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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愿长福(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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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
已经是夜半,谢府的书房也已经一片漆黑,然而书房内侧的暗室里却是灯火通明。
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将手按在谢璟的手腕上,越诊脉,眉头皱得越紧,而谢璟躺在榻上,背后垫了一个厚厚的靠垫。
“咳……咳咳……”谢璟抬手将手里的锦帕按在唇上,等将手拿下来的时候,他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僵直。
盯着帕子上的一抹异色,他眼里有暗光滑过,然后握紧了手。
“唉……你啊……”那大夫收回了手,忍不住又摇了摇头,“前头不是警告过你,你的咳嗽不能压,偏你不听,我这会儿诊脉,你的脉象愈发不稳了。”
谢璟是他的忘年交,因此每每身体不舒服,总不放心让别人来瞧,总是夜半让管家请了他来暗室,偷偷摸.摸看病,也不知道是在防谁。
“我只想问一句,我还有多久可活。”
说这话的时候谢璟神色淡漠,只是睫毛在不断颤动,唇也紧紧抿着。
“至多,一年半。”大夫说到这儿就有些火大,“我跟你说好好调理,也不听,否则,还能多活几年!”
谢璟笑了,他望向小榻对面挂着的那副画,笑得又开始咳嗽,嗓子眼像是有火在慢慢地灼,有一股腥甜冲上喉咙。
那副画上有一个姑娘,长发披散,趴在窗台上笑得无邪,有一树梨花影影绰绰挡住了一些,看起来那姑娘离他很远。远极了。
像是倾尽毕生之力,也无法触摸。
“呵呵,多活几年?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刚刚说完,他身子就像是被抽起来,背脊弯成一张弓,整个人都快要缩到一起,手痉.挛一般抓着锦帕,隐隐露出.血色。
等到终于缓过来,他舒了一口气,像是被掏空了,整个人靠到了枕垫上,脸色看起来都没了活气。
“你看,就这残败的身子,多活几年做什么呢?受罪吗。”
谢璟闭上了眼睛,舔.去嘴角一缕血丝。
“往后,你也别来了。”
他不想治了。
一年半,一年半够做什么呢?
一年半还不够短吗?他可不想缠.绵病榻,被汤汤药药灌得起都起不来。
他还要……还要给长福寻一个好夫婿,能够对他的小长福一辈子都好,照顾好他的小长福,他还要给长福备好嫁妆,他要给她十里红妆,让她成为镇子上最最有头面的新娘子……他……
又有血气冲上来,他咬住舌尖,才勉强压下。
城东的李家,城西的张家,城南的刘家……
一个一个,哪里比得上他谢璟?
可是……一个一个,他谢璟又如何比得上?如何比得上?
不知何时,大夫已经悄悄离开,唯有一室烛火一个影子相伴。
谢璟抠住小榻的边缘,抠得极用力,用力到手骨都发疼。
长福,你会喜欢哪一个?
而这一切,谢长福不会知道。
她被谢璟保护得太好,即使再来一次,谢璟不想让她知道的,她还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谢璟站在她身后,他刚刚给她洗完头发,正在给她梳顺。他一手拢住她一束头发,一手拿起了梳子。
“阿叔。”
“嗯。”
谢长福从铜镜里看他,模模糊糊,看不清脸。
“阿叔……你不会离开我吧?”
明明知道了答案,明明看过了结局,还是固执得想要一个承诺。
就算是假的,能够听你亲口说出来,也很好。
谢璟手中的动作一顿,然后冷笑一声,拽了一下手里的长发。
谢长福吃痛,低叫了一声。
“怎么?谁让你想这个,我割了他舌头。”
他分明都已经开始盘算哪家的小子最好,却不允许她想。
谢长福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却又被谢璟抬起来。
“不想瞧见我?”
谢璟凑过来,气息就在她耳侧。
“不是。”
她低低答:“我想多瞧几眼。”
这是真话,然而照旧,谢璟被她哽得没办法再盛气凌人,沉默得重新拿起了梳子。
梳好了头发,谢璟抱着已经十五岁的谢长福坐到了榻上,如今已经入冬,窗外有细细的小雪,他抱着她,谢长福半靠半躺地依在他怀里,絮絮叨叨说着话。
谢璟也不知道听没听,有一搭没一搭得应着,用大披风裹紧了两人,他的脸被披风边上的绒毛淹没大半,谢长福的脸就在他的脸下面,也只露出一点儿。
“阿叔你干什么啊!每次都挡住我的脸!”
“把你藏起来。”谁也找不到。
“那你又只藏一半!”少女噘嘴,不开心。
“……那我低头,去看谁?”
谢长福笑眯眯的,满意了,重新缩回他怀里:“嗯!藏一半,给你看一半。”
她没有看到,头顶的谢璟眼眸深沉,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狰狞。
——源于疼痛。
你呆成这个样子,阿叔再想把你藏一辈子,也只能把你送到别人怀里去。
前一次,谢璟给谢长福订了亲的事情,是谢长福上了花轿才知道,这一次,她也没有听到半点闲言碎语。
谢璟每一夜都会想,如果长福知道了,是会哭会闹,还是会满脸娇羞,等着嫁给良人。
她哭她闹,他舍不得,她娇羞,他却想杀了她。
这就成了每夜除了冤魂之外的噩梦。
离谢长福嫁人的良辰吉日,不过三天。
而他不知道的是,谢长福也掰着手指头算,她还能够跟他在一起多久。
那一日来得极快,即便是度日如年,也就是一下子的事情,谢璟给谢长福下了药,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女身穿白色中衣躺在她自己的床.上,有些茫然。
“阿叔……”
谢璟听到这一声,突然暴躁起来,狠狠地盯着她:“不要喊我。”
他用绳子一圈一圈捆住了她,然后从一边拿来了大红色的嫁衣,凝视她良久,将她扶了起来。
“长福,新郎已经在外头等你了。”
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谢长福想,为什么她做了这么久的准备,还是毫无办法地酸了眼睛。
“什么新郎?阿叔,什么新郎?”
身体好像已经不是现在的自己的,而是前世,那个被阿叔头一次拿绳子捆住,被阿叔慢慢穿上嫁衣的谢长福。
“谢长福,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已经没有用了。你陪我走过了我最痛苦最黑暗的日子,作为回报,我给你一个良人。我快三十而立了,我不可能不娶妻,不生子,而你,已经足够了。”谢璟面无表情,帮她拢好了衣襟,“我不需要你了。”
“你说什么?”
她想要再听一次,其实她听得足够清楚了,也足够疼痛了。
“我说,我不需要你了。谢长福,你没用了。”
房间内除了他俩没有其他人,谢璟唇畔甚至有一抹笑,他给她盖上盖头,在一片红色漫过谢长福的眼前的时候,谢璟缓缓靠近了她,慢慢伸出手,虚无地搂住了她。
长福啊。
你恨我,也好。
他的手突然狠狠扣住她的手腕,声音低哑而狠厉:“你要是敢哭出来,谢府你以后不必当娘家回来,我也不会去看你。”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
谢长福咬死了唇,眼泪想要掉,却不敢。
再来一次,她也不敢。
谢府外面锣鼓喧天,迎亲队喜气洋洋,有敲锣的,有吹唢呐的。
她甚至听到有人说——
“哎呦,这谢家家主对外头捡来的小姐也这样好,你看这嫁妆,都能从街头排到街尾都排不完,也不晓得她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什么德?什么德?
你们应当说,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喜欢上自己的阿叔,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能跟他在一起,他只当我是小丫头,他亲手把我嫁出去。
他用绳子捆住我,他亲手为我穿嫁衣。
他甚至不让我哭。
就算他为了我好,就算他为了我好,就算他为了我好。
除了这句话,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从回到被阿叔买走那一年,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可是她还是,无法忍受。
谢璟的手掌很凉,这个男人昨晚还毫无顾忌得搂着她安睡一晚,今日就要送她出嫁。
“起轿!”
喜娘的声音嘹亮,谢璟看着被八抬大轿抬走的谢长福,身形突然一晃。
一抬又一抬的嫁妆从他眼前被人抬过去,喉口堵着一口血,却不上不下。
他多想说,你们把嫁妆都带走吧,都带走。
可是你们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的小长福留给我?
谢璟狠狠闭了闭眼睛。
他比谁都知道。
不能。
身边有人扶住了他的手臂,是管家。
“主子……”
谢璟摆了摆手,缓缓咽下那口血,吐出一口浊气:“你派人跟刘家说一声,我到底不算她正经的长辈,就不坐上位了,那坐席,也就免了吧。”
这剜心刻骨之痛,比这病来得还要狠,他没办法忍受了。
谢璟再能忍痛,再厉害,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
长福最喜欢看的话本里说,神仙都逃不过一个情劫,他又要如何逃去?
他就在谢府门口站着,从日出站到日暮,从满是人群到一片清冷。
等到家家户户都开始点灯笼,他才转过身,往府里走。
那风姿玉骨的身影,看起来竟然像是一个老翁了。
管家跟在他身后关了门,看着门栓,良久叹了口气。
——“这谢府,是真的空了。”
家财万贯又如何,没了她,谢璟也没了,谢璟没了,谢府就是个空架子。
“孽啊,都是孽啊!”
老汉捶了一下掌心。
天上开始落雪,越来越大,谢璟坐在往常和谢长福一块儿坐的小榻上,望着窗外已经只剩枯枝的梨花树。
那树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却一直看着,看到只剩一个轮廓。
管家推门进来,想让他吃点晚饭,却听到谢璟说:“也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看到梨花开了。”
这话说完,谢璟开始不断咳嗽,像是要把在谢长福面前压住的咳嗽一次全咳完了似的。
想说的话,管家到底是说不出口了。
明年的梨花,谁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