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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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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曳。
曾经是悬刀阁的一个预备杀手。
三天前,我从那逃了出来。
我要去金陵。曾经负责训练我的老师说,我小时候被买来的地方就在金陵。那里,也许有我的家。
我坐船过了淮河,摇橹的是个老迈的船夫,他掌船很稳。也许我该杀掉他灭口,只消在他颈侧划上一刀,再将船底扎漏,把船推回水里,船和人都会慢慢地沉在河心……这样追杀我的人就不会知道我来了金陵。
“天阴啦,得在雨下大前赶回家啰。”老船夫望着天色,长叹一声。
家,一个神秘的字眼。这个字蛊惑了我,最终我什么也没做。
现在,我的双脚踏在陌生的故土上。金陵的土地,连石板泥荇里也染着金粉脂香。石板渐渐被洇湿,天暗了,大团雨水砸落,我打了个哆嗦。
我转过一条长街一条小巷,忽然听见了风声,刀刃划破空气带起的风声。我最熟悉这种声音,从前我们每天对着水面练习挥刀,风声猎猎。
入了夜,雨更大了,远处有喧杂灯火,这条巷子却很静,静且暗。我刚从六个追杀者手下逃生,身上披了几处伤。我屏息翻进一个小院,半个脑袋都栽到泥里。昏迷前,我嗅到了桃花香。
我醒时没有见到桃花,只看到一片白色。发白的床帏,发白的被褥,发白的女人。我默默看着她,细白的脸庞,平坦的胸脯。女孩,我在心里改口。
但我身后还有追兵,他们会找到这里,迟早。无论如何,我还没有正式杀过一个人,尽管在训练时已为这件事练习过成千上万次,但我毕竟没有做。没做的事,也许意味着永远不会做。
我可以趁伤好些的时候继续逃亡,越早越好。
她端了两碗药,一碗给我,一碗给自己。最后她捧着两个空碗,给我讲了她的事情。
金陵城中有个富商,原配早逝,续弦将原配病弱的独女赶出了家门。府中有个仆妇,或许是感念先夫人的恩情,还肯悄悄照料这少女。
这就是她了。她生在二月十二花朝节,她母亲叫她连灼。她喜欢桃花。她说家里就该有桃花。
她一定是个很孤独的女孩子,对萍水相逢的人也一直说着话。她的声音也是发白的,柔柔和和,并不使人生厌。金陵某处也许有我的家,我这样想着,若是我寻到了它,就在门前种几棵桃花。
我躺在床上,度过了一个白日,她在院外提水浇花,围炉煮药。晚上,她睡在隔间,我恢复了几分力气,便悄悄走了出去。
院子里,六个人都在,这下我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了。可也不妨事,我在夜色里回头望了一眼,那房里有个女孩,喜欢桃花。我望了这一眼,就回了悬刀阁。
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有人该死。有人却已经替我死了,是放走我的老师。我被押在刑堂上,发落我的人在暗处坐着,只说了一句:“最好的刀甚至可以夹入十三层钢,一个好杀手心里也不该空无一物。”
一过四年,金陵城,轩凤楼,死了一个人。一个在金陵城中举足轻重,绝无可能会被杀死的人。可是有人花钱买了他的命,而悬刀阁接了这笔生意。
乌衣巷口,我的同伴扔给我一袋银两。他很高兴,这是我们一起杀的第八个人。不多,却足够。等我们回了悬刀阁,就不再是无名的卒子。我们会有自己的刀,刀上刻自己的名。
“今夜,你尽可以去寻个销金库见识见识,乐她一把。明儿我们再回去。”他很高兴,笑着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凭着记忆找到了一条小巷,一个小院。这次没有人追我,我却觉得很紧张。我轻轻叩门,开门的是个老妇人。
我问:“这里有一位叫连灼的姑娘吗?”
老妇人看我一眼,忽然起了悲色。她说:“小姐去年病故,葬在城郊小黛山。”
那袋银两最终被交给城里一个花匠。我请他去小黛山,找一座孤坟,种几棵桃花。
第二天,我没有见到我的同伴,后来听说他死了。喝得太醉,毫无防备,死在一个女人膝上。
又过了一个月,我见到了自己的刀。刀铭的地方没有刻字,镂着一串桃花。很快,江湖上的人 说起悬刀阁,会提到曳,会提到他刀上的花。
我无知无觉过了几年,要杀的人越来越厉害,江湖上提到镂花刀的人越来越多。每年花朝节前 一天,我会悄悄去金陵城外小黛山,看一座孤坟,看坟前桃花。
我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这一年。其实我也没有觉得,自己能活过这一年。悬刀阁里,人人握着自己的刀,不去想以后。
我在去金陵城的路上遭到截杀,那是个很周密的计划,我的仇家一定布置了很久。我连着落入几处围堵,终于在快入城的地方,带伤逃掉。
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再没有一个院子可以让我躲避。明天就是花朝节,我还是想去看看桃花。这样想着,我仍然悄悄地去了小黛山。
我看到了桃花的残枝,风里是烟燎火烧的气息,地上散了零乱的白骨,墓碑被人砸成了几段。
我的仇家没能杀掉我,就用这种方式报复。我将地上的白骨敛在一起,看着半朵桃花斜斜落下。或许我应该掉头回悬刀阁,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小院子里做的一样。
我提起镂了桃花的刀,走向金陵城。
天亮了。
晨巡的捕快转过一条巷子,发现了十几具横尸。想来又是私斗的江湖人,不明不白地死于什么 恩怨。司空见惯的捕快将尸体带回了衙门,无所事事地站在府门前,他等着早些回家。
今天可是花朝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