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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夜 ...

  •   他不知道的事情尚且还有许多许多。就如我才先所说的贪婪与私欲,我不曾告诉过他的可绝不止这一件。

      ♀
      夜变长了,这是好是坏,我说不上来。
      好比盛夏一晃而过,入秋的金风吹老了枝头的青叶,却也能吹醒那些漫山遍野的红枫。我不愿把事情想得太糟。
      但我也不是那种盲目乐观的姑娘了。哪怕愿意为他去尝试为他去赌,但我也会做好输掉全部的心理准备。
      郁久那边也一样吧。他努力把他的夏天,把他的一切在短短两天里都尽数倒灌给我,就像是做好了我再也不能回来的最坏打算一样。
      我们在做的事情很像,无非都是活在当下,将现在、将目前、将如今手里拥有的所有都去紧握不放且尽己所能而已。这就是人类吧,改变不了过去,预定不了未来,永远活于现下,也只能活在现下。
      我现在整理着行李箱子,把今晚用不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仿佛认定了明天去到那个入口就只会一去不回。
      当然我没那么想走,只不过十五天的旅游签证的确快到期了。就算没有这世界相离的紧迫感,也是时候该收拾行囊准备返程了。
      行李箱拖放在榻榻米上,为了不让轮子划坏软席面,我把那只大方块横下来躺置在地。箱底上的滚轮显新,就连颜色也与另外几只格格不入,此时被拖拉的动作震得晃荡。
      啊,是初来这儿的那天拖坏了的轮子。
      我摸摸那只新换的滚轮,摸得手指被那粗糙的手感给蹭满了灰。
      那可真像一只脱离了命运束缚的顽劣齿轮,阴差阳错挣脱了原本运作的轨道,把我的计划打乱得一团糟。但我还得感谢这只倔强的家伙。
      那时夕阳黄昏,夜色将垂,孤身一人拖拽着长箱的外乡女性早已疲惫不堪,拉开那家温泉旅馆的店门,才会和应声从阁楼上下来的少年得以相遇。
      抛开无法预料的未来,这短短十几天实在是美得如梦如幻。我的少女时代没有多少光彩绚丽的回忆,但在这却让我做了一场少女时期也没有做过的美梦,甚至于是一场想也不敢想的幻梦。
      自以为从来冷静寡淡的我也初次感受到了自己情感的明显波动,会大起大落地欢喜悲伤,还会想长长久久地依赖在某个人的身边。
      这是梦,但谁让这又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呢。
      我搓捻着指尖上几乎能摸出颗粒感的尘埃,闭上眼睛,记忆便会随着手里实在的触感一起一幕幕地清晰闪现。
      每一份记忆里,总站着一个人的剪影轮廓。那个剪影清瘦但不懦弱,总是个少年气十足的家伙,那个雪白的家伙,那个属于我的家伙……
      如果……如果这世界能让时间倒流的话,重新选择,我也一定还会去拉那家温泉旅店的门扉吧。因为我只是想要避开痛苦,并不想要避开他……
      箱盖向上掀着,床上铺满了一叠一叠的衣裳。整理至衣物时,我捡起那套黑蝶的浴衣,那套花火大会前郁久送给我浴衣。
      其实在收到浴衣后,我偷偷向爷爷借了手机,把日本雅虎上所有的相关花语以及浴衣柄纹的说法全部都搜了个遍。
      有人说过,蝴蝶是人死后的魂灵化成的,是复活,是永生。还有人说它可以被认作永恒不变的爱,最最美好也最最偏执。
      那时我看到这些的喜悦,或许远比拿到浴衣时的要大上许多。
      没有恋人立场,却早有恋人心思。我一边回忆,一边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得心口生暖,也可能笑得眼中甜蜜,仿佛做这些可爱事情的都不是自己一样。
      也许我们早就两情相悦。至于那场告白的回应,不过是为了能让他知道某些东西的一次催化。
      让他知道那夜烟花火舞的梦幻光辉下,我肩头被照亮的蝶纹是一群群真心想要拥抱他并对他永怀爱恋的蝴蝶。
      让他知道带着那群蝴蝶一同而来的我,也是抱着满怀的真挚少女心才站在他的身边的。
      在回忆的浪潮平复下去后,我突然想起自己似乎都还没有送过郁久些什么。
      不是回礼意义的东西,也不是那种只留在记忆里的东西。就像他赠我的浴衣,我也想送那种有实体的。看得见摸得着,即使自己不在,也可以代替自己陪在他身边的那种。
      于是我想起审神者设定下送给刀剑男士们的那些御守。
      要不就给郁久做个御守吧?想想昨天他握着木刀、颇有武士风采的帅气样,这应该是个好主意。
      那么……做御守的布料……
      我的目光又回到了手中的浴衣上。比起去店面挑选花哨的新布料,如果能拿自己贴身所有物的一部分来制作……那肯定更有意义。
      我翻遍了箱中,试图寻找出可能用作御守制作的素材。最终动作在我看到明子阿姨送我的那一套纸鹤浴衣后停止了。
      崭新的浴衣还被好好包在塑封袋中,我竟也忘了拆。明子阿姨曾与我说这套浴衣用了特殊的工艺,错过便不再有……会是什么呢?
      我好奇地把封袋打开,将这浴衣拖出来铺平在床上。白色为底相间油菜花色的黄色花纹,橙红纸鹤错落其中,满面的青春鲜艳。
      但在我将浴衣翻面后,我又发现浴衣后领口的地方另有千秋。那是一圈压纹。纹路很浅,理论上有心人才能发觉。但那毕竟是鹤丸纹,逃不过我的眼睛。而且展翅抱圆的仙鹤,也是郁久家的鹤丸家纹……
      ……
      我这才领会过来明子阿姨所说的“唯此仅有”,也明白她话中其实另有所指。
      原先我以为只是希望我单纯有机会再来这看一场花火,却不曾想她是对我还抱有些他念的。
      那时明子阿姨所说的“我们”,就是指这家纹下的意义吧。
      然而……下次再来的约定极可能遥遥无期,就更不要说以更近郁久一步的立场一同前来了。
      还有机会再穿上这套浴衣吗……
      我恋恋不舍地将浴衣托起,使之顺垂,而后站在镜前,比划着试穿的模样。但我终究是没勇气把它再正式地穿在身上。
      新布料才有的平整触感无论摩挲多少次也还是陌生,我游走在花纹上的指最后停在了衣服长摆的位置。那儿本就余长,我想裁去一些也不会影响多少穿着效果……
      它该有更能体现价值的存在方式。

      ♂
      是夜,在底楼的敞篷庭院里郁久摆上了一张纳凉桌。他和爷爷两个人住的时候很少想得起来过这些节事,所以他从仓库里搬出这家伙的时候险些被上头蒙着的灰尘给呛到。
      厚积的灰尘给他擦拭了至少三遍,才在上头摆满了红白蓝绿各色的烟火棒。一些茶点、饮料杯放不下了,则一并放在了沿庭木台板的上面。
      他没闲下来,又匆匆从厨房提了一桶水回来,重重摔在院子里的石子道上备用熄火。现在他刚直起腰来抹了抹额头的汗,就看到鹤九从亮堂的客厅里朝这走来。
      “啊,你来啦。”
      郁久擦擦手,随意用手指了一圈空地。
      “我这边也快准备好了,你先坐?”
      从院子里踏上木台板,没来得及朝里屋再多走几步,他就被迎面而来的鹤九挡住了去路。
      “你看!”
      她拦在他的面前,握拳的手猛一反面,开掌变出一只小小的御守。
      “这是什么?”
      “送你的。”
      御守的边角都是手缝的痕迹,花纹是他在这一带没见过的纹样。虽然工艺稍显粗糙,但能看出来心思,是想要把布上一只完整的纸鹤都封在御守上的。
      “是我自己做的,字是来不及绣了,你自己意会一下。”
      她手里比划来比划去,最后自己忍不住,低下头去尴尬地笑起来。
      “果然还是很烂吧……但是我尽力了啊。”
      “这个……”
      他看看鹤九,又不知所措一般地把御守在掌中翻来覆去。
      “为什么给我啊?”
      “这……上面的是鹤纹,我觉得和你很配。”
      “就因为这个?”
      “。”
      鹤九不吱声了,等回过神来又用手轻抚般拍了拍他的半边脸颊。
      “今天是我们的七夕吧。是祈望心愿达成的七夕,所以我想送你这个心愿达成守。”
      “那倾听愿望的是哪位神明大人啊?”
      “硬要说的话……是我吧?”
      她说说自己也噗嗤笑出来。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都能为你实现。”
      “那我要试试。”
      郁久听后把御守紧攥在手,随后稍微压低些身子,闭上眼睛侧过脸,如同索要一次脸颊亲吻。
      “……”
      鹤九倒也不忸怩,更没被他大胆的举动羞红脸。她神情坦然,扶着他的肩,把他按着往自己这面对过来,看起来还有点泼辣。
      主动迎来的姑娘没有在少年索吻的脸颊处亲吻下去,而是对准他的唇,坚定地把自己的温度覆盖在上面。
      过了有一会儿,她才离开他。
      这下反而是少年两颊生红,他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但嘴上就像被刚才的吻封缄了一般,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我再去找点七夕的节庆道具……”
      他清醒后只是用手背掩着唇,搪塞着跑开了。
      “那我去庭院里等你。”
      鹤九对着那个匆匆前往仓库的背影朗声送别,转眼又看了一圈走廊外的院落。
      庭院里已经架起了一株家用型许愿竹,还没系上许愿的短册笺,光是几小串粉色、黄色的纸串链就已经压弯了它的些许枝条。
      她刚要抬脚朝庭院里走几步,就差点被脚边的门底框给绊上一跤。
      爷孙二人住在这似乎喜静喜暗,不爱开灯,所以夜色中无人之处,只有柜子桌台的轮廓层次分明地穿错着阴影。
      鹤九捂了捂被磕到的脚尖,一个人就先去了庭院门敞开的地方。
      那里是唯一一块不开灯就能摸得见路的地方。
      显然白天的阴云还未消散,这薄薄一层的云雾不减月色,反而为其增刷了一重朦胧的温柔。她就地坐在了沿庭的台阶上,任凭那道柔光倾洒在她的脸上。
      今夜的月由于分离,而出现了显而易见的两轮来,一起挂在当空谁也没有躲进云彩里头。她觉得过不了几天,也许明天,或者后天,那两挂月亮就会将牵着的手松开,彻底分别,奔向两处轨道。

      ♀
      天色已经黑了有好一会儿,而今晚真正的开端,是从点燃了第一根烟火棒开始的。
      郁久放下打火机,手里捏着那一根滋滋闪烁着的花火,一个扬手、就朝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尾巴轨迹。
      “可爱的小姐,请对着这只烟火棒说出你的心愿。”
      他手里转了个圈,如持魔法棒那般故弄玄虚。
      “在它的火光燃尽之前,你的一切愿望都将被它受理。”
      “说出来的话烟火棒之神会替我实现吗?”
      我看着小花火扑闪起来的金光照亮了他脸上的可爱微笑,一开口就是故意为难他的句子。
      这种小小的烟花棒只能滋滋地喷出金色的丝线一样的光芒,小家子气得全然没有打上天幕的那种爆炸式烟火的大气恢弘。
      有什么人说过,花火是燃烧的热恋之火。
      如果说,被称为男女约会盛事的花火大会期间,那大朵大朵盛放的红白烟花中承载的是底下乌压压人群中每一份的爱恋的话,那此时此刻这株被引燃在一人手间的小小烟花棒,则一定只寄托了一人的小小相思了吧。
      而手持这份小小相思的郁久,笑着的模样中也有着能满足我任何小小心的自信。
      “嗯,只要他办得到的话。”
      “那我说了啊……”
      屋顶上打滚的夏风滑落下来,碰着了屋檐下的风铃,一时静夜里摇出了一阵流水潺潺的清响。
      “我想听郁久在这里大声说出自己小学、中学、直到现在,三个阶段中各自最丢人的事。”
      这问题算不得高明,只因我想了解他的一切,想了解他的过去,但又老想逗逗他,于是所能想到的东西就变成了这些看似刁难的话语。
      “……”郁久听了,像我预料的那样沉默了好久。
      “这个……”
      “烟火棒之神想说这个不在能力范围内吗?”
      但我总期待他的临危不惧,期待他的随机应变,相信他的回应能给我带去始料未及的惊喜。
      “不是……”
      他在我的注视下重新把目光抬正回来,压低了声音。
      “烟火棒之神说想打个商量。”
      四周除了我们外别无他人,但这时听来,他却刻意用了一种近似耳语悄悄话的音量,还举起一只手遮在自己半边脸颊上。
      “小声说可不可以?”
      “噗——”
      恐怕也就他,也就这个傻傻的他会把我的话句句当真了吧。
      那夜月光朦胧,遍天的夜雾里也无一星半点。我笑他的时候大胆凝视着他的双眼,他的瞳中晶晶闪烁着星辰似的光点。我相信,在看向他的我的眼里也有着相同闪亮的光芒。

      烟火熄灭后,郁久就把白天爷爷抽空帮他准备的愿望笺给一股脑儿地拿了出来,摊开平展在纳凉桌上。花里胡哨的纸张红绿黄蓝胡乱地四散着。
      “烟火棒之神不能实现的,就要写在这些愿望笺上。”
      他振振有词,一边说,一边就随手抽了一条白颜色的纸条去,提了笔往上写字。
      “让更神通的神明来受理这些愿望吗?”
      我站在他旁边,就低眼偷瞄他手下的字。
      “嗯,比如世界和平什么的。”
      他点头,说着就真的写下了世界和平四个大字。
      他的字迹一笔一划工整不已,还大,光是四个字就占了整条笺的空子,完全像是中国小学生留在习字簿上的那种字体。
      不过……世界和平……眼前的这位真的是满脑子天马行空的十七岁吗……我原以为郁久会好玩而写些劲爆的东西。
      所以我又暗示了他一句。
      “你不写点自己的私人愿望?”
      “写,当然得写。”
      “不过你不能看。”
      郁久神秘兮兮地绕着桌子走了半圈,最后停在了我正对角的桌前。
      这似乎为了和我拉开一段不会被偷看的距离。现在站定后,他才重抽了一张红笺来,竖起来的笔在他的指窝里转了一圈。
      “对了。”但落笔没多久,他的手就停了下来。
      “你的名字……拿中文应该怎么念?”
      我没懂他问这话的意图。
      “怎么了?”
      “就是突然好奇你的名字在中文里的读音。”
      “一定很好听吧?”
      他伏着腰的上半身偶或直起来一些,升起来的目光也被乖巧的浅笑给挤得只剩两道圆润的半弧形。
      好听?
      我的心口忽有一阵钝痛隐隐约约。看着眼前这个一如既往爱着白衬衫的郁久,我竟觉得在清丽的月下,他愈发地脱尘而不可染指了起来。
      名字,为什么会在意起了我的名字呢?我所告诉他的名字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无一例外净是我的鬼扯啊。
      所谓的姓不过是日文“鹤”字的其他读音,我甚至都没想过这个读音下能匹配什么样的同音姓氏。而鹤九这个名则又是我从那个刀剑游戏的注册名里现取现用的,最初只是为了跟“鹤丸”二字强扯关联,故意从“丸”字取下一点来,只是暗指自己追捧他效仿他、但如何都会欠“一点”火候,仅仅如此。
      难道要按照“鹤九”的读音来告诉他中文的读法吗?
      不……不行,那也太对不起他此刻的纯净真心,甚至连我自己都会有所不甘。
      那或许源于一种欲望。想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现给他的某种欲望。
      我不想让自己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记忆里成为一个谁都可以使用的代号甚至于一个符号。想把属于自己的最独一无二的部分传达给他,就是这样一种倔强的欲求。
      但目前的我骑虎难下,随口编造的假名既已出口,十几天下来也早已经被他记在心上、先入为主,这个节骨眼更不好意思说什么托词解释自己的名字其实是信口捏造。
      想就此保持自己现在的模样,这个他最喜欢的模样。不管未来怎样如何,往后他不时追忆起青春事迹,心里还会想起这么一个人,而关乎我……永远只会浮现出温暖的词汇。
      不想将错就错,更不想一错再错,至少在他的面前,不想被知道自己是一个满嘴谎言的人。
      一错再错……不想被知道……的谎言……
      等一下……我忽然觉得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不想被他知道谎言的真相……但他其实既然连名字都是假的也不曾知晓的话,就算附上的是假读音,没准也……

      在听完我示范的读音后,哪怕是中文0基础的郁久也听出了端倪。但他也没有太怀疑,而是低声学着我的语调发音又念了好几遍好几遍。
      没有任何专业学习基础的郁久,不仅咬不清发音,也掐不准音调,怪异的中文发音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恐怕除了我、除了我这个名字的拥有者,无论让哪个中国人来听都绝对听不懂的。
      这份小小私心羞于见人,可我无可奈何、也只能将最真实的自己藏于谎言之下。
      但能传达给他,这就够了。
      我教给郁久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中文,不是“你好”、不是“再见”、更不是“我爱你”,但我相信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音节声调。
      曾听过无数不同的人都这样那样地唤起过这几个音节。父母至亲、好友同学等等等等,数不胜数的人脸会在脑海中浮现,但它们怎么也不能够与耳边回响起的各异音声一一对应上。
      我也曾自嘲记性不好,待人尤其如此。却未想过这样的自己,唯独会将那时那声属于“恋人”的、咬字不准甚至走音的呼唤,奉作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的最最悦耳的呼唤。
      “下次再见你的时候,我就这么喊你。”
      “好……”
      无声的月披被在郁久的身上,给他晕上了一层欲羽的光圈,十分好看,也十分虚幻。
      而我应答他的声音也被感染,也多了几分宛似悲戚的东西。

      ♂
      一切归于寂静。
      烧尽的烟火棒漂在桶中的水面上,火粉纸屑散落其间,像碾碎了的星光浮在表面,微光闪闪。
      “郁久。”
      鹤九偏着脑袋靠着郁久,眼睛落寞地看着地上。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
      “去外面?”
      “嗯。”
      “以前没有。”
      郁久也黏人那般,倚着她歪了歪头。
      “还记得吗,你来这儿的第二个晚上。”
      “那时的我说了一通歪理,却被你莫名其妙夸了一通。”
      他的语气忽地里多了一重淡淡的笑腔。
      “我说我们这儿的人都想着考个好学校,跳出这个穷乡僻壤,去到灯红酒绿的城里。我不想那么干,因为那种千篇一律的人生轨迹太过无趣了。”
      “嗯。”鹤九靠着他点头、像在蹭他。
      “那不过是我信口胡编的漂亮话。”
      “以前的我哪也不想去。也无处可去,我没有任何方向。”
      “嗯……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觉得在哪都一样。”
      “哪都不属于我。”
      坐着的少年人气息微颤,对着空气轻轻一叹。
      “所以对那时的我来说去哪都一样,更不会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郁久……”
      水桶里水纹轻晃,把那天上投下的月影也给搅得零零碎碎。
      她听着、看着,心上便也跟着猛一抽着,忽然就很想去握住他的手,不过倒反被机灵的郁久抢先给握了过来。
      “不过现在想了。”
      他说得笑了,笑起来的模样眼底生蜜。那声音也跳起来,听上去清朗,一点儿也不暮气沉沉。
      “因为你。”
      “我想去你那看看,去你的世界看看。”
      “看看你住过的民居,看看你走过的街道……”
      夏虫的长吟低回在草间,蒙白的月光把草叶都镀上了一层霜似的银边。
      手被攥在掌心,鹤九也觉得手背上的温热开始蔓延直上,深进了她的心窝里去。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也带走。”
      她欣慰似的把脸沉下些,又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怜惜般地拍了两下。
      “塞进行李箱去,被谁拦下也不管,偷渡也想把你带走。”
      这话逗笑了乖乖静听的少年,他偷偷笑了起来,压着声音、笑得有些腼腆。
      良久,他才收了表情。
      “明天,你就要回去那边了吧?”
      “嗯,旅游签证没有多少天……”
      她也低声絮语地应答着,听上去低沉、还有些难掩的失落。
      不过恍惚她又重新振奋起来、弹起身子。那原先覆在他手背的手掌,这会儿直接将他紧紧握起。
      “我会再来的,绝对会再来。”
      银白的冷月辉把屋檐顶掀亮了一重,垂落下来的余晖则铺开在少年的侧脸半边。
      “嗯。”
      轻轻传来的应声无比细弱。
      他平静的脸上没有太多复杂的表情,没有悲于离别的皱眉,更没有故作坚强的强笑。像是生怕把迎面而下的月光脆片给折碎那般,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多余情感的流露。
      “喔,等下我把地址记给你。”
      安稳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才由郁久重新打破。
      “电话、邮箱、地址……”
      “所有我能想到的,全都留给你。”
      他从沿庭的走廊上站起来,正想要去到摆满了许愿笺的桌上去。
      没再穿那身宽大的防晒外套,一身极简的短衬衫把他的身材收束得尤为单薄。今夜却无星光,两轮月亮挂在当空也是朦朦胧胧。无尽的夜从天而降地挤压过来,让人觉得那小身板也即将被淹没于黑雾之中。
      鹤九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自己会突然伸手去抓住他的手腕。
      “我一定会再来的。”
      她发现自己的情不自禁后,也只是有些唐突地复述了一遍刚才的话,没有将手抽回,而是更加不舍地将松松握住的手给紧了紧。
      “嗯,我知道。”
      被拉住的郁久没有挣脱,但也没有立即回头。他只是顺着月色的轨迹,向着无边天际送去了遥望的目光。
      “你怎么舍得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呢。”
      他喃喃似自语,再后便猛一个回头,笑得和最初的模样一般。
      “所以我等你。”
      宛然便是那个最初的时候,疏忽间收回步子巧妙一转、迎给她一个笑容半敛的可爱脸庞的家伙的样子。
      “我一定等你。”
      话落,他复又将目光抬起,努力向上、追溯在浩瀚的夜空之中。
      但他眼中那抹满含希望的光,最终也还是彻底融化在了那样无垠的夜空之中。
      “啊,对了。”
      望着郁久低头在桌前写些什么的背影,目光呆滞的鹤九眼中忽地闪过一道流光。
      她亦从凉木地板上站起来,插着腰左右环视了一圈。
      “今晚没有酒吗?”她的视线停在了地上的茶点餐盘上。
      “酒?”
      “总感觉我今晚会失眠,需要酒来……”
      “酒精可不是好东西。”
      “这叫成年人的浪漫。”
      “那我说……今晚月色正佳,要来几杯小酒助兴,这总行吧?”
      “……”
      “一点,就一点点?”她的手再次缠上他,并难得地朝他撒起了娇。
      “酒……你要喝什么?”
      “什么都好,什么都成。家里有什么就喝什么。”
      “另外……你也陪陪我。”
      她仍是停在郁久身旁,这回没再碰他了,仅用柔软的注目凝视着他覆在桌前的指尖。
      “我不会要你陪我喝的,在我边上坐着就行。”
      “那当然,我得监督你不过量饮酒。”
      “爷爷平时就爱一个人小酌,我去拿点他的酒来……”
      “嗯。”
      他转身回去走廊之际还临时刹了脚,回过头来忧心忡忡地看了鹤九一眼。
      她以为他要开口安慰自己些什么。
      “你少喝点……”
      反而却听到了这样的可爱话。
      鹤九听得笑了,笑得淡泊又无力。她很想趁机调戏他,但忽然间又没了平时爱接茬的玩笑劲,这会儿只是顺着睫,颔首温言。
      “嗯。”

      拿了一小瓶酒回来的郁久站在走廊拐角处就看到她伏在月下的桌前,手间起笔正写着什么东西。他着意收了步子,将脚步声极力地按捺着。
      他一直都在默默旁观着,待看到她收了笔最后将纸笺折好后,才从阴影中走出来。
      “你又写了什么烟火棒之神实现不了的新愿望吗?”
      他装作无意看到,瞥落下的琐碎视线不住地停在她手里拿捏着的心愿笺上。
      “刚才新想到一个心愿。”鹤九点着头,又将手里的东西小心对折了一番。
      为了不让透出字迹来的笔墨被看到半点,她朝里翻折了数次,最后串上纸绳串着使之变成了一个小巧的方块。
      “是什么?”
      “不能说。”
      鹤九用食指比出一个“禁止”的手势,随后就去往了那株挂满了纸串与笺条的竹前。
      “你也不许看。被你知道了,就不灵了。”
      她挑选了一处竹叶丛生、碎影婆娑的隐蔽处,探手伸了进去,将刚才写好的东西给绑在了枝上。
      “我一看真的就会不灵?”郁久笑着表示不信。
      “对,总之你别看。”
      “永远,永远都不要看,那它就会显灵。”
      “这是我最最希望的心愿。”
      “好好,我不看。”郁久也不纠缠,他连连点头。
      “喏,酒拿来了。”
      他拿手指捏着酒瓶的尖口,轻轻晃了两下。
      “只有这点儿,多了不给。”

      ♀
      我可能是喝醉了。
      头沉到直接磕进他的肩膀,脑袋里也像有一团火,烧得我两眼胀出泪水,蹭了他一胸口的温热。
      但也可能我压根就没醉。只是借酒作托词,好释放一些憋屈的情感而已。
      我腻在郁久的怀里不愿离开,喊我我也不应,只一味揪着他的衣角、攥在手里死死不肯松手。
      他没有推开我,而是顺意搂着我,让我不用担心会前仰后合倒成烂泥,很是安心。
      “你醉了吗?”
      出神间有听见他轻轻的问话,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笑了。
      如果醉了就可以像这样肆意向你索求温度,那我想醉得再久一些了。
      “我还能再喝……”
      我假用醉腔,懒散对着他恋恋痴语。也许因为我的回应牛头不对马嘴吧,他接我的话也是离题万里。
      “我送你回房间。”
      他用公主抱把我送回房间。在他怀里的时光难得安逸,我假装昏睡迷糊,闭上眼睛任由路途中的光芒在我的眼皮上跳跃。
      那是灯光还是外头自然的月光呢,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把我安置在床后就想走。我匆匆睁眼后,第一眼所见的就是半身覆盖银辉的他。
      是我眼里唯一的光亮。
      “再陪陪我嘛……”
      我故意用醉汉的腔调与他油嘴滑舌,手指举至半空,顺着他脸庞的线条勾画着他的轮廓。
      端坐在床边的他看着我,接着就贴着床沿坐去了地毯上。
      这下他可与躺在床上的我相对平视,我也可轻而易举地直接将手触上他的脸颊。
      “郁久的脸……好小啊。”
      鹅蛋一样最贴合手掌,盛在手里就仿佛尽在掌握。
      “而且有着让人眷恋的亲人温度……”
      覆下肌肤的瞬间就能回应过来过量的热情。
      但……
      我的手毕竟不能抱住所有的他,手指只要稍微脱离一点点他,那份体温不管曾有多热切,也会转瞬消散。
      “咦……”
      在被他的手以同样的方式盖上脸后,我才发现自己又落泪了。
      “你怎么又……”
      他焦心地又是手指刮拭又是以手背轻敷,但我脸壁上的泪只是被他越抹越开,丝毫没有停止的趋势。
      “是啊,为什么啊。”
      我捧住他的手,并以掌心按住将其包裹起来。
      “喝醉了就都会这样吧。”
      我自问自答时有努力笑出来,但眼前乖巧凝视着我的少年却没有被我的笑感染。
      “明天我会送你的。会陪你一起。”
      “而且我不是说了会等你的嘛?一定一定会等你。”
      他表情沉重严肃但又会柔软情深,我是舍不得再多看了。
      所以我从横躺的姿势坐起来,招呼他也跟我一道起身。等我俩都坐回床边后,我就张开双臂拥住了他。
      他会迎合我。所以我知道背上的紧拥感是他揽过来的右臂,而脑后的推力则是那只轻轻地梳进我头发的左手。
      “你说愿意等我,我很开心。可是……我不希望你永无止境地等我啊。”
      “嗯。”
      “哪怕只有1%的可能性……我也不希望你可能为我而永无止境地枯等下去。”
      “嗯……”
      怀里的郁久好好聆听着,也会温柔地点头。在确认了我已经说完后,他就把我扶了起来。
      “所以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的前额点着我的额头,我们对视的距离几乎可以厘米为计。
      “我是有着独立思维的人啊。可别把我想得好像一个无法抉择自我的可怜器物。”
      “等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不像被主人抛弃的物,只有被动地等待。”
      “我等,是我愿意等、我乐意等,我想要等。更不仅仅是为你而等。”
      是啊,他是人啊,我怎么又忘了呢。
      我忍着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的冲动,可努力克制不去笑出来也足够辛苦。或许我已经上扬了嘴角,混着满面的泪水无比滑稽。
      “你再说些这种话,我只会越来越舍不得走。”
      “那真要说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也合上眼,将一双满含星辰的目子给羞藏了起来。
      “见你舍不得我,我也很开心。”
      “但我……同样也希望你能释然而无痛恋地启程。”
      “也许你要说……不舍啊、留恋啊,是因为还有许多许多事没能做成。可那样的话,不正可以满怀着这些期待、静候下一次的重逢?”
      他好像在控制自己的情感流露,我听不太出他话中的喜悲。但也许两者都有吧,已经交融混合难以分辨。
      我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离了一些距离。
      房间内灯光熄灭,唯有窗外延伸进来的白光从他的身后铺张而开。
      静谧又纯净无暇。我就对着那抹素白的光晕、向着他憧憬地伸出了五指。
      “过来……”
      我将身子前倾,足以迎上一个刚好暧昧的角度。
      他就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让我能够轻柔又深浓地,往那张如月光白净的脸上覆上我自己的印记。两唇相接,吻如蜻蜓点水般轻拂过境,虽有不舍,但还是我先收回了这份温柔。
      他可能被我吓到了,所以懵得半点反应都没有。
      “对不起。你太可爱了,一时没忍住……”
      我抱歉地捂住唇,可他依然呆呆的。
      啊,难道是酒臭熏到他了?
      我慌乱地又嗅了嗅自己的衣领。但没过多久,我就被正面攻下来的一阵狂狼般的强吻给压得仰面倒了下去。
      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有着狼势的他。重新起来的郁久两手锁着我的手腕,撑在躺于床心的我的眼前。
      “是不是因为你比我年长几岁,就总把我当成乳臭未干的孩子。”
      我好像听见他短促的一声叹息。
      “亏我忍耐得那么辛苦……”
      “……”
      “你原来一直都在忍着的吗?”
      他顿了一下,就连呼吸也似乎屏住了。
      “哪里不对吗?!”
      从那慌张的语调好像能听出他自乱阵脚的味道,有点可爱。
      “郁久。”
      “嗯?”
      “你松开我一下,我不逃。”
      “真的,我保证。”
      他对我没有多少戒备,而且这种时候留心眼确实没必要,所以他很听话。
      这就给了我算计他的机会了。
      腕部的束缚宽松下来,我就马上高抬起双臂,一把摁住郁久的双肩。在一阵天翻地覆后,我们之间的上下位置就完完全全地颠倒了过来。
      现在我跨在他的腰腹之上,以一个极暧昧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瞪圆的眼睛里满是惊讶,我爱看那副因我神色变换的样子。我的手先是不安分地拂过他洁白衬衫的扣子,随后一路向下,最终脱离,回到了自己的上衣圆领之上。
      一直,一直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他,我是个贪婪的烂人。我也有不可告人的私欲,总在贪图着要想在此之上,想要跟他再创造出一些难忘的回忆……
      起手摸上自己后腰上的衣带,我随手一抽,上衣就多了许许多多的破绽。
      窗外高天之上、或许是二月最后一夜的同辉。它们交缠着、依依惜别,哪怕仅仅剩下执手一般的勾连之处,也极尽全力相映着所有的光华。就连喧嚣了一夏的躁蝉似乎也都不忍心打扰,万籁俱寂。
      如是夏日溜走,白昼趋短,那夜也比往常还要长一些。
      他没有拒绝我,任由我从他身上剥夺一切那般乱来。情至深处,他也会同样从我身上索取什么,我们就这样互相放任着对方的肆意,包容着对方的为所欲为。
      “你可要记得我啊……”
      最后的最后,我在已然睡去的郁久的耳畔低声附语。
      可他多半是没能听见的。
      但无所谓,不知道才好,我相信秘密会让他记我久些。
      他不知道的事情尚且还有许多许多。就如我才先所说的贪婪与私欲,我不曾告诉过他的可绝不止这一件。
      包括那晚趁他离开取酒,我悄悄于许愿笺上写下的话语,也只会成为我与神明之间永久的秘密:
      如果我们再也无法相见——
      希望你能——
      将我忘却。
      很狡猾对吧?这是被他看了便会失灵的脆弱魔咒。
      倘若不幸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无法重逢,我希望这张纸笺已经被他永永远远地抛在脑后。
      毕竟能将我忘得一干二净的话,就不会再想起那个不符时令的七夕。
      也不会再念起那片短暂明亮的线香花火、那些写满了二人心愿于风中飘荡的彩笺。
      更不会想起去翻开那时候……我埋进竹叶繁茂之中的——
      那张陈年旧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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