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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元修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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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浮,你可听说了,今日殿上皇兄亲手杀了范太师,宣其二十罪状,范氏满门皆诛!”定王东方谷清早入宫去喝小皇子的满月酒,不料生此变故,回府后依然心有余悸。
“竟然这般动手?”元修浮闻言也颇感惊骇。东方玄登基后,范骁依仗手中重兵,挟制天子,收揽权柄,日益跋扈,甚至起了废立之心,东方玄必然有意剪除之,只是没料到他竟在满月之庆设下鸿门宴,让小皇子的外公血溅当场。今日殿上的东方玄早已不是当年东宫里因一句牢骚而吃亏的懵懂少年,其城府之深、手段之辣已经让元修浮都觉得莫测。
“是啊,皇后娘娘当场就吓晕了过去,百官公卿也丢了魂似的没人敢说一句话。”东方谷一叹,“可怜了小皇子,尚在襁褓,以后再无依靠了。”
元修浮再明白不过,没有依靠的嫡长子,只会成为争斗的靶子和牺牲品,他却无暇考虑一个婴孩的命运,“东方玄杀了范骁做的虽然漂亮,真正翦除他的势力,可没这么简单。”
“皇兄应该有所打算,我出宫的时候见到岳父慕容将军,他倒是并不意外,想必是他们早有谋划了。”
东方玄敢当庭杀人必然依靠其他功臣的力量,眼下在京的只有京兆营都统慕容雄和亲军司指挥使郭方。亲军司乃是东方玄继位后范骁请旨所置,目的在于将亲信部将和部分军队留在京城,又不划归京兆营统管,郭方早年曾为范骁偏将,后来调往冀州跟随东方式,既有功臣之名,又得范骁信任,故而让他提领亲军司。郭方虽为武将,为人温厚好礼,平居恂恂如儒生,治军严明,从不许军士劫掠百姓,而待下也体恤军士,朝堂上也从不争功夺利。想必东方玄虑其谨慎有余,机变不足,又与范骁故交,不敢与他商量,而慕容雄则在东方素兵临神京之时对东方玄忠心不二,颇受重用,引为心腹,此番诱杀范骁,也定是先与慕容雄筹划。
“范氏可有他人在外?”
“嗯……范骁的儿子不成器,不足为虑。他倒是有个侄子,自幼有出息的,难道此人会有变故?”
“不出半年,必有战事,”元修浮思量片刻道,“阿谷,你近日就联络慕容雄,到时候战事一起咱们相机而动。”
东方谷听闻战事还是有一丝惧怕,“慕容将军虽是我岳父,但他对皇兄也是忠心耿耿……会帮我们么?”
“他此番也见识了东方玄的狠辣手段,难道就不怕今日是范骁,明日就是他自己么?而定王殿下宅心仁厚,他自然也就没了兔死狗烹之忧,也能保一生荣华。”元修浮安慰也是鼓励东方谷,“相信我,阿谷,你大哥过刚而折,东方玄又是大逆不道,只有你才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君主。”
东方谷闻言低头暗忖不再做声,元修浮知他听进了自己的话,勾起不易察觉的笑。他就是要让东方家父子兄弟相残!最终教这个从小跟着他长大的鼻涕虫继位,那皇位于他便是囊中之物,到时候……到时候怎么样呢?东方谷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可他忍心取了他性命夺了他的江山么?或许可以不取他性命……元修浮想到这儿笑起自己的妇人之仁,此路还长,他可暂且不想这些,先教东方玄死无葬身之地……
东方式暴死之日天牢大火是元修浮令王福林所放,他知道东方玄得手之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之情之人,于是他让王福林帮他买通狱卒,大火中放他逃出天牢,再丢一具烧焦了的尸体到他的牢房中,冒充他的尸首,元修浮借此金蝉脱壳。那时的神京也是隆冬腊月,他衣衫单薄在街头徘徊,还要躲避官差巡夜,很快冻的手脚发麻骨头发颤,一头倒在了路边。清晨,京兆衙门的官差在街头发现了冻僵的元修浮,他被时任京兆尹的东方谷认出,东方谷收留了他。元修浮苏醒后告诉东方谷自己从元修如处察觉了东方玄有篡位之心,东方玄为灭口而在天牢放火,却被自己逃出,此时又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东方谷更是对他深信不疑,将他藏匿在王府中。元修浮改名换姓,做了定王的仆从。后来东方谷告诉他,他的叔父元证量在契胡做了大元帅,说可以资给他前去投靠。
“阿谷难道不愿意我在你身边?如今怕我连累你了?”元修浮反问。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你在我这里实在委屈,京城又这么危险……”
“正因为危险,我才不能离开。东方玄如此狠心,难保有一日不伤害你。我帮你报父仇,我帮你得到皇位,好不好?”
实际上,元证量当年反对元证观废长立幼,极力维护太子,甚至曾当庭训斥元修浮不守孝悌之道,存非分之想,他们最终迫使元证观赐死元修如也是挑在元证量出使之时。事后,元证量也在檄文中公开言明,朝内谗佞惑君,妄行废立,违逆天命,由是沦亡。正因如此,元修浮对于叔父是否会收留自己忐忑不已。
元修如,就因为你年长几岁,自幼就受到无数的偏宠,无条件的维护和效忠,时至今日,元证量还扬言将你救出敌手……而我呢?比你聪明,比你勇敢,比你懂得筹谋人心,可到今日仍然一无所有……元修浮还能记起幼时他与元修如一同偷偷跑去骑烈马,双双从马背上摔下,父皇心疼太子,却狠狠惩罚了自己,因为他是君,你是臣,臣子就当代君上受过。思想及此,元修浮便恨恨不已。
“阿浮,你怎么了?”东方谷见他出神,问道。
“没什么,想起我阿哥来了,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你说太子……修如哥哥?”东方谷总是不注意改口,元修浮告诉他以名字相称,但睡梦中他还是唤他“殿下”。
“忘了对你说,我前几日进宫碰见他了,他似乎……不太好。”
“怎么?”
“我听说皇兄继位后就让他离开柔慈殿,搬到一个极小的别殿住着,也不许随意走动。”柔慈殿是历代皇后寝宫,只有东方式为追念其妹,不肯叫旁人居住,才令新皇后住在稍偏一点的甘露殿,后来年轻的寡妇被尊为神道太后,仍居甘露殿。东方玄的皇后范氏倚着父亲大功,怎肯委屈偏居,自然只能将元修如迁出,“我那日在皇兄寝宫门口碰见他出来,身上瘦得吓人,衣衫也不齐整,脸颊通红,嘴角还淤着血,像是受了责打的样子。”
“可有跟你说什么?”
“他瞧见我,却没敢说话,兀自去了。”
元修浮心里虽存不甘,但听闻元修如在宫中受尽苦楚,却断无快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知道东方玄对元修如既有欲望,也有仇恨,而在面对自己弑父逼兄的恶行和权臣胁迫无法释怀之时,大可将一腔愤恨发泄在毫无反抗之力的元修如身上。
畜生!元修浮心里暗暗骂道,但一想到自幼养尊处优,气宇雍容,风华绝代的兄长如今惨状,心中不免浮出一丝好奇,那样一个金羽凤凰般的人儿啊,即便身在牢狱也不曾低头,褪去华贵的外表,被折磨到怯缩畏惧之时,是个什么模样?那一丝好奇转而被满怀悲凉带走,大概这才是真的国破家亡吧……
开隆三年,天子东方玄诱杀权臣范骁,夷其族,皇后范氏步前朝东方皇后之尘,在柔慈殿中悬梁自尽,不久,皇子夭折。
范骁之侄范起率雍州所部投靠契胡兵马元帅元证量,二人在汗帐中大言中原废德,内乱不止,国力衰微,北疆松弛,宜兴师讨之。阿善可汗以为替父报仇时机已到,命元证量统领全军,兵分三路,长驱直入,直取中原。
神京闻讯,群臣变色。危急存亡之间,东方玄决定御驾亲征,命天下兵马元帅领京兆营主将慕容雄为左,亲军司指挥使郭方为右,迎战契胡大军。五月,两军会战于高河之畔,元证量势如破竹,两翼包抄天子所率主力,将燕军杀散,东方玄生死无踪。
群臣惊惧之际,左翼统帅慕容雄率京兆营回防神京,请定王东方谷摄政监国,调豫州备操军、徐州运粮军驰援京师,坚壁清野,准备与元证量决一死战。
元修浮站在不断加固工事的神京城墙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他等着见到自己久违的亲人——哪怕是曾经憎恶他的亲人。听说元证量在高河阵前曾为元修如鸣金收兵,今日我在城头,叔父是不是也能退避三舍?
他终于看到原野的尽头出现密密麻麻的兵丁,他发现马上骑兵穿着的不是胡服,莫非是各州援军先行赶到?再近些,他们的旗杆上不是“元”字,而是“郭”字。
郭方。
天子之军被冲散后,右翼郭方便失去了消息,甚至有人怀疑他已然率军投降,慕容雄为坚定士气,只宣言郭方军正绕道回援,不敢让士卒知晓元证量军力可能变得更加庞大。
待郭方军走近,派人叩门之时,元修浮定睛看清为首之人……
不是郭方!
“不能开门!”
“快派人去告诉定王,不能开门!”元修浮用平生的力气爆出一声狂吼。
宣武殿中,东方谷坐在天子位上泪流满面,“让他们开门吧。”
“阿谷,你听我说,你今日已经坐在这儿了,东方玄回来,我们这么久的谋划前功尽弃!”
“可他们会被饿死在城外,会被你叔父歼而灭之!阿浮,你也有哥哥,你会看着他被敌军所杀吗?”
我看着他在天牢中奄奄待毙,看着他被你父兄囚脔凌辱,看着他被带到阵前九死一生。
“派人去谈判,让东方玄禅位与你,进城称太上皇。”元修浮吸了口气,想强作镇定说服东方谷。
“他是我哥哥!他带着我去你父皇面前求死求饶,他跟我一起囚禁在府让我知道还有活着的希望,他带我深夜潜出神京到父亲军中……”
“他杀了你父亲,你大哥!你若开门,他也会杀了你!”
“你说过,天家无情……可他毕竟没有害过我!而我呢?我竟然谋划让他身陷敌军,让神京再度蒙难,让大燕几于灭亡……这阵子我日思夜想,他若真死于敌手,我不会原谅自己的!”东方谷转身阔步走出殿门,喊出他留给元修浮的最后一句话,“开城门!”
剩下元修浮独自一人立于宣武殿中,他看着雕梁画栋,曾经如此熟悉如今又如此陌生的宫室,走上御阶,绕过龙案,走到天子之位前,卸下全部的支撑之力,瘫坐在他梦寐以求只有一步之遥却永不可得的龙椅上……
他输光了所有的牌,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