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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墓葬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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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沙华恢复意识的前一秒,耳边还充盈着各种嘈杂的声音,是街道,还是水流,亦或者是风,逼得她不得不从永无休止的梦境里醒来。等待自身一切变得清明的时候,这些声音都被推到了遥远的世界,留下的只有孩童哭泣的声音。
如此无助的……哭泣,是何其的熟悉。
头,好疼。想伸出手去,身子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安……”许久不曾破出话音的喉咙万分干涩,只见那小脑袋瓜埋在被里,眼泪仍如泉涌流下。
别哭……
她哭得她的头更疼了。
“安……”竭力喊出的声音十分地无力,不过好在这次女孩终于听见,她抬起头来看她,稚嫩的小脸已满是泪水。
“娘亲!”还未等她完全坐起身子,她就一头扎进她怀里,小肩膀微微地颤动着,“你终于醒了……安好害怕。”她抽泣着断断说道。
蔓沙华将头搁置在她小小的肩上,双手无力地抱着她。随着女孩的哭泣,眼中似乎也有了温热。
还活着……
真的,太好了……
新的生命在窗外欢叫,新的事物在散发温暖和光,此刻,她还活着的感觉是多么地真实,真实到,她舍不得放开。
“娘亲以后都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她收紧双臂,在女孩的耳边微弱着声音道。
大雪持续纷飞的两个月里,蔓沙华被迫在寝殿中修养身体,因此也错过了新生小殿下的满月宴,但就算如此,这贺礼总归也还是得补上的。
“这块白玉平安锁,正好和天错身上的凑成一对。”怀里的婴儿小巧玲珑,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蔓沙华逗弄了他一会,才让他回归母亲的怀抱。
伸手拿起晾置在一边的汤药,蔓沙华试了试温度后便递给她喝下,垂眼看着她将汤药一饮而尽,蔓沙华的神情骤然变得有些黯淡,“好在你和这个小家伙都没事,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轻萝搁下手中的空碗,表情一脸地严肃和认真,“说什么话呢,你活着,我比谁都要开心。”
她无声看着她,随后扯了扯嘴角,“一直以来,我都在给你们添麻烦呢。”她轻轻一笑,却牵动得胸口窒了窒,猛地一阵咳嗽。
“阿华。”她拉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她又咳了一声,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大祭司怎么说的?”轻萝看着她的眼神微微紧了紧。
蔓沙华沉默了片刻,方才坦白地回答,“之前身体被咒术破坏得太严重,虽然好了,但是到最冷天的时候还是会犯点小毛病。”
轻萝皱眉沉吟了一会,提议道,“要不,你先去南国静养一段时间,那里气候温润,估计会好点。”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用,等过了这几天就会好的。”
兴许是为自己被晾在一边而表示不满,床上的小家伙不知怎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轻萝慌忙将他抱起来哄着,好久之后才停住声音。
“估计以后会比安还闹腾。”她笑着打趣。
轻萝看着怀中婴孩红扑扑的脸蛋,眼底尽是温柔,“这孩子的性子像他父亲。”
外面的雪下得比来之前更大了些,从寝殿出来的蔓沙华踏着脚步走进风雪中,褪去一身红衣之后,垂落身侧的白色衣袖翻飞如蝴蝶,远远看去仿佛要和空中飞舞的雪花凝成一道无瑕的美景。
她已经很久不曾来过这里了。
墓场里大大小小的石碑已经被白雪淹没了一半,逝者在寒风凄凉的呼喊中永远沉眠,她再一次细细聆听,却仍同往常一样,她并没有听见古老亡灵在这片雪地下的轻声低语。
低语么……
她在心中嘲笑了自己一番。哪里会有什么亡灵呢,都不过是人类口中的无稽之谈,就算真的有,也未必会逗留在这冰冷的国度遭受凄风冷雨吧。
顺着一条雪路往上走,越接近最高处,墓碑反而变得越加稀少,直到最后只能看见寥寥数座。她沉默地站在那里,微低着头看那些刻在碑上的名字,仿佛这是对死去的亲人与挚友的一种无上缅怀。其中有一座,她缓缓伸出了手,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指尖传到全身每一根神经,再一次,她确认,没有亡灵,更没有所谓低语。
明明一直都知道的,可是就算如此,她还是想认真地听听看,哪怕是一句不清不楚的悲鸣,然而暮去朝来,时过境迁,这样的事情却不曾发生过。
是否因为,你的灵魂早已经去了彼世,所以无论我怎么听,都听不到了呢。
“哥哥,我来看你了。”她轻哑着声音开口,神情笼罩在天光的阴影中,仿佛心底深处那无以言喻的悲痛。
高处的寒风不断吹袭着她洁白的衣裳,她长久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周围只剩下风雪狂乱呼啸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墓葬场再次响起了踏雪声,她幡然醒悟地回头看去,不禁轻声脱口,“阿音姐姐……”
来人衣着清淡素雅,鬓角垂落银发,美如山上绽放的雪莲。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她,“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差不多了。”她点了点头。
女子沉默了一会,才俯身将一束墨兰在墓碑旁放下,“很抱歉,君莫他,给你添麻烦了。”
她神情微微一顿,转而摇头道,“我没有怪过他。”
“你都知道了吧,所有事情的真相。”她缓缓站起身来面向她,蔓沙华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所有隐藏的痛苦在刹那间全数化成了愧疚暴露在她面前。
这个曾经站在她哥哥身边的女子,本该成为她嫂子的人,对爱情也有过美好的期待和向往。
“对不起……”
君莫的命,木衔的命,她最对不起的人,是她。哪怕她从不曾怪罪于她,她却无法原谅自己。
女子微微摇了摇头,“你无需跟我道歉,你也无需跟任何人道歉,阿华。”她再次将目光落向那冰冷的墓碑,嘴角挂起淡然的笑,“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结果,我曾以为我可以如愿嫁给木衔,到头来也只是镜花水月,以前我痛苦难过,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她看向不远处在风雪中等候的男子,眼神温柔了许多,“他的身上没有一样能够比得上你哥哥,但是他对我很好,即便很多时候我的心里挂念的是木衔,他也依然爱我,而我相信有一天,我也会爱上他。”
那名男子,蔓沙华是知道的,白狐一族里隶属国家重臣的一大望族,看上去是一个老实人,但也只是看起来,骨子里不卑不亢,才是那人的天性所在。
“阿华,你的命是木衔守护的,要好好爱惜自己,不要再让你身边的人担心了。”
蔓沙华呆呆地愣在原地,目视着她脚步不徐不缓地走向那名男子,正如她刚刚走过来的一样,两人在风雪中一同往回,如同一对璧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好……
那名男子眼中承载的东西,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温情,而他给的幸福,是她哥哥永远也给不了的。无论是他在世的时候,还是不在的时候,都一样。
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蔓沙华站在回廊看着院落里的白色堆积成厚厚一层,寒梅在风雪中顽强绽放,一如当年她的眼睛所看到的。
在这里,她恍惚还记得一稚嫩的小女孩钻进哥哥的怀里,贪婪着他的温度,看另一个小男孩在院落里挥舞木剑的身影。这一幅停留在脑海中,被永无止境的时间冲刷成老旧灰色的画面,早已碎成了从天空落下的白色雪,无力而苍白,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
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今日,也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未来。
没有人……
风雪夹带的寒气迎面吹进回廊,带来砭人肌骨的冷意,她不适地轻咳了两声,感觉双手已经快要被冻僵。
“公主,我们走吧,这里太冷了。”蚕女一脸担忧地看着许久站在回廊的女子。
蔓沙华摇了摇头,说出口的话有些虚弱,“你先走吧,我要呆一会。”说完又是一阵咳嗽,蚕女连忙搀住她,见劝说无用,只能道,“那让奴婢去给您拿件衣服吧。”
她没有回应,视线定定落在院里的白雪,仿佛追寻着光阴,便能够找到一点关于过去的倒影,连带着那些久远的话音,也能被风从遥远的世界边缘,重新带回意识的界限。
无法释怀,至始至终,她都对过去无法释怀。
回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蔓沙华没有回头,依然看着雪花在空中纷纷落下,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悠远,“小蚕,你说为什么,北国总是要下雪呢。”
背后的脚步声一顿,她忽然轻轻笑了笑,却带着一缕悲伤,“也许我没有跟你讲过吧,我真的,很想再见我哥哥一面,很想。”
她兀自停留在自己的情绪中,却没有发觉背后冗长的一片沉默到底是为何。话音落下不过几秒之后,又是不住的咳嗽,这一次咳得比刚才还要剧烈,肺里都是疼痛,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在微颤着,本想靠着柱子来稳住身躯,却没想到脚下踩空就要摔出去。身后的人略有一滞,探出的手在瞬间拉住了她,却也没有避免她脚步错乱直直坐倒下去。回廊上,维持着两手相持的身影,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蔓沙华愣愣看着眼前的男子,许久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雪地里的冰寒侵入全身,她才敛了眸子,“你怎么来了。”
银发白衣的男妖没有回答,只是收回了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眉间微微蹙起。垂落身侧的手,掌心还残留着从她手里传递过来的冷意。
没有温度的,冷。
此刻的她,褪了红衣,一袭雪色和服融入眼前景色,虽回归了名门望族的优雅,却令她的身影变得越加单薄瘦弱,了无生机。
“你的事情,都做完了吗?”她垂眼看地上未曾消融过的白雪,仍是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蔓沙华转动身子,也没有要起来的打算,只是靠着栏柱坐着,目光没有什么焦点,“真好。”她这样说着,紧接而来又是一阵猛咳,她真的不想咳的,更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然而肺里的不适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缓和的间隙,身子忽然一轻便离开了雪地,如此毫无防备的一抱令她慌忙抓紧他的袖子,错愕抬头之后,看到的是他下颚冷冽的弧度。
“你……”惊讶之余她看向他的左臂,“你的手……”
“已经好了。”清冷的嗓音落响在她耳畔,杀生丸脚步一动便抱着她离开了回廊。
“你要带我去哪里?”面对他莫名的举动,她心下有点惊慌。
“不是很想见他吗。”目视前方的金瞳变得有点深沉。
“谁?”
“你哥哥……”
话音宛若五雷轰顶一般在她脑中狠狠击下,她几乎是僵在了他的怀里,一下子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
“他……还在?”半晌,蔓沙华才再次抖动起毫无血色的唇畔,声音轻微到仿佛风吹就散。
杀生丸没有回答,也没有低头去看她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北国边境的方向,尚未舒展的眉头皱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