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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清平乐 清和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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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时候。底事休交瘦。满酌流霞看舞袖。
—赵长卿《清平乐清和时候》
是冬,天雪。
秣陵,城南琵琶街直走百来步,有巷子口,左拐到舒家十三巷,街角路牌上的舒字已经看不清了,只有那十三巷在凄冷的路灯下惨惨发白。
沿巷子边青石板路大步三十五,小步二十三,推门,一尊金身佛立在那里,两头的蜡烛颤颤地照亮屋内的陈设。一张漆木八仙桌,上面香烛残残落落,八仙桌前的行善箱上没有贡品,如果有人大着胆子敲一下,会听到腹内空空的一声响。
行善箱前有几个看起来脏不拉稀的蒲团掷在地上,大殿两边是天龙八部牛鬼蛇神一类的木质雕像。余下的空间空落落地,红烛映得那些雕像阴森森,风动,让人骨肉嶙峋。
按理,这是一间寺庙,而且还是一间快倒闭的寺庙。
然而,天底下的所有人并不都是按着常理的,寺庙除了寺庙还能是什么,还能是家,至少对于这样一家四口来说是这样。
“额滴乖乖,这盘子可算打完了,你还不去找找你那死鬼锅锅,你这小作死滴!”
三件屋子围着几米见方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小小菜地,菜地里的被雪埋了。菜地边上有一笼鸡子,石头板砖草草盖成鸡笼,上面又用茅草铺了一层,鸡爸爸鸡妈妈以及它们翅膀下的雏鸡时而不知死活地叫上几嗓子。
“想死的东西,再叫,再叫,把你们全剁了。”
“还不出去找你哥,还玩,还玩,眼睛不要了。”
伴随女人的声音,一个少年从亮着灯的屋子里跑出来,雪地里留下一地纷繁的脚印。
看着少年人走远了,女人才出来,拿着一手的谷子朝鸡笼走去。
“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去哪疯了,诶哟,可是苦了你娘了,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了,不说一声就跑了,诶呦。”
女人蹲下身子撒谷子,看着那几只鸡一缩一缩着吃,笨拙而勤勉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子打鼓。
可不是被人卖去羊城当鸭了吧,涂涂他稀里糊涂地,十八的人了,路上的糖葫芦都管不住口,可别被下药南运了,虽说继承了自己的真国色,模子不错不假,可上床了是睡人还是被睡都不知道。
总不会被人拐去器官移植了吧,最近隔壁几个老太总是传这传那,说是上头哪个郡的郡长身体不好,需要点年轻器官,这个说可不是嘛,那个说千真万确,这个额滴乖乖,那个额滴妈呀,几个小老太像是听了大灰狼要来的女孩,用老气横秋的调子敲打着女人的心。
“额滴乖乖。”女人害怕起来。
“ 妈,我回来了。”
“哥,今天生日,你还不早回来,害咱妈担心了。”
“你哥他今天看到一本《广陵散谱》,看到 ”
“去去去,苏洛诚,谁不知道你是和竹然哥夹着我哥网吧三连坐去了。”
“一二,你别动。”
雪落地,无声。
“我今天真在书店看《广陵散谱》,一二你不信我给你哼上几段。”
“ ”
雪停了。
中国式的生日就是家长坐在边上,中间大蛋糕,围上一桌子菜,看着孩子吃着吃那,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
刚刚的女人,也就是这家当妈的,看到自家儿子带着朋友回来自然开心,招呼完这个招呼那个,可是回头一想菜不够,就又带着绣花小钱包风风火火去琵琶街和菜贩子为了一毛五角头破血流去了。
进了另一间屋,开灯。
被先前那少年喊哥的半大小伙,姓云,名浮涂,刚刚那个女人是他妈,刚刚喊他哥的是他弟弟云一二,边上两个是他从小撒尿玩泥巴的老友,苏洛诚和朱竹然。
为什么要说这些?嗯,因为之后的故事里他们的世界会天翻地覆。嗯,准确来说应该不包含他妈,嗯,不包含他妈。
云一二去倒水给他哥喝,又拿了两个杯子给苏洛诚和朱竹然。
云浮涂脱了外衣一躺,随手指示弟弟去开空调,又招呼朱竹然坐,转眼斜睨了一样和自己躺在床上的苏洛诚。
“让你别客气,你还真把这当家了?”
“涂涂,咱妈都说了,我还客气啥。”
云浮涂,或者说涂涂听了也不恼,只是拿眼睛斜他。
“谁跟你咱妈了。”
“哥,苏洛诚平时就这么欺负你来着?”
涂涂想说什么又没说,翻了个身,把头埋进床单里去。
“苏洛诚,你又欺负我哥,你小时候就哈我哥痒痒,让他上课笑出声,偷拿他作业本,让他没法交作业,换考试卷,还把你那张55分的卷子改成我哥的。”
一二喝了口水。
“还有运动会把我哥的接力棒故意弄掉,午睡时吓我哥叫出声,害我哥被全班嫌弃,上厕所把我哥推进女厕所还说什么大饱眼福,而且我哥那时都是高中生了,和我哥做了八年的同桌,欺负了我哥八年。”
一二又喝了口水。
“这么多年,说好听点,就是我哥人好,你调皮,说难听点,就是我哥傻,我哥蠢,我哥他。”
“一二,别说了,还有你喝的是我的杯子。”
墙上的老钟响,小鸟弹出九次。
涂涂背对着他们,努力让自己脸上没来由的红消下去,可是,真的是没来由吗?
“哥,我不说了,苏洛诚,警告你啊,对我哥好点,要是我再逮到你要挟我哥和你去网吧,看我饶不饶得过你。”
一二说完了,还要动动一下他的小拳头,苏洛诚吐吐舌头,佯装害怕,好像真的有那么回事一样。
一二没再搭理苏洛诚,转头去和安静待在椅子上的朱竹然说话。
涂涂没仔细去听,只觉得又是些恼人的,就把脑袋蒙进了被子。这样,大概什么都听不到了吧。
涂涂妈在经历了和百味鸡大妈猪脚掌大叔以及水果摊小弟的百般刁难后,终于把涂涂从床上解救下来。虽然说应该是她刁难人家。
“涂涂,吃饭了,你看洛诚和竹然这一表人才的模样,等了几个小时你看小脸都瘦了。”
涂涂妈四十多的妇人,说话市井气味重,而且恶心。
看到年轻帅小伙就更恶心,虽然说并不是多喜欢,可能是她整个人就是这么恶心。当然这是一二心中的腹诽,涂涂妈还在欣赏着儿子那两个一表人才的朋友。
其实说是欣赏,还不如说是回忆,这个短发浓眉的阳光小伙,怎么想也不会是个爱哭鬼。
苏洛诚是隔壁苏阿姨儿子,四岁时从钱塘搬过来,说得一口小吴语,软糯糯地甜死人。苏阿姨是单亲妈妈,手勤脚勤,在琵琶巷子口推早餐车,女红好,四下接缝缝补补伙计,家用也不吃紧。涂涂三岁,看见苏阿姨,就知道大声说“苏阿姨混沌”,苏阿姨只知道他饿了,就给他早上要卖的包子,涂涂不领情把肉包子扔在地上,继续大声喊“苏阿姨混沌。”苏阿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连忙去捡包子,还在玩沙子的苏洛诚眼尖,看见不给他吃的肉包子被涂涂随便丢在了地上,哇哇哭起来。
哭声把涂涂妈招来了,屁股开花不必多说,但是苏阿姨很奇怪的是为什么涂涂要说“苏阿姨混沌”。涂涂妈老脸一红,“他跟广告学的。”那时有个广告“苏阿姨混沌”,皮薄馅多汤味美,涂涂眼馋胃心酸,天天学着喊苏阿姨混沌。
后来,苏阿姨真的开始做混沌了,可是涂涂一喊苏阿姨混沌,学前的苏洛诚必定哭。
涂涂妈这一想,摆菜上桌的速度就慢下来,一二手勤去帮忙,涂涂妈看着有一二了,就坐到一边想心思去了。
一直坐在板凳上的朱竹然也跟着起来帮忙,乌黑的长发用红绳系成随意的发辫,像条不羁的鱼尾巴。
是了,竹然这孩子也蛮可怜的。涂涂妈想到竹然小时候奶声奶气和他们几个玩沙子的样子,就又摇了摇头呀,竹然以前不是这样的,可爱是可爱,可是一点也不女气呀。
自从他爸没了后,他整个人就变了,开始留长发,他妈拿剪子剪了好几次都没用,最后也随着他了。涂涂妈听巷子里几个小老太说留长头发的男生不是艺术家就是搞同性恋的,搞同性恋会搞出艾滋病的,涂涂妈看了眼还在忙活的竹然,叹口气,又摇了摇头。
蛋糕上完桌,涂涂妈也不等涂涂爸回来,就开始生日前的祝福,当然一二把这个叫最后的晚餐前的罗里吧嗦。别问为什么涂涂没有吐槽,涂涂的心思一直都不在这里。
脸上的红到底没有消得彻底,当初为什么要再一二面前哭,他知道些什么,他就算知道些什么,也没办法理解吧,可是理解了又能怎么样,那种恶心感情会弄脏他吧。
至于洛诚,有些东西还是不敢说得太明白,有些底线还是不能触碰,涂涂心里有数。
“哥,你热吗,热的话我把温度调小点。”
一二一直注意着自己,到底还是给别人添麻烦了,涂涂啃完一块鸡腿,夹着素什锦吃了大半碗饭,又喝了好些橙汁,肚内半饱,没心思再吃那块蛋糕了。
涂涂想起一二最喜欢甜食,就瞪了洛诚一眼。
“我们家穷,蛋糕不能用来抹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