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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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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余威不减,大中午的街道上半个人影儿也没有,两旁的行道树新栽下去没多久,树荫什么也遮不住,路面上的尘土被太阳炙烤出一股异味来。
穿着背心裤衩的男人没走几步路,就觉得踏着一双人字拖的脚被路面温度烫得发疼,然而除了前面那一家书店外,他又没有别的选择。他和妻子是长年推着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在中学门口卖小吃的,昨儿下午放学时客人多,糊里糊涂就收了张百元□□,两口子回家后才发现,高声咒骂了许久也不解气,何况折了的钱也补不回来,两人闷坐了半晌,还是男人提议道,学校附近那家书店女老板的儿子是个弱智,每天中午女老板回去做饭时就他一个人看店,自己明天可以去他那儿把这张钱花掉,女人也没有别的主意,就答应了,叫男人去碰碰运气。
莫柯这会儿正肚子饿,妈妈回家做饭还没来,他只好坐在矮凳子上,手支着下巴,把面前的杂志都翻到背面朝上,翻来覆去地记着它们的价格。
“老板,这两本书多少钱?”穿背心的男人翻了半天,几乎本本杂志都得十几二十块钱,他只好拣了两本明显是盗版的漫画书,一本五元,一本三元,有意试试莫柯会不会算账。莫柯扳了两遍指头,自信满满地仰头答道:“八块钱。”看来这东西还不够傻呢,男人心想,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把钱拿出来,未必这傻蛋也认得!
余光忽然瞥到一旁走过来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子,仿佛正杵在门口盯着自己,男人不免有点心虚,又转头看了那人一眼:这张脸他可认得!这小子年纪不大,在这条街上却是狠出了名的地头蛇,前两天还堵到了市重点中学门口。男人暗道不妙,书也不买了,转身便朝另一个方向溜走了。
这人正是周禹。前些日子陆琏策找他借钱,偏偏他手头正紧,没多久后跟着一群兄弟去收保护费时自己便多捞了些,再去找陆琏策却死活找不着了,他这种环境里出来的人,不免就假想出了各种意外横祸来,越想越急,正巧小弟雷元新说看见陆琏策身边那个小傻子在开书店,周禹便寻了过来。
周禹抽了本杂志在手里,在正忙着整理被翻乱了的杂志的莫柯头上拍了一下:“我问你,陆琏策到底在不在那个重点高中里?按他那德性也不可能去别的地方啊。”莫柯有点委屈地抬头看了周禹一眼,偏过身子躲开了他手里那本书:他也不知道陆琏策在哪里,反正肯定是不能来帮自己、叫这个人别欺负自己的。
周禹气得反而笑起来:“瞧你这副样子,又要哭鼻子了?唉,可惜你陆琏策爸爸不在呀。”他有点恶意地伸手在莫柯脸上捏了捏:“真可爱。”忽然听到背后一个女声:“小伙子,你在干什么!”周禹回头一看,就知道这人应该是莫柯的妈妈,便讪笑着收回手,道:“阿姨好。我跟他开玩笑呢,是不是?”他递给莫柯一个警告的眼神,又转过来道:“我是陆琏策的朋友,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就想来问问他以前的同学。”莫妈妈见他一身小流氓气质,自然非常怀疑他的意图,冷着脸走进店中,把装着饭菜的保温桶放在后面的小桌子上,叫莫柯自己洗手去吃饭,这才回过头来道:“对不起,我家孩子和你那个朋友不熟,没听他说起过。”
从前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当陆琏策的跟屁虫呢,这会儿倒说不熟。周禹腹诽道,然而碰着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没办法,只好走开了,没两步又折回来,掏出十块钱在莫妈妈搁在书店门口的烟架上买了包烟。
“陆琏策,你这个傻X。”在莫妈妈面前赔了笑脸,周禹转身就又拉长了脸,懒洋洋地边走边抽完一根烟,烟蒂丢在地上,抬脚狠狠碾了两下。
偏僻的乡村里依旧靠柴火来烧饭,陆琏策将火烧得旺了些,灶上那口大铁锅里的水便咕噜咕噜地直冒泡,搁在里头的一碗肘子便也上下颠簸着咯咯作响。
陆雪走进来揭开锅盖,正要将那碗端出来,却不小心烫到了手指,陆琏策连忙说:“堂姐,我来端吧。”“用不着。”陆雪的口气很冷淡,垫着块帕子到底将肘子端了起来,又瞟了一眼灶火,道:“饭马上就好了,还烧这么旺浪费柴。”陆琏策仍旧是微笑着:“行,我这就把它盖住。”
“菜摆好了就叫你爸来吃饭。”堂伯母从外头进来,对自己女儿说道,进了厨房又见陆琏策在忙活,连忙道:“小策,这些我来做就是,你快上桌吃饭,一会儿还有作业要写呢。”陆琏策笑道:“我把这儿收拾干净了就吃饭。您有风湿病,这个季节开始就得少沾冷水了,有什么事让我和堂姐做就是了。”堂伯母非常慈爱地看着他:“这孩子,我就怕耽误你学习了。”“怎么会?我可有大伯开小灶呢,您放心就是。”“唉,我可不敢揽这个功劳。”堂伯走到门口,正听见这句话,便道:“小雪我手把手地教了多少年,还不是就那样子。今儿你们语文老师把你那张卷子拿着到处给人看,别的不说,那字写得,比字帖上的还漂亮呢。”
堂伯母才要说什么,见自己女儿站在后头,进退都不是的样子,便道:“他们城里来的孩子是不一样些。行了,行了,快去吃饭吧。”陆琏策答应着,洗干净了抹碗布,便跟着堂伯一起出来了。
农村中学的教学水平再怎么说也是比不上城市的,这些年村里出门打工的人又多了起来,稍微有些办法的,都把孩子接到外头去上学了,剩下的学生要么是没有家长管教,要么就是成绩实在太过糟糕,不知道这是学校老师教学越来越敷衍的原因还是结果,总之陆琏策遇上的老师,除了堂伯还比较尽职,会把书上的数学题一道道地写在黑板上,让学生照抄笔记外,其余课他都只能靠自学。
然而高中的课程毕竟和初中不同,陆琏策再怎么下功夫,考试成绩也回回在年纪排名第一,他仍旧害怕,这样的自己,回到从前的环境中便什么也不是了。
初秋的乡下,夜风已经有了寒意,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完作业、预习了课本,又沉默着坐了许久,夜很深了,他却没有丝毫睡意。忽然听见隔壁房里,堂伯母正在和堂伯说话:“...知道小策来了给你长脸,你也顾顾咱丫头的心思,我看她心里委屈呢。”堂伯便道:“她委屈什么?她可不是样样不如小策?学习上头就算了,连家务活儿也是小策抢着在做...”“是是是,最要紧的还是她是个丫头对不对?你就是嫌我没给你生个儿子。”堂伯母半假半真地说。“你又来了,咱们不是有小策了吗?唉,就小雪那成绩,高中念完就顶天了,这会儿多赚点钱,供小策读个好大学。”“瞧把你美的。我说,小策他爸真愿意把他过给我们?这么好个孩子他舍得?别到时候空欢喜一场。”“你懂什么!他爸跟他妈是离了婚的,这孩子心里能没坎儿?与其养着这个不亲的在身边,老了还不一定孝敬他,不如跟现在的老婆再生一个,从小巴着他。现在是政策管得严,小策只能说是亲戚的儿子,可咱们待他好,他以后能不待咱们好?”堂伯母玩笑道:“你这算盘打得好,是不是早想好了也学小策他爸?”“瞎说什么呢?我哪能学他?”两口子又说了一阵闲话,便歇下了。
陆琏策又坐了一会儿,也脱掉外衣上床,又把书包拿过来,拉开里头暗层的拉链,里面藏着的五十块钱是堂伯第一次见面时给他的。他能拿这个钱做什么?在如今堂伯一家还不放心他一个人外出的情况下?但是他不会放弃的,他总不会当真在这个地方待三年,甚至更久。
气候一天天地变冷了,又一天天重新回暖,等地里第一茬青菜长起来时,堂伯母扯了扯陆琏策短了一大截的袖子:“走,跟我一起去赶场,把这些青菜和鸡蛋卖了,也该给你做件新衣裳了。”又嘱咐陆雪说:“晚上记得给你爸爸做饭,我跟你弟弟可能回来得晚些。”
这是陆琏策第二次去赶场。头一回还是春节前,跟着堂伯一家去置办年货,四人手里都提着瓜子、糖、酒,一路有说有笑。陆琏策正偷偷认着往通城公路走的方向,堂伯母忽然凑过来问他想不想回城里的家,陆琏策愣了一下立即笑道:“回去给我爸他们添麻烦,还是在这儿一家人热闹。”堂伯母听见这话非常欣慰地将他搂在怀里,回到家里便连夜赶出了一双千层底的棉布鞋给他。
陆琏策此刻脚上就正穿着这双鞋,衣兜里揣着大年三十晚上堂伯给的塞有一百元的红包,替堂伯母提着装鸡蛋的筐子,肩上背着一整背篓的青菜,九点多钟头的太阳暖融融的,他得在菜叶上的露珠被晒干之前就卖完了才好。
在一块有树荫的空地上放下背篓,堂伯母将一块叠起来的油纸布摊开铺在地上,又用装鸡蛋的筐子压住一角,便将篓中的青菜轻轻地取出一小部分来摆好,陆琏策则在旁边麻利地算账找零。临近正午时,堂伯母从背篓里掏出一块用干净手帕包着的甜发糕给陆琏策,而她自己则吃着一个玉米面馒头,简单地解决了午饭,二人便起身一面走,一面看,原本空下来的背篓里又渐渐装满了给家里买的各种生活用品。
“给你姐姐捎对蝴蝶发夹,她想要这个好长时间了。”堂伯母在一个杂货铺前停下来,面前一排排色彩各异的蝴蝶夹子都微微颤动着细弹簧丝扭成的须子,她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不知道怎么选,杂货铺老板端着一大碗面,只说了句“随便选”,便坐在一边吃他的不知是午饭还是晚饭。
陆琏策将两个人都看了一眼,抬腿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随后便趁着堂伯母还没意识过来,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小策!小策!陆琏策!”堂伯母在后面叫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遥远了,快散场了的集上没有多少人,他没有阻碍便跑得很快、跑得很远,小小的山丘就在前面,爬上去,再走一段路就是进城的公路。陆琏策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最后那一段黄泥土路上,回头去看那山窝里头,低矮简陋的房屋被杂生的茂密草木遮住了大半,更遑论蝼蚁一样渺小的人。他永远不会回那里了。
他不再像刚才一样狂奔了,而是不紧不慢地往前继续走着。如果说刚从堂伯母身边迈开逃离的一步时,他还因为这段日子里他们一家人对自己的好而抱有些许愧疚外,那么此刻他已经重新提醒了自己,这种带着目的的温情,最初是来自于怎样一种契机。
金红的夕阳坠在路的尽头,脚下的柏油公路也变得一片辉煌,他知道,他要这样活着,他要这样看着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