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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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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正值望日,月亮又圆又大,风也低,徐徐地抚过草木,带出一阵阵蛙叫和蝉鸣。那是大启进入三伏天之前,仅剩的最后凉意。
不过贺川显然不这么认为,对于他来说,那无疑是整个夏天最为难耐的一夜。
由于隔日要进宫面圣,澹台伯伦等人胡闹归胡闹,到底还知道分寸,在酒气入脑之前匆匆结束了宴席,叫嚣着来日再聚,然后贺川便随着祁无咎回房睡觉。
平心而论,祁无咎近五尺的床睡两个大男人还是绰绰有余,尤其长手长脚的贺川还自觉地把自己缩成一团,窝进角落,二人中间空得简直还能再塞下一人。
祁无咎作息规律,没有夜聊的习惯,简单地与交待几句便背对着贺川歇下了。祁无咎虽然是个文官,常常没日没夜地伏案工作,但是不像贺川见到的其它文官,小老头似弓着背,祁无咎的颈梁总是挺得很直,仿佛背后随时背着一把木尺,即便是睡着了,这把木尺也会将他的颈椎骨绷紧,却又有条自然的弧度,不会显得太过僵硬。在任何时候见到他,这个人的仪表也不会出差错,贺川想到。
些许月光从窗户渗进来,在祁无咎的身上镀了一层光晕,他如玉般的耳垂边上黏连着的碎发异常温柔,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沐浴过后的皂角香气若有若无地转进贺川的鼻子里,比酒气更加醉人。
今夕何夕?贺川瞪着眼睛,试图在彻底糊涂之前理清自己的大脑,他的灵魂一部分高高在上,不知翻腾去了哪里,一部分则留在身体里,被如雷的心跳砸得晕乎乎的。
热……真热啊……特别是……
贺川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燥热难耐,伸手向身子最热的部分探去。
“?!!!”贺川犹如受惊的豹子,面红耳赤地从床上弹起。
“平州,你怎么了?”原本已经入眠的祁无咎被贺川唬了一跳,转过身揉眼问道。
“没、没事、没什么,哈哈!”贺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被子裹住自己的下身,尴尬地屈起身,祁无咎在黑夜中莹润地发亮的眼睛锁住了他的呼吸,他只好把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祁无咎见贺川不住喘息,衣领大开,身上也汗津津的,以为他酒气未散,作了噩梦,下床点燃油灯,倒了杯水给他,“来,喝点吧,抱歉,都是家父给闹的。”
贺川摇摇头,那点酒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然而他也没否认,“我没事,抱歉,吵醒你了吧,”接过杯子的时候,贺川不小心碰到的祁无咎的手指,那柔软温热的触感瞬间了击破了贺川好不容易伪装出来的镇定,要不是祁无咎眼疾手快地扶好,贺川差点又要把杯子丢出去。
“对,对不起!”贺川只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一辈子不见人。
祁无咎不甚在意,只当贺川没睡醒,他见贺川满头大汗,便纵身越过贺川的身子拉开窗户通风。
“这样凉快多了,”祁无咎笑笑,拉回自己散在贺川臂上的乌发,有意无意地忽略贺川不自然的僵直。
“……”
贺川缓慢地转过身子,骨头发出咔咔的声响,好似卞安做的傀儡,面无表情道:“子琅,你有没有绢布一类的?”
祁无咎疑惑道:“有是有,你要做什么?”
贺川捏住自己高挺的鼻梁:“我好像要流鼻血了。”
祁无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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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贺川掩着口鼻,静静等待血液回流的时候,祁无咎也没急着入睡,一手为枕,斜斜卧着,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贺川虽然羞愧难当,心里已经触槐了无数次,然而注意力每时每刻都在祁无咎身上,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试探道:“子琅,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从你到家之后就好像不太高兴似的……”
他见祁无咎没回答,急忙解释道:“抱歉,我不是想追问你的私事,只是总是把事情闷在心里的话,会把自己憋坏的。我是个粗人,没办法解决你的烦恼,不过,我贺平州向来重信,”贺川比了个手势,“不该提的,杀了我也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你就当我是截木桩好了。”
良久,贺川似乎听到祁无咎低低地笑了笑,那笑声仿佛喟叹,稍纵即逝,却在贺川的心里泛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祁无咎没有对贺川的话做出什么表示,却问道:“平州,你觉得澹台伯伦这个人如何?”
“澹台老兄吗?”贺川错愕地挠挠头,“澹台老兄这人大概有点……深藏不露吧。”
“哦?怎么说?”
贺川的鼻血已经不再往外冒了,他取下绢布,乘祁无咎不注意,偷偷塞进怀里,一脸严肃地回答道:“子琅还记得之前在澹台老兄的院子里挑事的那伙儿人吗?我后来回府的时候,他们正向管事要银子,口无遮拦地在门口聊天。我才知道,原来澹台老兄在黑市的几大档口都借了钱,每天都有人到他家闹事,但就是那些平日欺男霸女的凶神,竟没人奈何得了他。”
祁无咎马上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那天其实他完全能自己解决,但是刻意让我们卖人情给他?”
贺川点点头:“是的,当时子琅你挺看重澹台老兄的,我也没有在意,所以才没有告诉你。而且我想不出来,他拒绝你的邀请,故意装作报恩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不过是让一切看上去像是阴差阳错,而不是处心积虑罢了……
“子琅,子琅?”
“啊,没事,”祁无咎回过神来,一下子撞进贺川愣愣的眼神里,贺川似乎没想到两人会突然对视,瞳仁猝不及防地颤栗收缩,像是怕冒犯了对方,又像是想把对方看得再清楚一点。两人的对视只有片刻,祁无咎首先逃开了,他垂下眼皮,调侃道:“观察这么细致,平州还说自己是粗人?”
贺川不好意思道:“其实,一半是靠直觉瞎猜的……”
“那么依照平州的直觉,”祁无咎的手指在簟席上打着圈,状若无心地问道,“澹台伯伦这人是否可信呢?”
祁无咎本以为贺川会纠结一会儿,哪知他竟斩钉截铁地说道:“可信!”
这下轮到祁无咎发愣,“你之前不是还说他深藏不露么?怎知他值得信赖?”
“我也说不上来……”所谓直觉是不用过脑的,真要较真起来,贺川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理由,“仅是感觉而已,澹台老兄这人虽然平时看上去挺随便,像是没什么节操的样子,但他其实有自己的底线在,而一个有底线的人,是不会去害人的。”
祁无咎目光闪烁,忽然翻身背对着贺川,让贺川没法看到他的表情,“你说得在理,”或许是背对着的关系,祁无咎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不过,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他是有底线的?”
“这个嘛……哈哈,那个,也是直觉?”贺川讪笑道。
大概是祁无咎开了窗的关系,风一阵阵地从窗边灌进来,终于把油灯吹熄了。室内陷入黑暗,贺川的眼睛一时间没有找准祁无咎的背影,只听见他的声音低哑地说道:“时候不早了,睡吧,再过几个时辰你就要入宫了。”
“好,好,”贺川闻言立即躺平,却没有着急闭眼,他的直觉告诉他,祁无咎似乎还有话要说。
“平州。”
“嗯,”贺川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彻底消停了,然而有什么东西……从见到祁无咎的第一次起便开始生根的东西,就要钻破土壤,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谢你。”
……
“……你!!”“在下祁子琅,不知大人有何贵干?”“今天多谢你了。”“刚才幸亏有平州你在。”“不知平州有没有兴趣与我一齐同去呢?”“让我看看你的手。”“平州!”
嗔怒的,带笑的,紧张的,疑犹的……无数祁无咎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沸腾的血液如同潮水拍打着他的胸口,当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他的眼睛竟渗出了泪水。
而祁无咎静静地背对着他,无知无觉。
贺川长长地抒了口气。原来如此,原来真是这样么,我对他……
说来也奇怪,想通了以后,贺川如麻的心绪就这样平静下去,他盯着祁无咎的视线很快被睡意侵袭,进入到梦中。
而这个夜晚并没有因此结束。半个时辰之后,本该早就入睡的祁无咎在黑暗中,缓缓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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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有佳人兮,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兮,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兮,顺风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兮,举袂当朝阳。
寄颜云霄闲兮,挥袖凌虚翔。
飘飖恍惚中兮,流眄顾我傍。
悦怿未交接兮,晤言用感伤。”
夜色正好,祁凌轩便舍不得入睡。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左手击缶,右手拽着已经啃了一半的红烧肘子,摇头晃脑,疯疯癫癫的。
“怎么,你是夜起如厕?”祁凌轩忽然回头,击缶不停,用红烧肘子直指来人背后的厨房,“还是和我一样,想吃夜宵想得不能寐?”
“……”祁无咎停下脚步,看着他手上的红烧肘子,“秋滢似乎有说过,那是明日午膳。”
祁凌轩欢快地咬下一口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啧啧,不过你小子可别告密啊!”
“无咎,你等等!”见祁无咎要走,祁凌轩开口地叫住他。
祁无咎不屑地冷哼一声,打揖也打得装模作样,“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祁凌轩搔了搔头上的玉簪,很是无奈的样子,“也没什么,就是你娘她……”
“你少在我面前提我娘!”祁无咎打断他,声音也不自觉大了几分。
“是是是,我对不起你娘,我没资格提她嘛,”祁凌轩立即认错伏小,态度随便得激起祁无咎额头上的根根青筋。
在祁无咎的铁拳挥向自己的老父亲之前,祁凌轩忙道:“你的名是谁起的你知道吗?”
祁无咎挑起眉毛,一脸没耐性:“除了你还能有谁会取这种名?恨不得向所有人宣告:‘我行事光明磊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没错!’”
“哈哈哈哈哈哈!”祁凌轩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祁无咎踹了他一脚:“有什么好笑?”
“哈哈,”祁凌轩干脆赖在地上,抹开笑出来的眼泪,“无咎啊,没想到你对爹误会还真大啊,”见祁无咎又在磨牙,祁凌轩适可而止,“你的小名其实是你娘取的,她说无论父母如何,孩子总归是无辜的,大人的错误不能延续到孩子身上。”
“……”
祁凌轩抬头望着皎洁的明月,他喜欢月亮,因为月亮那温柔的光辉无限接近他的妻子,“你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药石难医,几乎活不下来。你娘没奈何,只好到庙里去求神,她说只要你能好起来,她愿意以命换命。说来也怪,那之后你就真的好起来了……”
祁凌轩认真看着祁无咎:“无咎,你想做什么我从来不管,以后也不会,但你记着,你的命是你娘换给你的,别不珍惜。”
那一瞬间,祁无咎觉得祁凌轩似乎察觉了什么,随即,祁无咎别开脸,离开祁凌轩,“你先管好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