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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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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被临时征用,沈敛昨日并未在自己原本的房间休息,收拾了少得可怜的包裹被赶到了走廊尽头的房中,正好与渱砚斜着照了个面。
两人的房间均离阿曦有了些距离。不说一脑门子官司的沈敛被鲛人一句话搅得内心不静,对面的渱砚昨晚更是梦魇缠身,尽管是如同绕指柔温柔乡的梦魇,也冒着袅袅白雾将他缠得丝毫无法动弹,外头就算是炸了一口井,他也是睁不开眼的了。
但杨晚庭不同。
先前的奔波使得他一条堪比病秧子的身体柔弱得很,这几日虽不能外出,但却劳心劳力地做了个尽职尽责的后方支援。且不说想破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如何又削薄了他原本就稀薄的发,就只算受着杨筠亭毫无怜惜的照顾,还得反回来绞尽脑汁不讨她嫌这一份心思,便更使他如履薄冰。
杨大军师脆弱的神经几乎快折了,夜里翻来覆去,叹息声一口比一口大,都没能盖过原本沈敛房间传来的异响。
他猛地坐了起来,竖耳听了听那边传来的响动,似乎是鲛人夜歌的声音,却因过于轻微,甚至连调子都听不连贯。
接着便是忽然的拍水声,仿佛那鲛人背部紧贴着巨大木桶后突然从水中跃起,在半空中拧了身形复又落入水下,只是进入时轻巧得像是片羽入湖,杨晚庭再怎么仔细,却也是一点荡开的水声也听不见了。就好像阿曦重新坠入的不是那一桶他歇了半条命送上去的桶中,而是不为人知的另一处水面。
杨晚庭心下一震,赶忙起身下床,脚还未碰着地面,耳朵便又捕捉到了那丝丝缕缕的夜歌声,只不过像是从窗外送来的,断断续续,在不慎明晰的夜光里愈发遥远,但依旧能在耳畔,像是走不远去的样子,不消片刻便停了下来。
他扭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窗不知何时被夜风给吹开了一条小缝,乌云依旧厚厚压顶,但夜间的光从云层里削下来,既清冷又暗沉,如同一根细针投在了他的房里。
杨晚庭走上前去将窗子合了起来,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忽然闻见了一丝飘散在海风里、十分腥腐的味道。
那棵树墩子实在是大得很,虽说是树桩,却也起码有半人之高,向上延伸出的一半如同靠椅的背部,一见便知是将当年那天雷过后的模样留了个全,只是被修整得干干净净,只能在靠近后隐约从枯焦的树皮边缘看出些那时的痕迹。
光见此桩,便能想象这柳树最为枝繁叶茂时伸展出的荫荫长枝。
“太久了。”沈敛看了一眼便道。
“是啊,”渱砚左右瞧了瞧,“根本看不出来究竟有多大了,总归年纪小不到哪儿去。”
这树在被天雷劈开时便已有如此茁壮的躯干,那么渱砚的那两只宝贝寄于此的时间想来也绝不会短到哪儿去。当初他削骨割肉,将自己一通解体,着着急急地成了一盏灯,倒是全然没将心思分出一丝半缕来到这些未曾用上的地方,因此对龙须是如何出现在此处,又是怎会跑进这么一株柳树内的也全无头绪。
尽管依旧粗壮的很,但里头的木心几乎都已被掏了个空,如同被取了珍珠的蚌,干巴巴地伫立在这片空地中。渱砚走近后一脚踏上顶出地面的树根,一手便抚上近乎干裂的树壳。
像是有近千年不为人道的岁月从他的掌心如流光般一闪而过,那是又孤寂又厚重的河流,还不等他仔细听一听那潺潺声,便忽然涌成了大江大河呼啸着贴着渱砚的掌纹飞逝而走。
他忽然有一瞬的恍惚,在那一刻中,似乎有什么蹭了蹭掌心后擦着他的手腕绕了出去消散了,快得连渱砚都未曾意识到有这么一缕细光闪过。
“死得倒是比我还早。”渱砚轻声嘀咕。
谁知沈敛还真的听见了这句:“大约是比不上长明不灭的灯。”
渱砚:“……”
他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这么个人间的小将军怎么就对自己“青眼有加”来了呢?就算是为了当初自己临走前那番不知轻重的调戏,也不至于这般同囚徒似的盯着不放罢?难道是看他渱砚还算是有用,为报答那半月多形同于无的照料,将他征做了无偿劳动力一份,随意使唤起来?
渱砚一脸的欲言又止,憋了一会儿才道:“沈将军,大帅,这位小哥,虽然我混是混了一点点……不是,我是说,以前,就在那之前,我们,”他伸出手指来,指了指沈敛,又点了点自己,“见过吗?”
他思来想去,自己哪一次醒来遇上的人物,江湖人、王爷、和尚、道士、各种门主阁主宫主的,更别提没名没姓的小百姓了,似乎都没有哪个是什么将军。况且他此次醒来,睁眼见到的便是沈敛,哪来的时间同他有什么过去。
沈敛倒出乎他意料地沉默了,渱砚连忙补了一嘴:“我认识你吗?”
虽然沈敛看起来并非有极重的好奇心,遇见珍奇之物便放不下手纠缠一番,顶多也是多看两眼,但渱砚也不敢断言,他家里有那么个神神秘秘的弟弟坐镇,万一他就是中意自己这奇奇怪怪一盏灯呢?又或者他曾经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若是如此倒也还罢,就怕他是从前的哪个冤家,经年不忘、轮回转世地来找他这个旧人算账来了。
渱砚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沈敛从想要带自己离开风雪关时便神情不大对,如今再见面,更是异常,像是不停地从他身上找寻些什么,又时而茫然得很。大约不是错觉,只有沈敛身上的执着未变,且日复一日地膨发,千头万绪地缠绕在了他渱砚的手上。
然而这方沈敛却感到自己如同拴着镣铐在大雾中行走,说不清道不明,一腔无处放置的渴望与寄托摇身一变,在无力中忽如其来的怒火的炙烤下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蚕作茧般缚住了他自己,顷刻便要破壳化翅奋不顾身扑向那团燃烧的烛心。
于是他问:“又怎知不是你认识我?”
说完两人都愣了愣。
渱砚全然是一时被问住了,答不上话来,心想,妈的,他怎么知道我是个东边想不起、右边全忘记的鳏寡孤独?
沈敛则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问话中,那些原本靠着他自身克持而抑藏起来的气怨给惊了个醒,瞬间便开始回想起这几日中,自己未曾制住的举动。
与此而来的还有那些纷乱的梦境,如同真实的记忆片段般扰得他胸闷气短。自从再次见面,那些薄纸碎片仿若从另外好几个同他同貌同音的人身上侵拔而出,愈来愈清晰,串联起这些泛白的模糊记忆里的那个身影,此刻正与眼前的重叠在一起。
难道那鲛人夜歌语话,竟能乱人心神到这般地步?
渱砚注意到沈敛眼神沉了下去,刚想问一句“你没事儿罢”,转身便被地上凹凸起伏的树根绊了脚。
沈敛忙抓了渱砚的手肘扶住他,自己却手指僵硬,下意识地箍紧了掌心将人控在了手中。
远处小贾边挥手边跑了近来:“将……公子!公子!出事儿啦!”
沈敛神态自若地收回手,转向小贾示意他慢慢说,反倒是渱砚转了转手腕,忙问道:“发生什么了?”
小贾神情慌张,压低了声音道:“那鲛人忽然昏迷不醒。邵家也突然派人过来,杨姑娘顾不上两边,就怕他们发现了!”
三人赶回客栈的时候却不见杨筠亭,也未曾见到邵家派来的人,反倒是杨晚庭一人披着外衣坐在楼下,正提起小壶沏茶想要润润嘴,却被没轻没重猛然冲进来的小贾吓得一手抖。
“怎么了这是?”杨晚庭捧起瓷杯一口气喝干,神色茫然地望向三人。
原本急头白脸的小贾此时也摸不着头脑:“那些邵家的人呢?”
“方才便走了。”
“他们来得那么气势汹汹,活像来讨债的,见杨姑娘是女子便赖皮得很。杨姑娘若不是急于照看那鲛人,不然怎会让他们几个在这里闲扯!”小贾狠狠地呸了一声,“现在怎么说走就走啊?”
杨晚庭老神在在地挪了挪屁股:“年轻人,不要总这么上火。同他们讲讲道理,讲通了便皆大欢喜了嘛。”
渱砚跟在小贾身后,同沈敛一起走了进来:“既然是无赖,打出去不就成了?还说什么话。”
杨晚庭摸了摸头:“我也就同他们说了,说宣之从来只负责没命的。这不管是危在旦夕还是迫在眉睫,只要脑袋还在,那就不是他的事儿了。若真要显诚意,还不如让邵老板自个儿来呢。谁知他们面色一白,便走了。”
马乡绅昨晚才刚出事,杨晚庭这一番话,虽他自己没有别的些什么意思,但落在一身生命之忧的邵家人耳朵里,便如同他们家便是下一个将要掉头的目标。让邵老板自己来?那不就是要他掉了脑袋以后再提吗?他们心中自然慌得很,拔腿便回去向邵老板通报了,那还顾得上找人呢。
小贾:“……”
渱砚竖了大拇指:“能耐。”
沈敛问道:“怎么回事?”
明明他也未指向二楼,也未给出眼神,只眉头一皱,杨晚庭一抖肩便听出了他问的是阿曦的事:“谁知道呢,你们出去不久,阿栾便发现那阿曦昏在了水里边。这不正看着么。”
渱砚沉吟,心下正疑惑,沈敛抬脚便要上去看个究竟。
杨晚庭忙站了起来:“宣之!昨夜里我听到,阿曦那房内传来极轻的歌声和水声,响了好些时候,似乎是她在其中翻跃……随后一丝声响也听不着了。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对了对了,要说不同寻常,”小贾凑了上来,“也是昨夜,我这不是睡不着嘛,就出来在后院走了走,结果似乎闻见了好腥的一阵海风。我住在一楼外边,不知道你们二楼那处是否也有?”
杨晚庭对着他猛地点了点头。
渱砚昨夜睡得死,什么也未觉察到,此刻听这两人道来,便低下头思索了一阵。
腥腐味?难道是那怪物散发出来的味道?它昨夜忽然出现取走了马乡绅的命,虽不知它如何堵住的人,但好歹也知道此次再出现,这怪物恐怕是盯上了邵老板他们几人。
先前它藏匿起来,因柳镇过了一小段安生日子,气儿还未喘顺过来,它便又出现了。若说那时真是忌惮渱砚,那么如今他已身在此处,而那怪物依旧不依不饶,想来是更要不择手段,一统清算了。
那这阿曦又是怎么一回事?几人初到因柳时,阿曦的鲛人夜歌将他们的注意全引了过去,最终在海礁带回了瑟瑟的小鲛人。鲛人的一句话、一首曲,若是有心有意,其中除了幽扬哀婉的调,还有暗蕴着更为摄人心魂的东西。先下她在客栈中多人守着,几无危险,她做什么还要夜半歌唱?
渱砚看向站在梯阶上的沈敛:“你也没感觉到?”
沈敛的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渱砚身上,如有实质,渱砚甚至错觉到自己捆着一身的锁链被困在一座细塔之中。
见渱砚莫名其妙地望过来,沈敛却也未收回视线。
昨夜脑海中翻江倒海的混乱随着鲛人最后那一句话,一同涌浪拍崖般击着他的两颞,碎成白沫又纷纷扰扰地落回去。沈敛像是大梦初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躯壳里躁动,如春日新芽,汲着上一株树木化泥后的碎壤慢慢地破土而出。自从见到渱砚起的那份模糊中翻涌的情愫与心悸,在与此人再次相逢之后便如愈推愈近的针,尤其在鲛人一语后更为彻底。而此刻突然被无限放大,却被他一力承下给压在了喉头之后。
他已有两次都差些控制不住,手伸出去抓住、话脱口而出,明明根本还未看清,却不由自主。沈敛盯着渱砚,忽然从心尖口涨潮般覆上了比先前更为浓烈的怨憎,却又好似被无限的渴望与爱意浸润着,刀口都是向内的,交织着变得韧利起来。
“究竟曾有过什么?”
他这样难耐地思索着,面上却不起波澜地答道:“没有。”
他也什么都不记得。沈敛一面屏开那份感触与自己的思绪,一面漫不经心地想,好歹还是先等等自己,再不要吓着人了。
“那阿曦那时在做什么……”
渱砚的话才问出一半,客栈外头便匆匆赶进来一个披着同小贾身上同样玄甲的人。
那人一路奔波,束扎起的发都散落大半,背后横着裹满黑灰碎布的长形物件,刚跨进门便抬头止住了脚步,对着沈敛躬身道:“将军!”
小贾哎呀一声:“陈大哥回来了!”
陈升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一手虚摆向后院:“将军,此次前去,并非是毫无所获。”
沈敛点了点头,侧身从渱砚身边走了过去,敲了敲杨晚庭面前的桌子,示意他一起过来。
杨晚庭慢吞吞地起身,对上了渱砚的眼睛。
他正侧头望来,眼上的小痣明晰清楚,半张脸犹如雪夜点豆灯火下侧摆的神龛偶人。
杨晚庭被他这般一眨不眨地看着,心里竟然毫无防备地惊跳了跳,便对着他道:“那上头便劳烦渱砚公子了。”
将进后院时,沈敛转身对着想要随行而来的小贾道:“你也一同跟上去照应。”
因柳镇的早晨来得慢,如同温吞蹒跚的老人,但夜晚却悄无声息,原本就灰沉沉一片的天,只在人抬头的瞬间,便从远处的海面上染了黑色,毫不含糊,立刻黑压压地倾倒过来。
白日里本就没有多少人气的街巷里此时更是沉寂得很,长长的路径在投下影子的白墙脚下显得又窄又远,弯弯绕绕地一头扎进看不清的夜色里。海风吹得巷头灯笼左摇右晃,像是被顽皮的小孩拿着长杆不停拨弄,擦地而走的声音如同咯咯笑声,灯影憧憧。
在一片的静寂里,拐弯处忽然传来的脚步声急促不歇,仿佛被人追赶,听来焦急而惊悚。那人还未到,影子便被层层叠叠的阴云拉得长而瘦削,宛如一支弓着脖子的手杖。
严掌柜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眼前闪过的除了阴沉的海面,还有一大片无头的尸体。那些尸体漂浮在一起,个个因浸水而膨胀得巨大,全然认不出平日里是谁。他逼迫自己不要再去胡思乱想,脚下虽因满心的恐惧而差些崴了,却一瞬也没有停下来过。
他在自己几近皮包骨头的手臂上隔着衣袖狠掐了一把。明明自己没有见过,甚至连在义庄的马乡绅也未亲自去拜祭,却依旧管不住那些画面一遍又一遍地从眼前飘过,他甚至错觉到在浮殍中看见了穿着自己衣裳的尸体。
傍晚时分那道来自自家紧锁着的后院的视线,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穿过墙壁一直抵在了往寝房而去的严掌柜的背后。那一瞬间他如芒在背,冷汗瞬间便打湿了亵衣。严掌柜甚至动也不敢动。
此后几个时辰内,无论人去哪儿,那道视线似乎都从未从他的身上撕开。严掌柜背脊僵直,如坐针毡,在瞥见手边马乡绅落在此处的核桃之后,汗滴从鬓角滑向下巴的山羊胡上。他望了望迅速沉下来的天色,心中不断冒出一个想法。
自己从这里走到邵老板家,最快需要多久?
那东西逃脱的时候,虽然原本是锁在自己家的后院,但那捆住它的锁链却在被曹家那小子一剑斩断后,收拾回了离海岸最远的邵老板家中。若是……若是那锁链能镇住那东西,那么是否也对那怪物有用?
严掌柜脚下踉跄,一把扶住了手边的石墙,五指死死地扣紧到连墙上的白粉都簌簌下落。
马上、马上就要到了,他甚至都能看见邵家挂在门口的灯笼在疯狂摆动……
那一点火光忽然熄灭了。
与此同时严掌柜提上来的一口气猛然哽在了喉舌处,呼吸在反应过来的那瞬间便忽然自止住了,他的指缝中缓缓有血色渗出来,却在突然将他整个人覆盖的高大黑影下看得不甚明晰,如同崩断的黑线,将他整个身躯都震得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