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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早晨。
      自林中散步归来,孙县君烟柳色的衣襟上还沾着露水。她借居山寺多日,终日晏坐饱食,百无聊赖,偶然间见山中清晨格外舒朗可爱,便携一二仆人于山中仗剑行走。说起来,她今日回来得要比往常早上一些,甚至可以看见林上的新月娟娟,但是对于她的一双儿女来说还是有些晚了。

      那片薄薄的山岚后正是儿女稚嫩的身影,他们小小的身体半趴在老仆身上,似乎还有些瞌睡。等走近了,仔细端看却是衣裳整齐。他们隐约看见孙县君一行人走来,就齐齐的在细竹子旁边招手,好似晨风吹过,竹枝摇动。孙县君突然张开手臂拥抱着此时欣欣向荣的山间清晨,心也随之雀跃了起来。

      她突然想到今早理妆时,镜中的颜色看起来丝毫不逊今春草木,更是加快了步伐,走向儿女。自从夫君远去南疆绲州赴任,相思和幽愁就开始郁结于胸,沉重的心思让她摇身一变,由红巾丽人成为深闺怨妇,瞧着月亮嫌圆,吃着冰藕嫌丝长,望见大雁飞过嫌它不肯停一停。不过今天终于终于终于可以见到沈腾了。

      “阿娘!”青兕比哥哥先挣开老仆守护的手臂,小燕子似的投到她怀里,孙县君瞬间就感受到了晕满心田的甜蜜,远山似的娥眉顿时弯弯如柳叶。

      她蹲下身子抱紧青兕,低头细细嗅着女儿身上似有似无的香气,说道:“青兕今天这么早起来,莫不是就为了摘木香么?”

      青兕摇摇头,慢慢吐字:“没有,是阿兄偷懒不读书,青兕去找他。”

      孙县君闻言抬起头,放下青兕,转头看向刚走到身边的青犀,边揽他过来边笑着说,“青犀不做早课倒是难得一见,能告诉阿娘原因么?”她虽然笑着,但语气比和天思说话的时候严肃许多,颇有几分春日惊雷的样子。

      青犀没有说话,黑发柔顺的贴着白纱衣,抬手微微抱住孙县君的脖子,又在她身后松开了手,从袖中拿出一枝沾着露水的木香,顺手插到孙县君发髻上,接着将脸埋到孙县君身上,闷声唤道“阿娘。”

      孙县君摸了摸发髻间的木香,先笑了出来,随即眉头颦起,她摸摸了发髻,见发丝凌乱鬓髻松弛,就将手臂间的幼子交给婢女,抬手就从发髻除去了钗环步摇,青丝散落了一肩,又拿起那只木香充作发簪,挽起如瀑般的青丝。

      才理好了头发,孙县君就转身看向青犀,正想着问他从哪里摘的,却发现他袖口浸着霜露色。孙县君忙攥紧青犀的衣袖,果然含着潮气,含着担忧的对青犀说道:“等到四月木香上升,处处皆是,你何苦这么早去看它,赶上了寒气湿了衣服,也不怕着凉。”

      说完,她就命一个下女拿套衣裳到里面,再借间净室给小郎君换了去。自己与仆婢们清点着行李。待到沈敬之回来,已经是车马俱备。

      青犀见马车不算高,就不愿意让人抱着上去了。他执意要自己上马车,同一圈婢女闹着别扭。青兕也沉溺于山色,只转着圈圈看衣裙舞动,也不愿意让人抱着上车。孙县君本来有三分怒气,吸了一口山中新鲜的空气也烟消云散了,此时风光无限好,她浅笑着青兕玩闹,似乎也有些意动。

      青犀刚停下了转圈圈,孙县君就来到了青兕身边。她恶趣味的抱起了女儿笑着转圈,衣袂纷飞间还是那个心志坚定却天真烂漫的孙府小姐,还是那个五姓望族里最出挑也最出格的扶山县君,还是那个为了嫁与知音隔着孔雀屏风弹了三曲琵琶却曲曲有误的琳琅才女。

      孙县君骤然停下,女儿小小的身子也随着稳稳停在臂间,粉雕玉琢的小脑袋却还顺着之前的方向转了过去,静动突变,这下子就晕乎乎的,一脸懵懂,满身可爱。她没理会女婢准备接过去小娘子的双手,自顾自的抱着青兕,径直上了马车。

      车辚辚马萧萧,借宿山寺多日的孙县君兴高采烈地离开了这里。山下渡口,一艘早就备好的船也在安静的等待。

      “青兕,阿娘之前嫁给你阿爹的时候就是从这条路走的。”孙县君瞧见天思偷偷撩着帘子,一双眼直直的盯着窗外得山水烟火,自己多少触景生情。她念着马上就要与沈郎重逢,颇有兴致地对着一双儿女说起旧事来。“那天啊,还下着雨呢。”

      十四岁被封为扶山县君的她就在一个雨天,匆匆嫁给了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那个知她懂她,神思相合的知音,心满意足的孙姑娘头脑被喜悦所填满根本没有心思想其他事情。

      早在她及笄前,时任丞相的祖父就为她请了一个县君的封号。向来以她为傲的父亲也开始一门心思的挑选东床快婿了。祖父说赵氏品性不好,父亲说郑氏相貌不好,母亲说韦氏身体不好,到头来只有沈氏坎坎能将就。至于其他姓氏,作为被天下推为士族之冠的扶山孙氏,哪里舍得将他们家千宠万爱长大的嫡亲女儿嫁过去?

      五姓向来世代为婚姻,耻与诸姓为婚,哪怕今上颁布了禁婚诏,命五姓不得自为婚姻,也阻挡不了这股风气。禁婚令非但没能禁止他们互相为婚,反倒为其增加了声望,世人皆以“禁婚家”指代五姓。先帝也曾向当时的丞相赵茂道为太子求婚,但赵茂道却把孙女嫁给了时为九品官的孙某。为此先帝痛说:“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孙、韦耶?”

      沈氏子弟皆是衣冠磊落,一眼望去可谓芝兰玉树尽生于庭。可她偏偏喜欢上了那个沈腾。父亲说小宗旁枝前途晦暗,母亲说家境贫寒人丁凋落,大兄说移居别地汲汲富贵,幼弟说路途遥远难得相见。她说,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

      “然后呢?”青兕一脸好奇的说:“那天雨落得多么?”

      “倾盆而泄,乱珠入船。”那时的她只盼着雨下得更大一点。下得那闲人退散,只余红烛美酒无人扰;下得她衣裳湿透,只能情郎怀中寻温暖;下得他手足无措,只好温声缓语唤卿卿。

      “再然后呢?”青兕等不及的催促道。

      “再然后阿娘顺利到了,没有误了良辰吉日。”孙县君一脸轻松地理着花钿。

      “阿娘,你哄我。”青兕一脸不依。

      孙县君点着女儿鼻尖,笑说:“现在阿娘还会哄你,等你阿爹归家你就该进学了。”

      然后是什么呢?是风雪夜把袂同行,是幽篁里弹琴赋诗。本来都是些寻常事,现在想来却是意趣非常,足够令她心满意足。

      中午。

      人间四月,长堤白沙,杨柳依依,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宝扇迎下七香车,罗帷送上九华船。

      耳边传来采莲女嬉戏的声音,她们的船楫破开水面,轻轻拨弄蓬蒿,没有溅出水花,只有涟漪阵阵。

      气氛正好,孙县君对端着鱼脍过来的婢女说道:“看来这采莲女也怕湿了衣裳。”

      那个婢女回道:“采莲都是贫家子,没有衣裳换。今年的莲花开得较往年早,现在还有些潮,今天湿了衣裳,怕是明天就没有穿的。”

      旁边的婢女接过鱼脍,也接道:“十里碧连天,藕花红映日。奴婢倒是觉着开得早是好兆头呢。”

      “阿娘,我也要去采莲。”青兕靠着栏杆,听罢就拍手笑着说,“阿兄昨日和我背采莲呢?”

      孙县君吃着鱼脍,笑说:“青兕真是聪慧过人,快来给阿娘听下,允你尝一片鱼脍呀。”。

      青兕闻言两只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朗声背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

      孙县君噙着笑模仿:“鱼戏莲叶……”

      青兕慢慢环视周围:“鱼戏莲叶……”她看到了剥莲子的婢女,看到了专心致志吃莲子的青犀。青犀放下莲子,指了指北。

      青兕得意洋洋的说道:“鱼戏莲叶西!”随即兴高采烈的跑到鱼脍旁,扬起小脸,等着人来投喂她。青犀怔了怔,不忍直视,转过头接着嗑莲子。

      “哈哈哈哈。”孙县君目睹了一切笑出声来,婢女们也捂着嘴笑,满船莺声燕语。

      “县君!县君!”眼尖的婢女喊到,打断了孙县君的胡思乱想。“快看!是沈郎君的船!”

      孙县君连忙抬眼望去,远远见得扁舟缓缓过青山。

      青衫白简风流极,碧沼红莲倾倒开,此情此景彷佛是在梦中。县君怔怔看着不敢言语,唯恐惊散梦境了。

      缓缓,两船相接,两人相对。

      沈腾躬身而礼,口中念道:“罪人远谪,徒累县君数年。”

      孙县君只是看着他,盯着他,直到这个人和她刻进骨子那个人渐渐重合在一起,再也不敢情怯,生怕来人去若朝云,再无觅处,隔着河水直直地跳了过去。

      沈腾急身上前接住扑过来的孙县君,才流露出一点当年的风流肆意,在她耳畔低声耳语:“千里羁客,今日归矣。”

      孙县君喉中梗着万语千言,此时此事,却半句话也吐不出来,只得在他肩上怀里抽泣。

      沈腾抚着她的背,哄道:“莫哭,莫哭,真的回来了。”

      待她好些,两人便有心思说点闲话。

      “南疆风光大异于中原,草木新奇,民风质朴,所遇之事倒有些不俗,只可惜未曾与君同游,时光虚度。”

      孙县君只看着他多年未曾见过的面容,无忧无可的听着。

      “儿女实赖夫人教诲,南疆物稀,唯有夷布说得上可爱……”

      孙县君骤然推开沈腾,杏眸圆瞪:“夷布可爱?夷女是不是也可爱!”

      沈腾无奈地看着妻子,摇头微笑,说道:“哪有的事,胡思乱想些什么。”

      孙县君反手将腰上佩剑取下,横于二人中间,不依不饶的说道:“听闻南疆女子生长于山野,个顶个的美貌热情,你若不是勾搭到几个夷女,哪里有人给你织夷布?”

      沈腾听了这胡搅蛮缠,强词夺理,竟是气笑了,摇头晃脑的吟起了诗,看起来颇有经验,又颇为沉醉。

      “夷女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孙县君听到第一句就磨牙,四言听罢转身就走。

      沈腾眉毛一挑,也不管她,当真的郎心似铁。待她走到船头,沈腾才突然从背后抱住她,拿走了她的剑,低声调笑:“醋满江,还是情满江。”

      孙县君本来没有动,听到这句话有些恼了,便要挣脱出来,沈腾紧紧固住怀中的孙县君,耳鬓厮磨间笑着说:“卿卿不满怀,怎得香香深处。”

      孙县君见他调笑,羞容全露,想骂他一句,却也不知骂什么好。又听到沈腾在耳边的低笑。最后在他怀中,在荷香中,深醉春风。

      良久,沈腾松开她,转到孙县君面前,看着她的双眼,坚定地说“今次赴任,如得天庥,必遣人迎县君至崑州。”

      舟行水动,沈腾面南,长揖不起。

      傍晚。

      月下暗香吹,水中映出满园深浅碧色,绿波浮动
      。
      青犀问完母亲的安就回到自己院中去了,青兕则闹着让孙县君多说一些阿爹的事情,在她怀里打滚耍赖。孙县君一边哄着女儿,一边和婢女核对清点着要带去崑州的物品,享受着天伦之乐。

      几个面目惨白的人行色匆匆地穿过垂花门,不少侍女急切地跑来,裙摆还沾着污泥。不待孙县君令人拦住询问他们一番,他们看到那个风姿绰约的身影就遥遥叩首。

      他们神情狼狈,声音嘶哑,呜咽喊道:”风高礁多,郎君堕水而亡。”

      静默良久,她才开口:“真是他么?”

      恍然是梦中呓语。

      是夜。

      孙县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芦苇森森遮满了入城的路口。她颠颠倒倒,似醉似醒,突然看见有人遥遥而立,青衫白简。就急急忙忙跑去,想要拽着他衣服狠狠骂他,为何总是捉弄我。跌跌撞撞地近了,才发现是颗江边白杨树。抬眼一看,正是两舟分别的地方。一舟送去,生死两隔。

      水花溅,涟漪起,泡影浮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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