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戏》云舒兰

2、第二天

　　周六下午三点，那个姑娘的约车信息果然来了。以前是用打车软件碰过几次，现在都是直接给他发信息。

　　陈末跑网约车刚过半年，还是这个行业里的新手，对每个上车的客人都忍不住去关注。不过他性格内向、不善言辞，只时不时拿眼睛从后视镜里瞧。有了打车软件，连“您要去哪”这样的开场白都用不着了，“你好”“再见”，就足够开始和结束一段车程。

　　他一直觉得爸妈给他取的名字不行，陈末——沉默，好像人的性格和名字冥冥中有种命中注定的联系。

　　过了十字路口，他已经看到姑娘等在路边的身影了。今天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宽松卫衣和米色过膝百褶裙，头发没扎起来，遮住了耳朵。

　　她已经很久没穿她那些带有樱桃图案、颜色粉嫩的衣服了，脸色也好像越来越素白了。

　　等车子停在姑娘跟前，一阵风掀起了她的发丝，陈末看到了——耳垂上那枚小巧的银色樱桃耳钉。

　　果然。还是没有做出决定啊。

　　陈末动动嘴唇，觉得自己好像是叹息了一声，但其实并没有。

　　姑娘打开车门上车，带进来一丝淡淡的樱桃甜香，可能是润唇膏的味道。

　　不用说话，陈末知道她要去哪。

　　显然，姑娘也没有说话的欲望，只是在后座低着头发呆，偶尔惊醒了似的，无意识地摸摸樱桃耳钉。

　　陈末知道她的事，记不清是他送她的哪个周六，她忽然就对他讲了她的事。

　　她有个谈了六年的男友，大三开始的。男友头发眉毛和睫毛比一般人黑好几度，在人群中很是突出，起初，她就是这样对男友留下印象的。因为她喜欢和樱桃有关的一切，在一周年恋爱纪念日那天，男友送了一对樱桃耳钉给她，从此，她就再没换过耳钉。后来，他们毕业了，留在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一切都平淡而温馨。他们结婚的日子已经定了，就在明年春天。可就在三个月前，她发现男友劈腿了。

　　在陈末之前，她坐过不同的网约车、出租车跟踪男友，确认了劈腿对象的住址。现在已经不需要跟踪了，每周六这个时间，男友外出做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这件事她从来没和外人说过，家人，就更不可能说得出口。

　　那为什么会跟我说？这话陈末没有问出口，姑娘自己说了。因为陈末的车打理得很干净，人也打理得很干净，而且很安静，不打听、不搭话、不急躁，让她有种安全感。

　　“最重要的是，你的手和我男朋友的很像，又细又长。”

　　每次到了目的地，姑娘并不下车，只是长久地在车上坐着，紧紧交握着十指。

　　陈末从不催她。他知道，一旦她上去“捉奸”，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她不想结束，至少，直到现在，她还没有结束的决心。

　　“就算是劈腿了，他平时对我还是很好的。”

　　陈末明白，不论是在感情上还是习惯上，她都很难放弃。

　　谁都没有资格嘲笑旁人的纠结，这当中的难处，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有没有想过问为什么？”

　　陈末的问话让姑娘愣了一下。大概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她聊起这个。

　　“每天，每时每分每秒。但……”

　　我问不出口。陈末在心里替她说完。

　　“因为你不够好。”

　　陈末淡淡的话语让姑娘微微睁大了黑杏仁一样的眼睛，她仿佛屏住了呼吸。

　　“我希望你不会这么想。”陈末把后半句话说完，看到姑娘极轻地松了口气，一直带着哀伤神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感激的笑意。

　　“谢谢你。”

　　“还可以承受吗？”

　　“这次可以，下次……”姑娘吐了一口气，苦笑着说，“还不知道呢。”

　　“如果有确实证据的话，婉转地提示他，也许，他会回头的。他对你还是很好的，对吗？”陈末轻声说，眼神也很轻柔，不想再带给她一丝外在的压力。

　　“你……今天好像说了很多话。”

　　“是吗？对啊，我今天说了很多话。”

　　对话到此结束，接下来是陈末熟悉的，长久的沉默。

　　“你是支持我的吧？”忽然，姑娘身体前倾，眼睛难得亮起来，语气有种期待的急切。

　　陈末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轻轻点点头。

　　“下车。”说完，姑娘就下了车，站在车头前等陈末。

　　陈末忽然明白了什么，熄火下车锁门。

　　这是一栋写字楼大厦，其实陈末没想通，怎么会有人在办公场所幽会，一点也不隐蔽。

　　他和姑娘一前一后走进大堂，一旁的墙壁上挂着每层的公司名称。

　　陈末的视线在那些公司名称上扫过，猜测那位第三者属于哪一层——也许说第三者有些草率，可能对方也并不知情。在姑娘简单的叙述里，没有那位“第三者”的信息。

　　雅艺舞蹈工作室——会是这里吗？毕竟除了这个，别的公司都不像是会拥有比较私密空间的样子。

　　不，还有一家——17楼的安晴心理咨询室。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陈末的心不知什么缘由地惊跳了一下，幅度很小，但很清晰。

　　他跟着姑娘走到电梯前，看着她摁下向上键。，电梯门上映着他们的样子，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肩膀比她整个人还要宽许多，这样，她越发显得纤弱，像生了病的植物。

　　生病……陈末的眉头跳了跳。

　　电梯门开了，里面是空的。姑娘率先走进去，转过身来面对着陈末。

　　“算了。”

　　陈末刚抬起的脚又放了回去。

　　“我自己上去吧。总要给他留点颜面。”姑娘的声音轻得像手心里的棉花。

　　“你，可以吗？”陈末有些担心。

　　“……嗯。”

　　“需要我在这里等你吗？”

　　“好。谢谢你。”说完，姑娘摁了楼层，电梯门很快关上了。

　　陈末退后一些站着，以免挡到别人。看着电梯上的数字一位一位向上跳动，他的心也一点点不受控制地提起来。

　　数字跳到17，陈末的心也提到最高点，连呼吸都顿住了。

　　数字没有再跳动，陈末慢慢呼出憋在胸口的气息，眉头稍稍拧起。他有了一种预感。

　　20分钟，陈末等待期间，不断有人上下电梯。

　　“叮——”

　　又有人下来了，陈末下意识看过去，是个和他差不多身材的年轻男人，头发和眉毛都很黑，黑到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睫毛也是，黑得像是画了眼线。

　　陈末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了。

　　男人似乎也认出了陈末，径直走到他跟前，“你好，是网车司机吧？”

　　陈末点点头。

　　“麻烦送我一趟，我回家给小猪拿点东西。”

　　小朱？原来她姓朱吗？陈末暗自思忖，想通过男人的神情判断姑娘的情况。

　　男人没给他机会，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你们……”路上，陈末还是没忍住开了口，至少要对得起之前她所表达出的信任。

　　“我们很好。”男人只回答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也是，面对陌生男人对自己女友的关心，谁都会不舒服吧？陈末心想。

　　回到姑娘上车的小区，男人下车时顿了顿，说：“谢谢你。”

　　他说得很郑重，陈末不觉愣住了。

　　“请等一会儿，我马上就下来。”不等陈末回应，男人下车离开。

　　“真不容易啊，刚才小赵说小猪总算肯去看医生了。多好一个丫头啊，以前白白胖胖的福相得很，见人就笑，嘴巴甜得不得了。”

　　两个阿姨说着话走近了，又走远了。

　　“就是你们楼出车祸的那个小姑娘？”

　　“就是她，还是我帮忙一起送的医院，背上剌了那么大一道口子，缝了好几十针呢！后来出院以后人就变了，阴沉沉的，瘦得皮包骨，小赵还小猪小猪的喊，她听见了都不搭理的……”

　　原来是这个小猪。陈末觉得，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是那道丑陋的疤痕，让她陷入了无尽的自卑，心理失衡。

　　不一会儿，男人下来了，陈末开车送他回写字楼，照例一路无话。

　　“为了让她接受心理治疗，你做了很多努力吧？”

　　到了目的地，陈末的话让男人停止了下车的动作。

　　“是啊，她不肯来，我只好替她来，把她的情况告诉医生，再按医生说的做。”

　　“即使被误会。”

　　“她没有误会我，她只是找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不看医生。”男人很笃定地说。

　　“始终还要她自己来的。”

　　“是啊——她已经来了。”

　　“太好了。”陈末感叹。

　　“太好了。”男人重复。

　　再深的伤痛，只要有足够的爱，都能治愈吧？

　　只是，她到底从他这里得到了什么样的力量，才鼓足勇气去面对心理医生？

　　目送男人走进写字楼，陈末打开打车软件，新的约单语音提示立刻跳了出来。

　　或许，根本与他无关，从头到尾，他不过是她的设定里，一个可以任意被替代的路人。

　　那有什么关系呢？她能好起来就行，反正因为他内向的个性，无疾而终的喜欢，也不是第一次了。

　　陈末笑了笑，接下约单，启动车子去接他的下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