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响去兮》郝正伟

2、第二章 陪伴

　　这个假期，孟兮每天都醒得很早。除了要为爷爷奶奶买早点之外，最重要的是，她要在孟响醒来之前，静静地看他一会儿：他的眼睑泛着柔美的银光，长长的睫毛，垂在的眼睑下面；高高的鼻梁，像一座山脉，俊俏挺拔；粉红色饱满的嘴唇，像半熟的樱桃；微微翘起的上唇和鼻子之间还隐约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孟响一直都是个漂亮的男孩儿，现在长成了十五六岁的样子，孟兮突然觉得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对孟响有了一些异样的感情。而这种感情中，还带有几分不安，几分眷恋。她曾经想养一只小狗或者小猫，想用自己的十几年时间，陪伴一个生灵，过完它的一生。然而一想到终有一天要分离，她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孟兮这些天一直在冥思苦想：孟响还要长成什么样子？是不是会迅速变老？她对孟响不知不觉中产生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孟响到底是不是会把自己的一生缩短后完全交给自己，之后总有一天要离去？可是，越想要看明白，答案就越模糊。她真切地知道，她对孟响的感情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姐弟情了，可那又是什么情感呢？用物理定律，数学公式，化学分子式，都没办法弄明白。突然，她想到了文学，想到了诗歌！她也一下子明白了，数理化能改变世界科技，而文学艺术，则是用来改变灵魂并且记录这一改变历程的。她为这份情感，写下了很多朦朦胧胧的、浅浅的诗句，以此来梳理自己的心绪。
　　孟响虽然成长速度很快，但是并没有长成巨人。七月初孟兮为他量过的身高，到了八月初，只增长了一厘米。一米八的孟响，比孟兮高出了一头。孟兮有时候会对孟响调皮地说：
　　“孟响你别以为你个子高，就可以臭美了！四个月前，我还把你抱在怀里呢！”
　　“好啊，现在我还你！”
　　说着，高高大大的孟响，就把娇小的孟兮抱了起来，用他粗壮的臂膀，紧紧搂着孟兮。孟兮觉得心猛地狂跳了起来，脸红得发烫，挣扎着赶紧逃出了孟响的臂弯。
　　孟兮一大早去参加社会实践了，孟响一个人躺在床上。他知道每天早晨孟兮醒来后都会凝视他一小会儿，就像他以前凝视孟兮那样，因此，他都会假睡到孟兮起床。他躺到身旁孟兮的枕头上，闻着那让他安心的熟悉的气味儿，心里在想：自己好像跟别的人都不一样。自从他来到这个家，爷爷奶奶还是那个样子，孟兮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自己却从一个小婴儿迅速地长成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且，自己在一个清冷的早晨，躺在地上，身体几乎被冻僵的感觉，和孟兮抱起他，给他的那份温暖，他一直都记得。但是，每次当他努力地再往前回忆，除了寒冷，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依赖着孟兮，爱着孟兮。放假这段时间，他每天跟孟兮朝夕相处，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睡觉，是他最幸福的日子。然而，孟兮却有点儿不一样了：每次他像往常一样去拥抱孟兮，孟兮却不再搂着他温柔地摇晃了，而是羞答答地躲开。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想，一边扬起双臂，把双手压在脑后。无意间，一个坚硬的东西，碰到了他的手。他翻开孟兮的枕头，一个笔记本藏在下面。他好奇地打开来看，只见密密麻麻记的全是他生长的记录：什么时候第一次笑，第一次叫出“兮兮”的名字；什么时候会翻身，会爬，会站，会走……然而，看到“他已经长出了小胡须”之后，就出现了很多唯美的诗句，他自己情不自禁陷入这些诗的字里行间。忽然，他明白了，孟兮为什么会有种种的变化，因为她对自己的情感发生了变化。而自己对孟兮呢？一直没变过，他知道他自己一直爱着孟兮，并且爱得越来越深。
　　怎么来到的这个世界，孟响记不起来了，而来到孟兮身边之后的一切事情，他都从来没忘记过。一直以来不断生长的，只有他的身体；而他的内心，却总是那样，分不出年龄，分不出层次，完全脱离了时空。他有时也很迷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跟大家不同，为什么每天都在变化。但是这种迷惑，每次都会在看到孟兮那一刻，烟消云散。因为有一点他可以断定，自己不管是从哪里来，都是来陪伴孟兮、爱孟兮的。
　　他尽自己的一切努力，为孟兮赶走孤独、无助和悲伤，让孟兮更快乐。爷爷喜欢买彩票，孟响总是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地记着一串串数字，他让爷爷照着他列出的数字买，爷爷竟然总能中上几十甚至几百块的奖金。奶奶腿有病，孟响经常为奶奶熏艾灸，还自己缝了两个布袋子，装上炒热的盐，为奶奶热敷。孟响希望自己的到来，能为这一家子人增添更多的快乐。
　　孟兮社会实践结束后，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游泳馆。那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尤其是在又黏又热的三伏天。她的很多同学都学会了游泳，而她既没有富裕的时间，也没有多余的钱。今天，游泳馆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多人，还有一辆救护车。孟兮顶着炎炎的烈日，凑上前去想看个究竟。断断续续听到围观的人说：有个学生，在水里腿抽筋，险些溺水身亡……孟兮听到这里，先是觉得后背一阵冰凉，紧跟着是一阵眩晕、恶心，差点摔倒。她赶紧往家走，刚一进屋就趴在马桶上吐个不停。孟响急急忙忙地又是拿毛巾、拿温水，又是拍后背、擦汗，还跑出去给孟兮买了药。折腾了半小时，喂孟兮吃了藿香正气胶囊，看着她睡着了，孟响才坐在床前，久久地凝视着孟兮。孟兮闭上眼睛后，感觉到孟响宽大的身影轻柔地投射在她身上，她第一次觉得好依赖孟响，真希望孟响永远陪伴着自己。
　　孟兮每天早晨醒来，依旧要凝视身边的孟响，而且看他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很渴望抚摸他俊朗的脸庞。可是，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了。孟兮让爷爷买了折叠床，说孟响晚上总是打鼾，吵得她睡不好觉。但是，孟响知道，自己从不打鼾。可他还是笑嘻嘻地搬到了客厅。
　　两个月的假期过去了，孟响从初中生模样长成了高中生模样。孟兮的新学期开始了，她又要投入到她繁忙的学业中去了。
　　重阳节，上午还是晴天，下午就开始下雨。奶奶的腿病又犯了，爷爷带着奶奶去一个老中医的诊所里扎针灸。到了孟兮下课的时间，孟响拿上两把雨伞，出门去接孟兮。他走出楼门，觉得很冷，又回去为孟兮带上了一件厚实的加绒外套。
　　学校门口，只剩零星几个学生，都冻得瑟瑟发抖，正等待家里人来接。孟兮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看到高大的孟响拿着伞和厚外套，孟兮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眼睛里闪着金星般的光芒。孟响为孟兮撑开伞，穿上厚厚的外套，拉起孟兮的手，往家走。孟兮赶紧甩开孟响的手，难为情地说：
　　“这是学校啊！让人家看到怎么办？”
　　“看到怎么了？就说我是你哥。”
　　孟响又拉起孟兮的手，两人走在霏霏的秋雨中。
　　孟兮被孟响温暖的大手拉着，感觉那温暖一直传遍了全身。她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她记得小时候，爸妈也曾拉着自己的手，但是，那份记忆很遥远。而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孩子的存在，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孟兮握紧了孟响的手，脚步却越来越慢。她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合理不合理，也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她是否能接受，但是，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深深的爱。这爱太宝贵，值得她一秒一秒去体会；然后再把这份隐忍的爱抽成一丝一丝的线，编进自己的血液里，融入自己的生命里。哪怕终有一天，这人会离开，而这份爱她会一直留存在自己的身体里。
　　那么多放了学、下了班的人，疲惫地走在瑟瑟的秋雨里，拖着缓慢而无力的步子，走着走着，就无声无息地化在了雨丝中，随着地上的水流消失在黑夜里。只有孟兮和孟响，脚步虽缓慢，却很坚实。两个人不说一句话，却是雨中最美的精灵。霓虹像五光十色的乐谱围绕在他们周围，奏起最轻柔的旋律；空中飘落的雨滴都化作唯美的诗句，轻轻浸润他们为爱绽放的灵魂。
　　他俩快到家了，但是，谁都不想回家。
　　孟响猛地一回头，看见一个小店里，射出橙黄色的灯光。光，随着屋里飘出的雾气，一股一股融在空气里。他没犹豫，拉着孟兮，走进了这家店。
　　这是一家小面馆，屋里充满了浓浓的雾气。面的甜香味儿和葱花的香味儿，扑鼻而来。他俩从来没在外面吃过饭，这家小面馆却好像自家的厨房，让他们感觉到温暖踏实。今天是重阳节，所有的面都是买一送一。两个人吃着葱油拌面，细细的面被葱油包裹着，缓缓地冒着热气。
　　“从来没吃过葱油拌面，如此简单的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没想到会这么好吃。”
　　“这个我会做了，回家给你做。”
　　孟兮觉得孟响很聪明，爷爷奶奶做过的什么好吃的，只要他吃过一次，就能做出来。爷爷奶奶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孟响做饭给孟兮吃。
　　他俩吃得很慢，吃完了，雨也停了，两个人快乐地一起回了家。
　　金色的十月，一切都是金色的。大地是金色的，树是金色的，云是金色的，阳光是金色的，孟兮和孟响也是金色的。在这个月里，孟兮和孟响正是相同的年龄，他们都觉得这时彼此的心靠得最近。孟兮每天都在祈祷：孟响你不要再那么快地生长了，你已经长够了，现在请跟我一起，用我的速度！
　　然而，没有神灵听到孟兮的祈祷，孟响的身高虽然停在了一米八二，但是他毛茸茸的胡须不见了，变成了又黑又硬的胡子，每天必须刮好几次。他脸上原来柔美的线条也变得硬朗起来。到了十月底，孟响完全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了。
　　天越来越冷了，孟兮又开始流鼻涕。下周一就要期中考试了，孟兮每天晚上都读书读到很晚。
　　从小到大没有爸妈的陪伴，在别人看来不正常的生活，孟兮却习以为常。别的孩子会跟爸妈去看电影，逛公园，孟兮却把所有的时间用来学习。她不想自己成为一个差生，狼狈地混完自己的青春。她也不想自己只当个庸庸碌碌的中等生，要做就做优等生。孟兮没有朋友，跟同学们也几乎不来往。没有人陪的日子，孤独经常会像凶猛的洪水一样，把自己人性中的绝望、贪婪、怠惰、嫉妒如同残枝败叶一样统统卷入水中。当洪水退下，那些残枝败叶就会混着污泥留在地面上，赤裸裸地、丑陋无比地展现在自己的面前。孟兮几乎不给这孤独的洪水以可乘之机，她也不允许自己那么拖泥带水地活着。
　　但是，刻苦学习除了能帮她驱赶孤独之外，就再也给不了她别的了。孟兮从来不去憧憬未来，也不去担忧明天。因为她认为那些对于她的生活，没有丝毫的用处。她也曾憧憬过美好的事情发生，想着她成绩优秀的话，爸妈没准儿会回到她身边，她就能跟别的孩子一样有爸爸妈妈了。她也曾担忧过明天的不幸，害怕会有不如意的事情发生。但是，这么多年了，不该来的来不了，该来的也躲不开，一成不变的日子她独自过了十六年。所以，她认定：反正明天的太阳也晒不干今天的衣服，明天的事情就留着明天去想好了；明天的悲伤留着明天去哭，明天的快乐也留着明天去笑，今天就处理好今天的喜怒哀乐吧！然而，然而！自从生命里出现了孟响之后，她想的最多的，却是将来。她开始憧憬未来，害怕未来；她开始欢喜明天的欢喜，忧愁明天的忧愁。
　　周五晚上看书看到深夜，周六的早上，孟兮依旧要早起，给爷爷奶奶买早点。可是她刚醒，就觉得头昏沉沉的，嗓子火辣辣地疼，浑身酸痛。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客厅，孟响正在看书。见她这样走出来，孟响赶忙上前扶住她，摸了摸她的额头。
　　“孟兮，你发烧了！是不是昨晚看书时冻着了？”
　　“自从你来家里，我还没生过病。”
　　“你生不生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药王庙来的神仙！”
　　孟响又开始顽皮地调侃起孟兮来。
　　“你从哪里来我倒是不感兴趣，可是你来了，我忙着照顾你，根本没时间生病，你知道吗？”
　　“哦……那现在我还得要你照顾，你赶紧好了吧！”
　　孟兮刚要还嘴，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孟响也不再耍贫嘴了。
　　孟响扶着孟兮坐在他的折叠床上，自己去给孟兮找药。吃了药，孟兮开始睡觉了。不知道是平时太累了，太缺觉了，还是病得太重，孟兮除了咳嗽，就是不停地睡。
　　当她醒来时，天都黑了。孟响为她熬了白粥，孟兮吃了两口，又开始剧烈地咳。孟响让她赶紧躺下，可是一躺下，就咳得更厉害。孟兮觉得头昏眼花，只想继续睡。但是，一躺下就咳得厉害，只能坐着睡。孟响靠着床头，腿分成八字，让孟兮靠在自己身上。倚在孟响的怀里，那厚实的胸膛让孟兮感到温暖安心。孟兮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孟响。
　　孟兮在自己怀里沉沉地睡着，孟响希望天再冷一点，把这个时刻冰冻住，不要再往前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停止生长，哪怕让自己的生长速度变慢，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更加珍惜每一秒钟跟孟兮在一起的时间。他不知道他自己从哪里来，什么时候会离开，又会到哪里去。他现在只能好好陪伴着孟兮，为她做一切他能做的事。
　　夜里，孟响紧紧搂着还在发烧的孟兮，跟她一起沉沉地睡去。孟响觉得自己做梦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做梦。以前总是听孟兮说晚上做了什么梦，是多么有趣，可是自己从来没有做过梦。但是，当他醒来，努力回想梦里的情境，却几乎想不起来什么，只依稀记得一双僵硬的翅膀和无尽的寒冷。
　　周日的清晨，孟兮在孟响的怀抱里醒来，出了一身汗，身上轻松了很多。
　　一整天，孟响都寸步不离地围着孟兮转：一会儿拿药，一会儿递水；一会儿喂饭，一会儿拍背。到了晚上，孟兮的病几乎全好了。
　　周一早晨，孟响要送孟兮去上课，孟兮拦住了他。
　　“你不用送我，让同学看到了，不好。”
　　“嗯……那好吧！你一定要处处加小心了，不要再生病，还有一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
　　“我不！”
　　孟响惊讶地看着孟兮。
　　“我还想再生病，好让你再照顾我。”
　　说完，孟兮在孟响傻愣愣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就跑出了房门。
　　孟响看着孟兮的背影，默默地在心里说：我会用我的一辈子去照顾你，孟兮。然而，我的一辈子，到底有多长？

作者有话说

　　孟兮越来越依赖孟响，视他为自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