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掀幕人

1、不要相信！

　　1.
　　“将恐惧留给过去，将未来赋予现在。”
　　这是一间完全空白的屋子，医生心想。从墙壁到地板都是一片雪白。除了他身后的那行红字以外，任何事物都不能叫人集中起注意力。他快速翻阅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档案，对方的资料他其实早已烂熟于心。这样做无非是想集中一下自己虚无缥缈的意识。墙壁被缓缓打开，一个和他同样身着墨绿色军装的男人缓缓步入，他从对方的眼睛读出了一丝阴霾。他试着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对方好似没有看到，径直的坐在了座位上。
　　“你的名字？”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抬起头，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面前的墙壁。
　　“住址？工作？”
　　没有回答。医生明白，男人的注意力正集中在他背后的那行字上。正像他刚进入这个屋子时的状况一样。他试着提高了一下音调说出下面的话：
　　“原直属701部队少校士官林思诚少校，您是否已经失去了全部记忆？”
　　男人被他忽然提高的音量所惊醒，他犹犹豫豫的把嘴张开，又闭上，又张开，“你是在说我吗？”
　　“这里显然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我不知道，“痛苦的神色在他的脸上蔓延，”我想不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你刚刚经历了一场失忆症，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接受治疗，这也是军队内部给你下达的命令。”
　　“我……我是军人？”男人的回答有些抵触，但却不令医生感到吃惊。执行部的规章手册上有失忆状态的详尽描述。记忆丧失后的对象会感到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因为它们的大脑正像这间房间一样空白。以至于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此时作为医生的首要责任，就是帮助自己的患者接受现实。
　　“没错，林思诚少校，你曾经是一名的优秀的在职军人，现在也是如此。”他放缓了自己的语调，同时将身体前倾。一高一低的座位设置让他可以俯身面对自己的患者，这样更有利于对患者不稳定的精神进行压制。“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庞言，心理学专业，跟你一样曾隶属于701部队。说起来，我们还是同窗同学。我们都毕业于中央军校。”
　　“我们是……同学？”
　　“没错，不仅仅是同学，我还是你在这里的朋友。”他让自己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这在执行手册上是重要的步骤之一。
　　男人低下头，像是陷入了沉思。庞言知道这种状态，这是患者在接受现实之后所尝试回忆的表现。能做到这一步说明患者已经基本接受了失忆症的现实。他不禁感叹于对方的心里素质，做到这一步往往要患者和医生之间进行长达几天甚至几个星期的沟通。有些患者甚至会顽固的认为现在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梦境，对于后者治疗流程将变得极其困难。因为患者往往会在治疗中表现出自杀倾向。而这会影响后续患者的治疗安排。
　　“不必惊讶于你现在的状态，失去记忆有时也是一件好事。没有任何对于过去的执念和由此产生的痛苦……啊，对了。我们已经为你安排好了新的工作和住址。经济问题上你不用有任何担忧。”
　　“……谢谢。”男人向他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这已经足够了。能让患者保持乐观的态度也是治疗的基本原则。庞言收拾了一下面前的档案。首次治疗能进行到这种地步，可以说相当令人满意。“今天我们就先到此为止，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会，马上就会有人来负责你的后续事宜。”他装好档案，先向患者微笑致意，再起身向门外走去。在他经过患者的一瞬间，原本在他脸上的笑容飞速的消逝。一张阴冷而敏锐的面孔抹杀了原先的温和，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飞快的消逝在那条昏暗走廊的尽头。
　　2.
　　将军的司令室在走廊内侧的最深处，途中要经过好几个部门的办公室，每个办公室的门口都锁着一道坚固的铁闸门，看上去好像是一座陵墓。由安保部负责的巡检在走廊里外和楼梯口共设了三处。庞言从右胸袋里取出军官证，走过去的时候没有任何阻拦。有几个卫兵靠着铁闸门聊着闲天，见着庞言来了就立正站好。庞言一言不发的从他们的身边走过。他隐隐听到背后有人窃窃私语。
　　“真够勤快的，三天来了几次将军府了。”
　　“别乱说话！你没看见军衔吗？人家可是中校！”
　　庞言没有理会他们。他沿着昏暗的走廊爬上楼梯，大理石光滑的台面在他的步伐下发出清脆的回响，他站在一扇木质的大门前，门前雕刻着一只振翅的猎鹰和一个铁十字的图徽。灯光在他身后倏然亮起，他意识到现在已经六点了。他敲了敲门。
　　门吱呀的咧开一道缝隙，一个年轻的士官从门后看了看庞言的脸，又上下扫视了一下他的腰间。站在原地问他：“什么事。”
　　“我有事情需要向将军报告。”
　　士官刚要回话，一个庄严而雄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庞言对吧，进来吧。”
　　“他的情况怎么样？”
　　“状态良好，心率反应正常，脑电波图像监测正常，可以确实编号□□30已经彻底执行了记忆清除。”

　　“很好。”将军转过身，向庞言身旁的军官点点头。士官点了一下头，立正后转身离去。庞言用余光瞟到了对方的上尉军衔。庞言迅速的收回他的视线。门在他的身后吱呀合上，随即又传来了两声清脆的锁声。庞言将身体挺得板直，视线直视着前方，两只手一动不动的紧贴在裤缝。夕阳的余晖透过狭小的窗间，将将军胸前的十字勋章照的熠熠发亮。“难为你了，庞言，我听说你们在一个部队里面呆了六年。”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庞言的回答掷地有声，没有一丝犹豫。
　　将军的沉默的站在原地，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来一丝一毫的变化。似乎他就立在那里，成为了一尊雕塑。可庞言却觉得那双眼睛仿佛要把他的心挖出来一样，那鹰鹫一般锐利的眼神似乎要撕开他的胸膛，从里面啄食他的残破的内脏。他感到自己的面前是一只随时都会猛扑的凶禽，在等待他的猎物暴露出自己的弱点。而他的猎物此时目光坚定，坚定视线仿佛透过了他的双眼停留在了他身后的空间。又像是摩艾岛上一动不动遥望着远方的石像。许久后，将军背过身去。
　　“让他去执行部，相关事宜就由你来负责了。”
　　“是！”庞言立正行礼，转身正步走出大门。
　　3.
　　庞言正步走过司令室前漫长的走廊，白炽灯泡锐利的光线从他的头顶上方劈下，将浓重的阴影播撒在地面上。身着军装的男人和女人彼此错肩而过。苍白的面孔在阴影之下看不见表情。军官之间没有任何示意，在这里任何的交流都会显得太过引人注意。他漫步走过大理石铺成的地面，一个身着军装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男人帽檐压得很低，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可以记住的特征，他像一具幽灵一样从庞言的身边经过，以至于常人甚至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不知何时，这栋政府大楼已经没有不穿军装的人了，他没有心情去思考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将军的眼神还在停留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没错，眼神既是一切，眼神既能说明一切。那些擦肩而过的军官们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人的眼神。一丝一毫的怯懦都会被铭记于心。他想起六年前的春天，他和林思诚一起漫步在军校宽敞空旷的操场上。红色浪潮的末年，也是它最为辉煌的一年。那时人们坚信明天是不需要军衔这种东西的，就像不需要沉默一样。他经常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年轻士官们，为某个无足轻重的思想或是单纯的表达而争执的面红耳赤。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明亮的神色，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他们的一切。那种眼神也曾令他感到恐惧，只不过和如今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的思绪在漫无目的的回忆中神游，在如今，这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
　　他就这样一边维持着自己的姿态，缓步从容的走过那条走廊。在他的身后，男人以相反的方向走向走廊尽头的那间禁闭室。命运在此刻无声的交汇。对于这个男人而言，今天是只是人类历史开端的第一天。而他将成为记忆里第一个站出来反抗上帝的人类。他记得那是一间纯白色的屋子，他在报告里听说过。对于这栋大楼里的人来说，那间屋子象征的意味有时比地狱还要可怕。他在心里揣测着这里的人会不会去相信佛祖或是上帝。他觉得这里的人不会给他任何的回答，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这就是为什么那些人呆在这里。也是他为什么再回到这里。现在，他要去找那个有可能做出回答的人。
　　林思诚。
　　4.
　　林思诚在禁闭室里读完了自己的报告。正如庞言所说，他之前是一名军人，而且是一名是否优秀的军官。报告上曾提到他在军校学习时表现优异，各科成绩名列前茅。还提到他在镇压各地无政府叛乱时所表现出的高超的军事素养。林思诚并不记得这些，“无政府叛乱”在他的脑海里甚至是个有些陌生的字眼。报告最后要求本人的认证签字，他从桌上拿起笔，落笔的一刻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眼前的这个人好像是在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人物，好像一切只是一场梦境，身不由己的梦境。他深呼吸，试着让自己的思路清楚一点，以往优秀的军事素养还在他的身上起着作用，他现在还能沉着的坐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来到走廊里，清新的空气让他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走廊里空无一人，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这时，一种积极的心态从他的心底里迸发出来。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明亮了，他的大脑不再是那间虚无的房间，而是这走廊里真切的空气，白炽灯泡柔软和和谐的光线，以及窗外无垠的夜色。他想起了庞言说的那句话——“失去记忆未必是一件坏事。”报告上说他曾经是一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可是现在的他只觉得自己无比的轻松，他的新岗位是在行政部的文案室内。工资很丰厚，丰厚到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他情不自禁的对着窗外露出了微笑。一个男人撞到了他的肩膀，漫天的资料像雪花一样飞舞。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仓皇的向他道歉，资料和他的报告混作了一起。他微笑的看向对方，这场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他现在的心情。他和男人一起蹲在地上，一页一页的拾捡着地上的纸张。他整理的很快，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做过同样的事情。没到半分钟的功夫，他再度抬起头：“你的资料……”
　　空空荡荡的走廊。
　　无声、寂静、沉默的走廊。似乎永远望不到头，永远也望不到他的归宿。仿佛这里什么也没有出现，仿佛这里什么都不曾存在过。他的心突然颤抖了两下，这时他的双眼真正的明亮了，他看向地上的资料，一张浅绿色的纸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没错，他现在才发现这里的夜色有微妙的不同，就像这地上浅绿色的纸张一样，不仔细观察是不会注意到的。他颤抖着捡起那张纸，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某个令人恐惧的东西正在渐渐地打开，他突然想到窗外的夜色并非是无垠的幻想，而是填满了扭曲和恐惧的现实，像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一样吞噬着人们的欲望。他站在这望不到头的走廊一样，孤单一人。既看不到将来，也看不见过去。他将纸张翻过来，上面写着粗体加黑的三行大字。
　　不要相信！
　　不要相信！
　　不要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