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士》白水城

31、吾名赵荣安

　　神凌城内城有两殿三阁，殿为神启，无名，三阁则是：承世，万法，破卷。

　　其中的破卷阁位于内城东区，是凌家卷文经典以及教授弟子术法所在。

　　破卷阁的居舍众多，更开辟有多处广场以便于弟子们切磋术法，彼此磨砺。路侧种植有雪松云杉，点缀五角枫，一派生机勃勃。

　　而在破卷阁区域的最北处，有一独立的小院，名为君子居，居内有屋舍三间，屋前院内种有几棵山茶，抬头即可看见位于神凌内城东北角的防御角楼。

　　这座君子居独立于破卷阁其他院舍，神奇的是，这个院子恍若自带隔离阵法一样，所有弟子和仆役都自觉地绕着它走。

　　君子居前有小路名曰醉枫，这条小路两侧植有枫树，路与破卷阁其他学舍相连。

　　此时天晴日朗，时近中午有一白须老叟提着一食盒沿醉枫小径缓步行来，神凌内人皆修仙，但这老叟脚步虚浮，却分明无一丝灵力在身。

　　老叟年迈，腿脚不灵便，但精神却是不错，恰逢天晴好，他提盒信步一路慢慢晃着进了君子居,好不自在。

　　君子居内白宝珠花苞新冒，结缕草地已发嫩芽，空气中草木清香充盈，柏树头燕归脆鸣。

　　居所卧室的窗是开着的，可以见一位着年轻的修士正临窗读着一本凌氏起源，他专注其中，分外投入。

　　这人正是那日以一己之力救回凌家家主凌陌的，王深带回来的白衣奇人。

　　王寂深知白衣人实力，又怕他不谙世事出去外面为人利用对凌王两家不利，后期凌陌苏醒与之商议之后，决定先将人留在神凌。

　　介于白衣人身份特殊，既不敢怠慢，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他的存在，凌陌思索之下，将白衣人安置在君子居。

　　君子居曾经是凌陌与王寂之子凌初的居所，凌初身份尊贵，性格却乖戾，他在时无一弟子敢亲近，乃至他离开神凌，也没人愿意接近君子居。

　　君子居空了有三年，萧瑟无人迹，索性让白衣奇人住在这里，更由从未修过任何术法的赵伯每日照顾其饮食。

　　赵伯年已八十，为凌家的家仆，年轻时只喜欢读书游历，却不愿意修习任何法术，孤身一人去过很多地方。

　　后来赵伯年迈回到神凌，凌陌知他虽无任何修为，胸襟文采可堪国士，便请他教导自己儿子凌初，但是凌初难以驯服，再加上赵伯身体早不如年轻时期，也就没有再教了，索性每日做些杂事倒是自在得很。

　　白衣奇人听到有人进得君子居来，便立刻放下书，迎接来者，他一见到提着食盒的老叟，立刻往前两步，将食盒取过来道谢：“赵伯，又麻烦你了。”

　　赵伯笑道：“没事的，我每日走个两趟，也是强身健体。”

　　年轻的修士其实并不需要进食和饮水，但是他来到这人世间发现所有人都如此，便也入乡随俗，一日三餐吃了起来。

　　“赵伯，我刚才看书又遇到不懂的地方了，一会还请你教我。”

　　赵伯笑道：“你先吃饭，我下午就呆在这里。”

　　赵伯来此前，凌陌与王寂曾经对他有过嘱咐，这人修为很高，要想办法与之亲近，让他尽可能的长久的留在神凌，如果有什么问题，及时和家主汇报。

　　于是来此前赵伯原以为会见到一个桀骜不驯的修仙大能，谁知是个看似清冷实则温和的年轻人。

　　一开始他与年轻人交谈，发现他对于人间诸事多有不通，心中还有奇怪。但是年轻人十分好学，且十分聪明，这让赵伯很是喜欢。

　　家族内部的事情不能泄露，赵伯就不时拿些书籍过来教他，一来二去，竟然以这种文雅的方式，让这两位家主都看不明白的年轻人，心甘情愿的在君子居留下了。

　　在最近的一次汇报中，凌陌甚至有意让这年轻人入凌家做事，真正成为凌家的助力。

　　年轻人吃的很快，老伯只在居舍坐了一小会，年轻人就拿着书本来了。

　　凌家从西北荒原发迹，后入中原立命，对于各地术法博纳多长，渐渐发展壮大至此，为不忘本，当时的家主命族人完整记录了从荒原道神凌初建时期的事情。年轻人正在看的就是《凌家起源》此书中写凌家祖先们刚来到这片土地上的一篇故事。

　　“赵伯，这篇里面写道：无晶石械甲，不明生息运转，民生难以立命，仰天时以苟存。至灾年，饿殍遍野，或洪水，良田尽淹。这是什么意思呢？”

　　赵伯道：“最开始修仙界的法术，阵式，剑术，铸造，医毒都没有现在这么完备，生民全凭自己种植食物，一但天气有变化，就会大受影响。”

　　年轻人又问：“那现在呢？我在天门北原的时候，还是看到村部的人在自己种植和驯养牲畜，大雪或是干旱依旧会祈求天时。”

　　赵伯听闻此言苦笑道：“现在虽然修仙的人越来越多，但是更多的人，未学术，不闻道。修仙五派虽然广立门户，招收弟子，但修仙不易，晶石有限。终究杯水车薪，普及的还是太少了。”

　　年轻人不解：“赵伯，您又是为何不修法术？”

　　赵伯坦然笑道：“若是有了修为，诸事不觉中会变得便利，寿数也会延长。那就再不能体会平民之痛，不懂蜉蝣之悲，不懂其难处，又谈何改变呢？生于世间，人各有道，这便是我的道。”

　　赵伯数十年，走过很多地方，向凌家万法阁提出很多利于百姓的建议，万法阁也研习出很多便民简易的法术，赵伯便各处游历，普及这些简易的法术，这些细小的事情日积月累，让凌家的声望于无形中增加，也让凌家家主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从而于各个城池设立施教点，以改善民生。

　　年轻人细思，缓缓说：“您的道太过远大，也许在您有生之年都无法实现。”

　　赵伯看着年轻人认真的模样，摇头说：“普通人活于世，所求不过荣华富贵，一生平安。济世太难，我也不过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荣华富贵，一生平安...”年轻人重复着这两句。

　　“赵伯，有很多人问过我叫什么名字，您刚见到我的时候也问过我。但是我生来就没有名字，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您教导我良多，我想随您的姓氏，我想把常人的愿景记在名字上，我想叫自己赵荣安。”

　　赵伯闻言心头大震，他一生漂泊，无妻无子，早已准备独自终老于神凌城中。此时看着年轻人郑重的模样，赵伯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赵伯忍住情绪，赞扬道：“好名字！你既然随我姓，那老朽必将毕生所学的都教授于你。”

　　赵荣安闻言，眼前一亮，连忙以师徒之礼拜谢。

　　自这日起，赵伯来君子居更加勤快，每次到来都带有书籍，或者其他物什。

　　赵伯曾见过名山大川，也入过乡野溪河，其博闻广志世所难有。

　　这位凌陌都曾邀请教导过自己孩子的名仕，在那段时间内就成为了赵荣安的老师。

　　春去秋来，赵伯与赵荣安已相处一年，赵伯将赵荣安视作自己的孩子，传授他系统化的知识，却并不引导赵荣安的思想去适应修仙界的主流观念。

　　赵伯始终希望，赵荣安对于万事万物都可以有自己的见解，他也能预见到，这个年轻人将来会有一番大的事业。

　　赵伯的岁数已经足够大了，每一年的冬天对于他而言都像是一场劫难。在大雪纷飞的时节里，他给赵荣安送食物和饮水时，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开始越来越长。

　　赵荣安曾希望治愈赵伯身上的顽疾，为赵伯输送生息之气，但是都被老人家拒绝了。

　　“对生灵怜悯与同情是你与生俱来的好品格，但老朽是行将就木的人，我自凡胎而来，也应顺应天时而去，我感谢你挂念我，但不必在我身上花费力气。”

　　赵伯这样说着，言语中是看淡生死的超脱。

　　赵荣安不能说服赵伯，于是每每赵伯来时，他都会驱散君子居前乃至醉枫小路上附着的积雪，让赵伯一路平坦，不至寒冷。

　　时又过三月，院中茶花早已开了，芬芳满园，春意盎然。

　　但这天进得院门的却不是赵伯，而是凌家家主凌陌。

　　赵荣安从居室里走出来，穿着赵伯前阵子送来的浅紫色春装。春装裁剪的恰到好处，愈发显得他含霜履雪，气度非凡。

　　赵荣安来到院子里看到是凌陌，有些吃惊，但还是微微行了一个礼。

　　凌陌看着面前长相出众，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无限伤感的告诉他：“赵伯时限到了，昨夜已离世了。”

　　院子里的花，突然就不香了。赵荣安呆愣的看着凌陌，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过了好一会，才无措起来，重又和凌陌确认了一遍。

　　凌陌看着赵荣安满脸悲伤的样子，也有些不忍。

　　赵荣安仰头遥望蔚蔚蓝天，天空有浅浅金色，那是神凌城承自远古的浩瀚生息。

　　赵伯曾经说过，生灵死去，生息消散于天地，这浩渺天地中，从此是否也多了一位伟人的生命之息...

　　之后好几日，赵荣安都把自己关在居舍里，不肯出到院子里来。直到赵伯的丧礼，赵荣安收到凌陌给他的孝服，他才出门来了。

　　修仙界的丧礼都很简单，人修道法自然，求得看破红尘。赵伯的丧礼也只零星来了几个同期的修士，这些修士虽然和赵伯同岁，但因为修道的缘故，看上去也不过三四十岁。

　　另赵荣安意外的，是凌家家主凌陌也在场，可见凌陌对于这位以身行天下的凌家忠仆十分看重。

　　礼程结束后，赵荣安找到凌家主，他对凌陌道：“家主，我知道您一直留我在神凌的原因，但现在我想同赵伯一样去外面走走。这里与我算有恩情，我绝不会做有损凌王两家的事情。”

　　凌陌只考量了一小会，便回道：“赵伯一生忠于凌家，你是他教出来的，我相信你，若是哪天你想入我神凌，也随时欢迎。”

　　赵荣安随即拜别凌陌，返回君子居整理好居舍里的一切事物，最后同来时一样，一袭清冷白鸾长袍，不带走一丝外物。

　　神凌城的天际依旧那么美，层层云雾被晕染出的错落美丽的浅金色，赵荣安在君子居前凝息破空而去，扶摇九霄之时，却早已不是当时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