧！”再不回顾。

　　黄啸为避开人群，走的皆是山间小路，林间草密，绿油油的一直延展向前，似乎无边无际，他踏足其上，每一步都簌簌作响，就这样茫茫然地走了三天，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一口干粮，困了躺倒就睡，心愿将了，世间再无可萦怀之事，自己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火热的阳光自树顶直射下来，照得人头晕眼花，黄啸在背阴的树下小憩了一会，正想举步再行，风过后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夹杂着伤者痛喊呼号，也许是有什么江湖人物在争斗，黄啸皱了皱眉，心下厌恶，本能地就想转头避开，忽然听到一声破碎的惨呼：“兀那金狗，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随即听到一人哈哈大笑：“无能小儿，妄图与我大金作对，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老子留你一条性命，你回去转告那王吉，有本事和我们完颜大将军明枪明刀地斗上一斗，避鼠猫似的专做些偷鸡摸狗的暗算之事，算是那门子的英雄好汉！”

　　原来竟不是江湖争斗，而是金狗在屠杀我大宋好汉，其时大宋积弱，金人肆掠中原，江湖中人提及莫不怒火冲天切齿痛恨，遇上大队金兵便罢，若有零碎散股金兵，一般都是出手了结不留活口，黄啸精神一震，提气便奔了过去。

　　走近之后，血腥味浓重呛鼻，拨开草丛一看，林间数株白杨围成的空地之上，赫然是一片修罗场，数百人死在当地，残肢断臂狼藉一片，瞧身上服色既有金兵亦有汉人，仅有数名侥幸未死者在地上辗转□□，而树木之中隐隐听见马蹄声响渐沓，显然敌人远去未久。

　　黄啸正想追赶上去了结几个，地上一只血手忽然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裤脚，他蹲下身来，那人是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中了狼牙棒重重一击，胸口塌陷下去，嘴里鲜血直涌，显见是命不久矣，他牢牢地攥着黄啸的衣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象是有话要说，眼神却渐渐涣散。

　　黄啸顾不得追赶金兵，连忙往他胸口输入真气，他精神略震，喘着气说道：“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

　　黄啸皱眉道：“你说。”那人苦笑道：“我是抗击金兵的义军王将军麾下小将曲武，相烦你去霞岭镇小酒馆找一个叫王吉的人，就说属下军中出了内奸，义士名单被人偷走交于金兵，形势不妙，命大家早早回避，免有损伤......”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再也支持不住，眼巴巴地望着黄啸，仅撑着一口气等他答应。

　　黄啸点头道：“放心，我一定会做到。”那人始笑了笑，闭目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