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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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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中秋以后,天气便渐渐转凉。九月头上又连绵下了几场小雨,吹落那金黄的梧桐老叶,冷得人们纷纷披上了毛织大氅。而锦园中,却因着省亲赏赐之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锦园的管家李全,指使着下人,将园中那些秋香色垂幔都撤了下来,换上雪青绣花树对鹿的厚重绒毡,又差人去预订今年的炭火,裘皮,细细查了园中的手炉等物,预备立冬。于是平日里那绚烂夺目的园中景色,倏然如清涧寒潭,稳稳当当的沉静下来。
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锦园门前正停着架翠绸马车,镶金辐条,雕花车辕。拉车的是两匹高头大马,油亮毛色,健硕四蹄,正打着响鼻在原地跺步。从那车上,跃下一个披着深青大氅的英武青年,自大氅下摆中,露出截鲜红色绣石青雪花纹锦袍。他抬眼看了看那锦园门上的牌匾,道:
“永禄,今年圣上赏的瑞碳,回府分一拨出来,连着那个紫铜熏炉,拂菻薰笼,一并送给玉山。他那病恹恹的样子,受不住风寒,又禁不起烟熏火燎,不过嘴上逞逞强罢了。而小雀又终究是个孩子,顾虑不周,你有事无事要多帮衬些,且仔细记了。”
永禄闻言点头称是,搓着手凑过去,为他打起一柄象牙骨,贴金面,十八楞细工罗伞,又眼珠一转道:
“爷,您平常要对老爷也存着这份心,何愁他扣您月钱?”
王晋闻言,将眼一瞪,唬得他不敢作声。
那锦园门房,早就认得王大公子,见他到了,热络的迎上来,说:
“这几天正扫洒换新,园里杂乱着,王大公子莫怪!”
王晋听了,也不在意,打起珠帘便往门内去。只见进门是一方清静小院,院中一棵参天榕树。三面开着三扇院门,北面那扇,上书“余音”二字,往里沿着抄手游廊,便是平日歌舞升平之处。而透过西面小门,穿过帷幔重重,则隐约可见荷花池,九曲桥,精致水榭,想来是众人宴饮游玩的地方。
那王大公子此刻跟着引路小厮,正过东面院门,往北而去。只见一路上屋舍迭绵,鳞次栉比,间杂亭台楼阁,缠绕花草萋萋。待行出数十丈,便忽然深幽冷僻起来,青砖大路都换作曲折小径,而道旁松柏垂露,翠竹扶风,皆自有一股凛凛冽冽,深秋意象。
“便是这了!”
王晋闻言,顺着他手望去,便见院墙边上一座二层小楼,在寒凉秋雨中朦朦胧胧,楼外病柳枯黄着摇摆,衰草连绵低伏。王晋先前因着小雀落水之事,曾到过琳琅阁一趟。只是彼时是那琵琶伎带路,王晋心中又惴惴不安,是以未曾细看。今日一见,却不禁心中纳罕,怎生的偏僻如此。
那引路小厮见他迟疑,又知他是玉山熟客,恐他以为锦园怠慢,便解释说:“玉山公子爱清静,太挨着歌台便嫌吵闹,于是指明要搬到此处的。”
王晋听罢,神色了然,便不再多言,却远远看见小雀那丫头穿着件水红绉纱裙,一手打纸伞,一手提裙摆,正弯腰看着门前花盆里盛放的延年花。那小丫头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娇憨一笑,甜甜道:
“王大公子万福!”
“喏,小雀,拿去买糖吃。”
王晋言罢,从钱袋里摸出粒金珠来,抛给她,又问:
“你家公子呢?”
小雀揣着那金珠,便笑开了,口无遮拦,
“我家主子听闻王大公子要来,又是换衣服,又是梳头,这会儿——”
不料话音未落,玉山便忽的将那二楼窗户推开,探出头来喝她,
“瞎贫什么!”
王晋见状,只是笑,留下永禄去与小雀嗑牙料嘴,径自背着手上了二楼。只见那琵琶伎穿着王晋送的芙蓉色缎袍,手上一支犀角发簪,正沉着脸对镜簪发。他听那王大公子转上楼来,也不言语,只默默然当没看见。王晋见他那样子,道他也是宜嗔宜喜,眼中泛起些宠溺神色,便劝他说:“小雀那丫头还小,心直口快,又不是损你,你生的什么气?”言罢,又凑过去,从那琵琶伎手里接下簪子,替他细细簪上,说:
“今日重阳节,常乐坊蓬莱馆中有重阳隐逸会,齐聚京中名士,赏花联诗,你去也不去?”
玉山听了,向后懒懒的靠在那王大公子身上,仰着头眉眼如画,嘴里却含酸带讽:“你知我素日里最不爱抛头露面,和我说这些,有甚么意思?”
那王大公子却笑起来,给他理了理额前碎发,又道:
“那你若不露面,可就去得了?”
玉山不解,正忖这王大公子莫不是烧坏了脑子,说这些荒诞不经。就见那王晋忽然笑着解了深青大氅,胳膊一展,将他蒙头兜住,又手上用力便打横抱起。那琵琶伎几时经过这样的阵仗,只觉目不能视,又被那强壮手臂一头肩背,一头膝弯的勒在宽阔胸膛里,顿时慌了神。
“你发甚么疯,还不放开!”
玉山死命挣了起来,无奈气力不济,临了只收获一阵缺氧窒息,头脑发昏。那王大公子见了,低下头,沉着嗓音唬他:
“你再挣,小心我摔你下去。”
玉山闻言气结,又听他正走在楼梯上,担心真有个好歹,只好深深呼吸了几口,咬牙切齿的吼他:“王晋!”
“欸。”
那王大公子笑得没脸没皮。
这时永禄正在楼下喝茶,见王晋抱着玉山下来,惊得眼珠子溜圆,差点掉了下巴,他舌头打结,“爷,爷……这……”
王晋却笑的得意,指使他:
“快去驾车,他成天闷在琳琅阁里,可算被我拿着了!”
永禄听了忙点头,打起伞诺诺的将他二人送到了门前。
玉山甫一上车,便将那深青大氅一把揭了,瞪着双湿漉漉的桃花招子,伸手就打王晋腰侧。那王大公子结结实实挨了他一下,故作吃痛,皱眉说:
“我好心带你出来,你竟要打我。”
玉山闻言气得脸都白了,心想天下竟有厚颜如斯之人,他拍着那柏木车舆,嚷道:“永禄,快停车!”
可怜那小厮,两头都受气,里外不是人,急得愁眉苦脸。最后无奈,心道那王大公子才是自家主子,到底忤逆不得,便索性由得玉山着急上火。
那琵琶伎见多说无用,索性站了起来,吓得那王大公子连忙把人揽到怀里,哄他说:
“好了好了,我这就给你赔不是,但那蓬莱馆着实是个好去处,又不是诓你的。何况这都在半路上了,你就当赏我个脸不好?”
这斥国公府的王伯飞,京城里顶风流得意的人,几时这样低声下气过?玉山闻言,虽然心中仍是着恼,但也不过是为着自己跌了面子,羞愤而已,倒不再怨王晋那些胡作非为了。他抿着唇,暗忖那本就是个浑鬼,与他生气也是白费劲。于是从王晋怀里挣出来,小声道:
“罢了。”
王晋还想多解释几句,却听永禄在车外道:
“爷,到蓬莱馆了!”
那琵琶伎闻得此言,冷哼一声,不再多话,只将那深青大氅蒙回了头上,一副引颈受戮,悉听尊便的模样。王晋见了暗笑,却还是把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跳下车来。
好在那蓬莱馆的下人,见多识广,而王大公子又是此间常客,才未闹出笑话,让人看了热闹。而那下人穿一件灰白袍子,下摆掖在腰带里,露出一双熟牛皮胡靴,极轻车熟路的,将王晋领了到二楼雅间。
见众人都退下了,王晋便将那琵琶伎放在匡床上,又笑他:
“你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还是欠了债的老赖,何至怕生如此?”
玉山闻言,扯下那大氅来,正要和他理论两句,却蓦地愣住。王晋那张脸与他凑得极近,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纠缠着,几乎是要贴上来。而那桀骜飞扬的眉眼间,锐利英俊的神采令人不敢正视。玉山看着他眸子中惊惶的自己,倏然有些心悸。于是便推开他,逃也似的走到了窗边,不敢回头。那琵琶伎战战的,只觉心跳声隆隆如鼓。他伸出手想抚一抚胸口,好喘息片刻,却在半空中觉出不妥,只得又反过手去,装作揭那面前帘子。可当他用指尖将那窗帘挑开一角,展眼望向窗外时,却忽然亮了眼睛。
只见那楼下堂中,姹紫嫣红,鹅黄豆绿,好一片繁盛花海。而那花海中,身姿曼妙的少女们穿着鲜艳罗裙,手持宣纸帛纱,正巧笑嫣然的拂过花枝。又有数十文人,三五成群,斗酒饮茶,高声将诗句吟诵,又转身下笔如风,言辞锦绣,文不加点。再用长竿细竹挑了,当空互相传阅,指摘叫好。
玉山忽然有些怀念,他曾经也是锦绣花丛中的一个,曾经也笑着写诗,放浪着高声咏唱,然后醉倒在如雪的宣纸上,收得一片艳羡赞美。但如今,这些往事虽历历在目,却又似隔山隔海,再无法回头。而那些曾给他无尽痛苦与欢乐的金玉辉煌,荣华富贵,都终究似乱红般飞逝而去。仅留下锦园之中一把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一个难缠诡诈的落魄人,一方易碎的镜花水月,一声叹息。
王晋见那灯火映在玉山眉眼间,如画一般,便问他:
“如何,我难道会欺你?”
“我几时说你欺我了……”玉山一笑,转身靠在那帘子上,眼中若有若无几分惆怅,“我不过是厌见那些外人,但此间却很好。”
王晋闻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他此前生怕玉山记恨自己,因而提心吊胆了一路。如今,听他言语间大有宽恕之意,便笑:
“那你还打我,不怕我向你讨药钱?”
玉山听罢,知他不过瞎贫,低眉一笑,斟满了那荷叶酒杯,
“我向你赔不是,自罚一杯可好?”
王晋看着他仰起脖颈,喉头滚动着,忽然自心底里升腾起一阵怦然。正出神时,只听门外有人小声问道,
“王大公子?”
王晋闻言,便让他进门。于是走来一个瘦高小厮,手捧描金漆盘,盘上一卷宣纸,一对铜镇,一方砚台,一支紫竹鸡距笔。他见了王晋,便说:
“明维德明公子听说王大公子在蓬莱馆中,便要联诗,请您出个首句。”
王晋听了苦笑,他于诗词歌赋向来兴趣缺缺,遂看向那琵琶伎,道:
“玉山,不如你来出一句?”
那小厮闻言,也顺着王大公子的目光,岂料甫一见了那琵琶伎,便狐疑起来,喃喃道:
“余……”
玉山耳尖听见了,没等那小厮说完便横了他一眼,却又别过脸来,装作不闻不见,只对王晋说:
“联个诗也要人捉刀,可惜了你这一笔字。再者,出个首句而已,哪有那么难?”
那王大公子听罢,料想他再推辞下去,只怕那琵琶伎不知要说出多少酸话来,只好一挽袖子,不情不愿的写了句:
“九月黄花染阁台”。
那小厮见状,便把纸揭了下来,也拿竹竿挑了,挂在雅间窗外,又恭恭敬敬的告退。
“九月黄花染阁台……”
玉山见那小厮离开,沉吟起来,半晌道:
“王大公子,你这一句,说了与没说有甚么分别?”
王晋看他那促狭狡诈的样子,有意逗他,
“且慢,方才我听那小厮说了个‘余’字,你可知是为何?”
那琵琶伎听了,竟顿时哑口无言,抿着嘴,搜肠刮肚找不到一句说辞。王晋却还要再逗他,抬起一双灿烂如星的眼睛,问:“人都知‘玉山’是锦园挂牌用的艺名,那你真名叫什么?”言罢见他不应,便又拖长了调子道:
“余斫,余樵山,余二公子?”
他话音刚落,玉山手中那酒杯便“砰”的砸在了地上。那琵琶伎如遭雷击,一张脸上血色全无。他瞪大了眼睛,双手颤颤,身形不稳的后退了几步,扶住那雕花窗棂方休,半晌才道:
“你……你如何知道的?”
言语间,那桃花眼中竟已落下泪来。
这反应让王大公子始料未及,他此前不过有意戏弄,却不知竟将那人吓成了这般模样。连忙走过去,伸出手来,一边为那琵琶伎揩眼泪,一边道:“莫哭了,你这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玉山却听似未听,僵着身体,万念俱灰般问他:
“你如何知道的?”
那王大公子见状,暗自后悔不迭,方知万般不能善了,便拉着他的手,哄他坐在榻上,缓缓道:
“我认得你这手钏。四五年前,我曾在街上见过一个富家奴婢,问她姓名,说叫凭月。她那时和城北孙家有些纠纷,大约是为了祖产,而那孙家又是靠斥国公府的采办营生糊口,我便帮她摆平了。她为谢我,给了我两盒子糕点,一罐新茶。细问之下,才知是你余府余二公子身边的大侍女。她那时与我说,他家公子深居简出,却极擅琵琶,是个一等一的玲珑人。后来我在锦园中一见那手钏,便知是你。话又说回来了,你离家而去,她倒没来寻你?”
那琵琶伎闻言,蓦然心中一痛,他轻声道:
“凭月,凭月她已死了……”
“已死了?”
玉山沉默着低垂了眉眼,似是在将巨大的痛苦吞咽入喉,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仿若叹息:
“三年前,长兄余丈川□□凭月,凭月求告无路,被逼得跳井自杀。我得知真相,气不过,要与他理论。谁知爹娘竟斥我说,区区一个家生子奴婢,贱命一条,不值我与他们作对,更不值抵上余家颜面。我自那时便厌了,想那朱门碧柳,说得再好听,也是腌臜龌龊地。孰料出走以后,却又百无聊赖,只得在锦园挂牌弹曲糊口。我挂帘子也好,懒见人也罢,都是为了避着些故友知交。谁知后来名声渐大,兜兜转转,依旧身在这荣华富贵,红尘巨网。”
王晋曾以为,这余二公子在锦园弹曲不过一时玩笑,哪知背后有如许辛酸。他忽然觉得有些愧怍,那人明明已近愈合的伤疤,自己却非要挑起,挑起了,又装作无谓。
“玉山,我……”
那琵琶伎闻言却摇了摇头,忖他也是无心,于是舒展眉眼,苦笑道:
“你不知此中曲折,也无需在意我。倒是你,既从一开始便知我身份,为何不以此相挟,省了那些工夫?”
“那你未免也太轻看我!”王晋一笑,“你既然不说,便一定有你的缘由,我王晋不是小人,又何必不解风情?”
玉山闻言,想起自己往日还对他百般刁难,顿时不安起来,瑟瑟说:
“是我以己度人,望你宽容。”
那琵琶伎顿了顿,又说:“你所托之事,不妨直说来。我虽是个卑微末流,也当倾绵薄之力……”
王晋见他连月来机关算尽,狡黠诡诈,此时却终于露出点诚恳真心来,遂说:“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要效太学博士林芹,邀你入宫献艺罢了。”
玉山闻言松了口气,笑说:
“这有何难,也值一幅寒江雪景图?”
不料那王大公子却打断他,
“或许于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于我来说,眼下却难如登天。”
“怎么?”玉山不解。
王晋看他愕然睁大了眼睛,暗忖这人平日里聪明太过,缘何一到关键时刻竟呆若木鸡。他低头苦笑,又有几分认输的意思,轻声道:
“我舍不得了。”
我舍不得了,
短短五个字——
落在那琵琶伎耳中,却不啻千雷万霆。
往日王晋送他珍珠也好,给他寒江雪景图也罢,他都当是逢场作戏,是别有用心。也因此,他可以警醒自己,一切不过王大公子的巧手安排,一切不过人生苦短的虚情假意。所以每当他心悸心动,都能淡淡然冷眼旁观,收回一腔子温情,保持那无可奈何的清醒——
直到如今。
他忽然明白了,从他百般动摇的那一刻起,从王晋说出那句“曲江池边第一朵拒霜花”起,就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谁纠缠了谁,又是谁先奉献了真心。他本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因那王大公子在遇见他时,冥冥中,就已将他牵扯进来了。
是命数,是天意。
玉山垂下头,有些慌乱,又自慌乱中得出了几分坚定。他把往事一件件拆开咀嚼,理开心中纠结的千头万绪。半晌,瑟瑟的伸出手来,眼底涌起柔情万种,风流千般,却仍说:
“你又用这些话来骗我。”
“我怎会骗你?”
王晋闻言,抓住他的手,拉到脸颊边轻轻吻了吻,又将他揽入怀里,嗡声道:“我倒觉,是被你这狐大仙迷了……”
正说话间,门外敲门声阵阵,只听那小厮絮絮说:
“王大公子,满座见了您的字,都要来求,乌压压挤了一片。小的实在应付不来,望您想个法子。”
王晋闻言,愕然看那琵琶伎已三两步跳下榻去,背着手云淡风轻,只有耳尖一点绯红依旧。他见状,笑着摇头,整了整衣袖,又将那深青大氅抖开,裹了玉山,横抱出去。
玉山听他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穿行,料想众人那目瞪口呆的样子,直靠在王晋胸膛上闷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