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驻》陶子皮

1、第 1 章

　　苏爱一直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只会爱一个人，就像她父亲苏明德，研究所高级工程师，仪表堂堂，年轻时不乏各类美女竞相追求，可这辈子偏偏就被苏爱母亲阮芳仪捏得死死的，硬生生把她宠成了一个老公主。苏爱认为，客观上来讲，母亲是配不上父亲的，相貌中等，又只是个护士，脾气不好，还罗哩罗嗦八卦兮兮，既跟父亲谈不了什么三国两晋、原子分裂，也没有什么小女人的浪漫细胞，还总是说父亲酸腐。在苏爱看来，这两人一点没有能够相濡以沫的基因，那就只剩一个词可以解释——情种。说起来，他们老苏家遗传，出情种。苏爱奶奶不到四十岁就离世了，苏爱爷爷竟然就这么拉扯着两个儿子独居了一辈子，到现在还经常捧着苏爱奶奶的照片念叨。苏爱的叔叔苏洪德也是，不顾众人反对娶了一见钟情的哑巴婶婶，而且大半辈子过得也是其乐融融。苏爱觉得，老苏家这强大的基因肯定是遗传到了自己这里，才会对褚沛扬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
　　一、
　　五月底的北方，阳光开始毒辣，C大无处不在的泡桐树上挂满了知了，蝉鸣声共振着耳膜，愈发让人觉着炎热。
　　宿舍里没有空调，电扇吱呀地响着，吹出一股股热气儿。吃完午饭，苏爱顺道在楼下小卖部买了瓶被冻得结结实实的矿泉水，找了条毛巾裹住，垫在脖子底下躺在床铺上挺尸，手里捧着本杜拉斯的《情人》。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灵魂。
　　看到这一句，苏爱有些怔忪，湄公河畔的喧嚣伴着燥热迎面扑来，却又在苍凉的文字中碎裂开去。书盖在了脸上，睫毛在书本下微微地颤动，刷在书页上，些许的痒。
　　褚沛扬，你还好吗？
　　迷迷糊糊中，高音喇叭里忽然传来宿管阿姨彪悍的声音“苏爱，电话!”,伴着刺啦啦的噪音。苏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打了个冷颤,“来啦来啦！”,随后扔下手里的小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架子床上铺翻了下去，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奔向一楼传达室。那时候手机还不流行，寻呼机都是新鲜玩意儿，要找人只能打宿舍楼那个千年占线的电话，无论哪类型的淑女、女神，但凡听到宿管阿姨那一声振奋人心的吼叫，都会瞬间化为女汉子，打了鸡血般冲到楼下，就怕稍晚一点电话会被宿管阿姨无情地扣掉。
　　苏爱气喘吁吁地抓起电话，“喂？”
　　“我。”电话里传来顾小米颇不耐烦的声音。
　　苏爱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就慌了起来，“他回来了？”
　　“姐姐，你可真是有异性没人性，这电话有多难拨知道吗？你可好，一接起来就惦记男人。还有，为了给你打听消息，街坊邻居都以为我对褚沛扬感兴趣，就差给我保媒啦！到时候我们真有个什么，一定会邀请你参加婚礼的啊！”
　　“真的回来了？”苏爱的手控制不住地有些抖，声音微微发颤。
　　“瞧你那出息劲儿！小爱，我觉得你应该开始新生活啦，真的，翻篇儿吧，褚沛扬不适合你。你看看，那么高大上的学校，我就不相信没有几个青年才俊。”
　　“你别废话！他是不是回来了？”苏爱对着电话声音提高了八度，左手紧紧地抠着桌沿，露出手背上苍白的骨节。旁边正借宿管阿姨电磁炉煮方便面的小姑娘被吓的一个哆嗦，筷子上的面条滑了下去，溅起的面汤正好落在手背上，烫得直翻白眼。
　　“OK，是。现在在一家叫卡萨布兰卡的咖啡厅里上班，你记一下地址……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苏爱，咱放弃吧，他不适合你，你们两个完全不……”
　　啪的一声，苏爱挂断了电话。对面被烫得直跳脚的小姑娘偷偷撩起眼皮，只见苏爱呆呆地站在电话机旁，整个人像只木偶，眼里却聚集着一簇火焰，回旋闪烁，诡异无比。刺耳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只觉得身边一阵凉风，就再没了苏爱的影子，惊得小姑娘啧啧两声。宿管阿姨见怪不怪地冒出一句，“瞧那劲儿，不是被甩了就是还没成。”小姑娘吸溜着方便面，由衷地对宿管阿姨竖起了大拇指。
　　苏爱一步三级地蹦上楼，跑得太快，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端起桌上的凉白开一下灌了半杯，还是觉得浑身发热，似乎每个细胞都在跳跃。
　　“哟！您老这是发春啦，脸这么红？”黄毛端着刚洗完的衣服进来。
　　“必须的！刚刚出去接了个电话就变这样了！老实交待，是不是小情郎？”窝在床上正准备午睡的小不点一脸贱兮兮的笑。
　　苏爱难得的没有回嘴，脸却更烧了起来。褚沛扬，这三个字好像一个魔咒，天不怕地不怕的苏爱，只要一听到这三个字脸就会不由自主地发烫，连动作都会不协调起来。
　　交代黄毛帮忙蒙混下午马哲课的点名，苏爱马不停蹄地赶去开往城西的公共汽车站。等车的人不多，苏爱低头站在马路牙上，浑身散发着惶惶的不安，和一股奋不顾身的孤勇。大树根旁的泥土里有半截冒出来的石头，苏爱用脚尖不停地拨弄着，眼前却满是那个清冽干净的身影和琥珀色的双眸，还有拂过她头顶的微凉手指。
　　卡萨布兰卡坐落在城市西边大学最多的一个角落，在主干道旁的支路里，高大的梧桐树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咖啡厅就静静地落在那斑驳的树影里，带着些许清凉的意味。午后三点，咖啡厅里的人并不多，褚沛扬站在梧桐树流泻下的阴影里，背脊直挺，仿佛在站岗。他很快地习惯了这个工作，从部队回来，本来可以分配到特警队接父亲的班，可母亲强烈地反对，以命相胁，宁可他来端盘子。他理解母亲的焦虑，她已经失去了心爱的男人，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身体不好，工作又累，此间辛苦实在是一言难尽，如今是万万不愿意他做这么危险的工作的，虽然他对枪械有着莫名的钟爱。高考失利，母亲希望他继续复读，努力考上大学，然后找个稳定安逸的工作，结婚，生子，然而他不忍再让母亲继续辛苦，看着母亲斑驳的白发，面对高昂的学费，他选择了从军。他记得母亲在得知他要去部队时半宿没有合眼，气得几天不与他说一句话。离开的那天，母亲拉着他的手，依旧是一句话也没有，浑浊的眼泪却那么静静地流了下来，那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他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会让妈妈流泪了。
　　苏爱踟蹰了一下，还是站在了小路另一端的树影后，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看着窗内那个人。小麦色的肌肤，挺拔的身姿，带着部队凝练出的气势，已不再是三年前那个苍白温和的少年。苏爱心中百感交集，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仿佛都在刹那间成了默片，她就在这一片静默中颤栗着，这个人，已经三年多未曾见过了，他的脸上依然挂着淡然的笑，却又那么的飘忽，仿佛从未真正笑过，眼底尽是落寞和倔强。苏爱感觉到心底一阵阵的酸楚，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走近，她从未觉得自己像今天般如此地贴近他，理解他。
　　褚沛扬机械地做着日常工作，机械地露出笑容，心却在沸腾着，内心越是焦灼，表面就越是平静，这是这么多年来隐忍出的个性。是的，他不甘心。狮子座的男人，绝不认输，永不言败的星座，又怎能在这样的年华里甘心向命运低头。
　　苏爱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好在是始发站，人并不多，上了车，她寻了最后靠右边的角落坐下，这是苏爱最喜欢的座位，位置高，视野广。她右手肘抵在窗沿上，手掌拖着下巴，静静地望着窗外。车上的人越来越多，各种吵嚷的声音和窒息的空气迎面扑来，苏爱却仿佛一无所知，车窗外交错而过的灯光仿佛流年的缩影，闪过她映在玻璃窗的倒影上，眼泪不自知地划过微微翘起的嘴角。
　　终于没有失去他的消息。

　　十三岁的时候，苏爱第一次见到褚沛扬，彼时她上初一，他上高一，同一所学校。
　　周六的上午，区教师体操比赛在市一中举行，各年级学生被要求回校当拉拉队。苏爱忘记调闹钟，赶不及吃早餐，看着老师们准备的如火如荼，也没人在意他们，便拉着安子脱离了大部队，准备去小卖部买点吃的。
　　“哎！”安子忽然用胳膊撞了苏爱一下，下巴朝着操场西边一挑，眉毛一扬，“看到没，又有人投怀送抱呢！”
　　苏爱顺着安子的目光看过去，那是操场比较偏僻的一隅，大槐树下，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斜斜地跨坐在一辆半新不旧的二八自行车上，运动裤将他撑着地面的大长腿包裹出了肌肉匀称的线条，特别的引人注目。车头上，歪歪地趴着一个个头不高的小女生，不知道两人在说着什么，小女生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男生眼神温润，看着女生静静地笑着。苏爱呆呆地看着那个男生，短短的头发，高挺的鼻梁，浓密上挑的剑眉，显得英气勃勃，配上略显苍白的肤色和带着点微醺笑意的眼神，苏爱忽然间感觉心头的春花劈劈啪啪地绽放了，柔软又茁壮。
　　操场上韵律操的节奏咚咚地响着，伴随着各种喝彩和喧哗声，苏爱看着那个男生，刹那间四周变得那么寂静，只有槐花发出的淡淡清香。
　　“想什么呢？”耳边传来安子聒噪的声音。苏爱一哆嗦，感到莫名的心慌，赶紧低头整理情绪，装作不在意地说，“谁呀？”
　　“不会吧，你学习学傻啦，连他都不知道？”安子嘴张得老大，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话说咱学校女生哪个不知道褚沛扬啊！”
　　苏爱依旧蒙蒙呆呆地看着安子，安子夸张地叹口气，一把搂过苏爱，“来！姐给你科普一下，褚沛扬，校篮球队主力，据说他爸爸是警察，不过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殉职了。你不知道，超多女生喜欢他啊，长得帅，身材好，球打得棒。啧啧！”
　　“擦擦口水，快走吧，饿死了。”苏爱收收心神，拉着安子往小卖部的方向走，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彼时褚沛扬正好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暖暖望向她的方向。心瞬间又乱了，脸上像着火般，迈着慌乱的步子跑开了。
　　苏爱在回家的路上路过文具店，买了一本带锁的日记本，黑白的封面，两个小孩背坐在一起看日出的剪影。回到家后，苏爱站在刻着她身高线的门背后，努力地仰着脖子，深深地划下了那一道，那一天，注定了她很长时间以来的人生轨迹，那一天，苏爱只有一米五三，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那一天，她在自己的星球上，种下了一株玫瑰花，用玻璃瓶细心地呵护着，那是她的，唯一的，玫瑰花。那一天，苏爱郑重地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你在最美好的季节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她想，某一天，她会把自己的日记读给他听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她倔强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来找她，那时候，他们都已经长大。
　　那一天，是三月十四日，是个槐花飘香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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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有点复杂的感情故事，希望大家能够给点耐心，嘻嘻。陶子皮在这里给大家拜年啦！祝大家红红火火狗年旺旺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