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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孤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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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昌二年十二月三十一,除夕,一年里的最后一天,辞旧迎新的好日子。对大楚人来说,这一日过后,诚昌年就会过去,两年前定下“诚昌”二字为年号的帝王,废帝慕辰海,终会被天下人遗忘,只剩下史书里的寥寥几笔。
新年里的未央宫,总是分外热闹,新帝慕辰瀚下令取消除夕晚宴,同时又格外开恩,允了各宫各司半旬的假期,赏了双倍的赏赐,又允许各宫各司自己过年庆贺,只不许扰了太妃们的清净,这样的恩典前所未有,宫里宫人都十分欢喜,各宫殿都满是过年的喜庆与热闹。
乾宁宫是整个未央宫最为繁华之处,是历代帝王所居之处,这样热闹的日子里,乾宁宫侧殿御书房内却一片死寂。
刚登基不久的皇帝慕辰瀚着了一身金龙纹式的素色常服,坐在龙头红木椅上,脸上看不出神色,淡淡看着跪在下头瑟瑟发抖的女子,片刻后才道:“抬起头来。”
那女子穿着一身青色宫女服,闻言大喜,微微抬起头,含着怯意看向皇帝,眼中是无尽的情意,清丽的脸庞楚楚可怜。
小贵子站在一旁,瞟了一眼那宫女的容貌,一时有些愣住,立刻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
皇帝起身,背着手,缓缓绕过龙案,沿着台阶走下:“真是一幅好容貌,可见老天真是格外眷顾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灵秀。”灵秀怯怯回答道,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看着皇帝的眼神越发深情,虽是跪着,整个人却越发显得像一朵不堪风霜的梨花,清丽娇弱。
皇帝并不看她,只对着小贵子道:“小贵子,去请安王妃。”
小贵子心下一松,恭敬地应了,低着头慢慢退出,安王夫妇同当今天子素来亲厚,又有从龙之功,陛下便将从前皇子所居的重华宫赠与安王夫妇,允其时常在宫里居住,又因着陛下如今并无妻妾,便将掌管六宫之权交给安王妃暂代,若是收用宫女,便无需请安王妃来,皇帝分明是想处理了灵秀。
灵秀显然也是明白皇帝想做什么,脸上喜色顿失,只剩下恐惧,她慌忙跪行至皇帝脚边,伸手拉住皇帝的衣角,苦苦哀求:“皇上,奴婢只是仰慕陛下风姿,想要尽心侍奉皇上,奴婢待皇上可是一片真心啊!求陛下饶了奴婢……”
皇帝并未理会她,一脚将她踢开,小贵子方才安排在门口的两个嬷嬷很快上前,拿白布堵住了她的嘴,将她绑好拖了出去,灵秀不停挣扎着,喉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兽,但终究还是被拖出了御书房,御书房很快安静下来。
皇帝身形未动,只凝视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未央宫的雪已下了一天。
安王妃容氏匆忙赶到御书房时,看到的便是皇帝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她心下微微一叹,微整衣裙,向着皇帝行了一礼:“臣妾向皇上请安。”
皇帝转过身,扶起安王妃:“王嫂免礼。无忧近来可还好?”
皇帝口中的无忧便是璟宜公主慕以泠,小字无忧,年方五岁,是皇帝还是慎郡王在王府时收养的孤女,如今是皇帝膝下唯一的公主,一向颇得皇帝宠爱,如今新帝登基,皇宫朝堂都尚未安稳,皇帝便将璟宜公主交给安王夫妇代为抚养。
“回皇上,无忧一切都好,只是颇为想念皇上,王爷同臣妾此次进宫,便将无忧也带来了,现在正和以沛在重华宫里嬉闹呢。”
“等处理完奏章,朕便会去看无忧。小贵子,将人带上来。”
小贵子应了,挥了挥手,两个嬷嬷便将灵秀拖了过来,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小贵子点点头,示意嬷嬷们退下,又向安王妃行礼道:“王妃,这是宫女灵秀,昔日曾在云熙宫伺候过,收买龙护军侍卫打听皇上行踪,得知皇上未时会去太液湖边赏梅,便于未时在太液湖边吹笛以求皇恩。如今那侍卫已被杖毙,皇上的意思,是想了解清楚这灵秀是哪的人,进云熙宫之前曾伺候过哪位主子,之后又去了何处,再行处置,好对宫里上下起个警示的作用。”
安王妃素来最是聪慧爽利,点点头,接过贴身侍女递上的名册,翻了翻,扫了一眼灵秀:“宫女灵秀,年方二十,定州人士,昌平二十一年入宫,其后是在行宫伺候太妃,君定一年二月调入云熙宫,为三等洒扫侍女,君定一年三月因犯错被调到内务府司花房,如今应该还是在司花房,至于家人,她是个孤儿。”
小贵子也是从云熙宫出来的,他恭声向皇帝说道:“皇上,奴才曾是云熙宫管事,对这灵秀倒是有点印象,那时她打碎主子们养的一盆茉莉,被二……主子罚去了司花房。”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灵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转瞬即逝。
“这样的宫女,本不该留在未央宫,是臣妾管理不当,还请皇上责罚。”
“此事与王嫂无关,这么合适的一枚棋子,哪怕是作用再小,不下岂不是浪费了。”皇帝看着灵秀,淡淡下令,“将宫女灵秀拖去慎刑司杖毙,行刑时未央宫所有宫人都必须看着,云熙宫里的……除外,龙护军首领换成方崎,告诉方崎,这样的事,朕不想看到第二次。”
小贵子心下一松,“唯”了一声应了,唤了两个内侍将不停挣扎的灵秀带了下去,当今天子是他侍奉的第三位主子,宫里无人不知,他上一个主子,是从前的慎王妃君氏,新帝慕辰瀚在王府时的妻子,那是他的第二个主子,那个看上去清丽柔弱,骨子里却最是坚强的女子,他不过是她的陪嫁,她却始终待他们这些下人以至诚之心。定州一役之后,他便明白,皇帝身边早晚都会再有女子出现,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前这个侍女。
御书房很快又安静下来。
“另外还请王兄和王嫂查一查这灵秀是如何入宫的,在宫中又曾与何人接触。”
安王妃点头应了,行了一礼打算告退,出御书房前,她转头看了一眼皇帝,年轻的皇帝身着龙纹常服,站在一片繁华中,却是说不出的寂寥。
“王嫂素来爽利,有话不妨直说。”
安王妃停了脚步,看向外面白茫茫的世界:“我原以为,你早就厌极了她。”
皇帝慢慢沿着台阶走回龙椅,声音晦涩:“我从没厌恶过她,我的心里始终只有她一人。只是那时我以为这样就能,就能……”
安王妃转身,想看清楚皇帝脸上的神情,只见皇帝凝视着龙案上一个极小的鸟笼摆件。虽隔得远,但是她依然知道这个摆件的样子,那是一只金丝编成的鸟笼,虽不起眼,但十分精致,里面关着一只木雕的杜鹃,那杜鹃鸟并没有站在栖木上,而是费力地用爪子抓住栏杆,翅膀微微张开,鸟喙用力地叼着鸟笼外的一枝布做的红色玫瑰,那玫瑰花枝从笼底蔓延,一路延伸到栏杆处,再缠绕着栏杆蜿蜒而上,花朵却是绽放在鸟笼之外。
她眼眶有些发酸,她见过这摆件许多次,自然也记得那鸟笼底部刻着字:愿来生不做笼中鸟。那是那个制作这个摆件的人来生唯一的愿望,后来拥有这个摆件的人也曾执着于不困笼中,但最后,还是心甘情愿为了那朵玫瑰,选择留在笼中。这世间,有多少人将自己变成了笼中鸟?
“就能护好她是么?你演得确实很好,骗过了你想骗过的人,也骗过了她,可也断了她唯一的生念。慕辰瀚,你还是没能护好她,你还是没弄懂,她到底想要什么。”说完,安王妃便快步离开了御书房。
皇帝慢慢走回御案前坐下,轻轻打开御案上的画卷,画上的女子栩栩如生,面容清丽明媚,穿着一袭月白色斗篷,怀里抱着梅花枝,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画这幅画的人必然是将这女子在心头描摹了无数遍,才能这般相似而生动。
他还只是一个郡王的时候,王府中也会有那么几个像灵秀一样的侍女,或是为了富贵,又或是为了别的,看他的眼神总是满是情意,那个女子总是用微微嘲讽的眼神看看那些侍女,又看看他,然后用清亮好听的声音问自己:“郡王爷有没有觉得,这侍女看郡王爷的眼神,深情得快滴出水来了。”
他十二岁起有女子拿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或是因为他的容貌,或是为了富贵,又或是为了做谁的眼线,他早已习惯,听得她这般调侃,也只是淡淡地回应一句:“不觉得。”
她有些无趣地“哦”了一声,片刻后问他:“你觉得,像这样的女子,是真心恋慕于你么”
“不是。”他自小长在皇宫,这些女子想什么,他在清楚不过,对这些女子的也多是厌恶,唯有她不同,她是他受人之托娶的妻子,他与她被迫捆绑在一起,但她却始终与自己保持着刚好的距离,永远那么近,又那么远。
之后那些侍女都被她不露痕迹地处理了,那样朝不保夕的时刻,他们的身边不容许任何一个可能心怀不轨的人存在,但郡王爷身边除了王妃之外一个侍妾都没有,难免落人口舌,时间长了,背后说她善妒的人比比皆是,更有说她是河东狮,善妒无德,她却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地笑:“若是我真的有一个心上人,我大约就会和外头说得那样,是个善妒的人吧。”
后来他成了慎王,在经历过生死之后,他们终于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她成了他真正的妻子,偶尔再会有抱着别样心思的女子,她再看见的时候,便会吃醋,也会生气,他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去哄的时候,会听见她轻轻地用鼻音“哼”一声,身子却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他低头就能闻到她淡淡的发香,那样好闻的味道。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哪怕再多风雨,他和她始终相互依靠,只是这样的时光,太短了。
如今他已经如她所愿,成了这九五之尊,可以保护她想保护的人,但是他的身边,再也没有那个总是带着清冷笑意的女子。
璇华宫内,一女子支着头坐在棋盘前,她头戴凤冠,身姿窈窕,五官虽不算出众但胜在皮肤白皙,身着凤纹华衣,一言一行都是居高位者的威严,这般穿着言行的女子,在未央宫内便只有一位,废帝皇后李苑,慕辰海被废后,因着李苑于新帝登基有功,新帝便保留了其皇后名分,依然允许李苑住在璇华宫。
棋盘对面坐着一年轻公子,身着一身青色深衣,通身只腰间挂了一块羊脂玉珏,面容清俊,温润如玉,正是李苑的胞弟宣威将军李儒。他抬手轻轻放下棋子:“娘娘下灵秀这一步棋,是否有些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么?本宫倒不觉得。灵秀长得三分像那小君氏,这个棋子,可以让本宫知道,咱们这位皇帝,对他的结发妻子,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婳……小君氏已死,君家早已覆灭,陛下什么想法,其实并不重要。若是为了明翊,如今陛下初登基,并无可信之人,除了明翊,又能信谁?不必为了一个已死之人,赔上龙护军。”
“龙护军?龙护军将领多为昌安城里贵族子弟,方崎不过是个侍卫出身,如何服众?便是他从前跟着慕辰瀚南征北战,算是有些军功,那又如何?贵族子弟多纨绔,本宫当年能拿这龙护军控制贵族,如今也能让这龙护军成为慕辰瀚身边倒下的第一道屏障。”李苑轻蔑一笑,伸手下了一步棋。
棋盘上黑子已占据了半壁江山,李儒放下棋子:“臣输了。论棋技,弟弟还是不如娘娘。”
李苑微微一笑,挥了挥手,便有侍女上去收了棋局,后又退下。她伸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团扇,手指无意识地轻抚扇面上的合欢花,眼睛却凝视着窗外飘飞的大雪。
“娘娘,夕乾宫那边,有消息了么?”
“没有。明翊将夕乾宫看得很紧,本宫的人根本进不去,周太医告诉本宫,他还是老样子。”李苑垂眸看着手中的团扇,眼中划过一丝的忧伤,转瞬即逝,下一瞬便又变回了原来那华丽而又威严的模样。
李儒将李苑眼中的情绪看得分明,突然觉得,这华丽的璇华宫,原来也是高处不胜寒。也不知在未央宫的另一处,那个最繁华的宫殿,那个站在权力最高处的人,是否也会觉得孤寂?半生追逐权力,到后来才明白,所谓权力,不过是个华丽的枷锁罢了,只是他们早已回不了头。
“时候不早了,儒弟你也该回家了。上回你夫人进宫,说你总是忙于公务,少有时间陪她。公务虽要紧,但繁衍子嗣也是顶顶重要的,本宫可盼着早日能抱侄儿呢。”
李儒不愿多提及内宅之事,便只躬身行了一礼:“臣遵旨。如此,臣便先告退了。”
李苑坐在太妃椅上,看着李儒离去的身影,心下只觉得凄凉,曾几何时,这个弟弟是她最亲近的人,如今也变得如此疏远。
“娘娘,二公子怎么说也是娘娘的同胞兄弟,无论如何都会向着娘娘,娘娘不必难过。”李苑的贴身侍女青衣推门而入,让一旁正在侍奉的几个宫人退下,向李苑行了一礼后便将一杯刚泡好的雨前龙井捧给李苑。
李苑接过茶杯,吹了吹杯口的茶沫:“本宫明白这个弟弟在想什么,只是有些心寒罢了。慎刑司那如何?”
青衣脸色苍白,带着些惧意:“贵公公亲自监刑,那灵秀一直在挣扎,虽被堵了嘴,但叫喊声音十分凄厉,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李苑脸色不变,呷了一口茶:“各宫人可是都在看着?”
“是,除了云熙宫里那位老嬷嬷。”
“慕辰瀚年前下令给宫人们放假过节,如今他自己来这一出,这个好,看来是白卖了。”李苑把手中的茶杯放在一边,语气讽刺。
“只怕未必,贵公公后来还分了些银子给宫人,道陛下本不愿过年来这么一出,但灵秀违反宫规,犯了大忌,为着宫里能安稳,只能以儆效尤,陛下必不会苛待宫人,但下人们仍要恪守本分,万不可违反宫规。”
“小贵子到底是从云熙宫出来的,果然能干。”李苑依旧神色淡然,手中把玩着团扇。
青衣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李苑,犹疑着说道:“方才周太医要奴婢转告娘娘,夕乾宫……陛下的身子越发不好了,狂症愈发重了。而且按照陛下的脉象来看,这狂症,怕是难好了。”青衣口中的陛下,自然不是刚登基不久的慕辰瀚,而是慕辰瀚的幼弟,幽禁于夕乾宫的废帝慕辰海。
李苑垂眸看着手中的团扇,眼中闪过痛楚之意,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青衣,本宫最近常常在想,若是当年,他没有娶我,是不是就不用沦落至此?”
青衣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地站在一边。
李苑闭上眼睛,掩去自己的失态,复又睁开眼睛:“本宫知道了,你去给些银子送给周太医,让他打点一下陛下身边伺候的人,再使人把龙护军换统领之事告诉那几个大臣们,还有你亲自去一趟李府,告诉李仁,本宫不会有子嗣,日后诚昌朝复辟,也不会有一个皇子,父亲能许他的,本宫一样能许他。”
“那二公子那……”
“儒弟会明白的。你出去后,让下人们先别过来侍奉,本宫想一个人待会。”
青衣“唯”了一声,行礼后快步离开。
李苑见青衣离开后,起身走至窗前,看着外头茫茫的大雪。
今年未央宫的冬天是真的冷,不知道在夕乾宫的那个人,会不会觉得冷?
从前在诚王府时,每年下雪时,他都会埋几坛梅花酒在梅花树下,来年春日与她共饮,后来进了宫,他将梅园里最好的一株红梅移植到璇华宫,要等下雪时和她一块赏白雪红梅,埋梅花酒,可还没等到这一年的冬天,他就被幽禁在夕乾宫,现在她已经在梅花树下埋好了梅花酒,可他还会愿意同她一块饮酒吗?是她负了他。
窗外北风呼啸,白雪纷纷,再繁华的宫殿,到底也还是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