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章二四 情 ...

  •   “苏白……?”

      慕轻寒因为昏睡而显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冷风中直截了当毫不飘忽。苏白回过头,强要自己压下了心头凄苦,像是要欺骗自己一般地装出喜悦的声音。

      “慕——慕公子。你醒了啊。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么?”那一个“慕轻寒”在舌尖打了个转又收了回去,变成一个公子,冷冷淡淡地发出嘶哑的声响。

      “尚可。”慕轻寒慢慢走了过来,脚步仍是虚弱的,却不似先前虚浮,“谢谢。”

      典型的慕轻寒式回答。毒初解,自然不会有多好受,却还是可以忍受的。不会违心地说没有不舒服,却也不会向别人表现出自己的不适,于是就有了这么淡淡的两个字,尚可。苏白不由得有点想笑,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却好像忘了这个动作该怎么做一样地生硬。

      “有什么好谢的,一路上蒙你照顾,这点事,是该做的。”苏白微微低头,答道。

      慕轻寒已走到她身侧,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却不说话,这才靠在井栏上,目光望着远处的一点。苏白却奇异地似乎了解到他摇头的意思——不,是该谢的。

      苏白于是也靠在了井栏上,望着天,一时间沉默。

      风冷,天灰。两个靠在井栏上的人都不说话,却彼此,均不觉得突兀奇怪。

      良久良久,忽听慕轻寒开口:“我是个孤儿,小时候,生活颠沛流离。”

      苏白一愕,望向他,却见他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述说着。声线沉稳,却大改他平日不说废话的习性。

      “十岁那年,被人贩拐卖,我逃了出来,在山林里被狼群追逐。那时候,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事实上,也不过差一点而已。”慕轻寒微微低头,低低地笑了起来。苏白又一次愣怔——他笑得很轻很淡,有点苦涩有点无奈,但是那笑容软化了脸上线条的模样,却当真,说不出得好看。

      他是在说,自己的往事?虽然有点讶异为什么要说与她听,苏白却也明白,慕轻寒一定是想说什么。于是抱了有点忐忑有点期待的心情,安静地听下去。

      “结果师傅救下了我,还带我回山,教我武功。我从小未感受过母亲的温暖,但是师傅,却当真如我母亲一般。所幸我天资并不如何优厚,却也并非鲁钝,数年习武尚算勤奋,觉得自己也称得上是不辜负师傅的期望与养育。”慕轻寒提到师傅的时候,目光有几分改变,透出几许温和的光芒,“然而师傅却并没有多高兴。十七岁的时候,她把罗幕剑给了我,说我已潜心七年,小有所成,再在山上待下去,武功也未必会有长进,也是时候下山历练历练。”

      “我起初,并不理解师傅的用意。十岁以前,看了太多世间凉薄丑恶。七年里,从未想过下山,除了习武便是读书,觉得就这样侍奉师傅到老,便是最好的日子。然而师傅这样说了,我自是不好违逆,拿了罗幕剑,便只身下山了。”

      “说好听点,那一年,我仗剑江湖游历四方,其实,不过无所事事地游荡了一年。遇到什么不平的事情,拔刀相助,遇到什么纷争,也会出手调解,渐渐地在江湖上闯出了些名头,也有了些朋友。旁人只道我初出江湖便有些许声明,有钦羡的也有眼红的,接到的挑战也不算少,只是唯有我自己知道,每见一人赞我年少有为,赞我处事得体,我便迷茫一分,惶惑一分。”慕轻寒说着,手在井栏上一下下地拍着。苏白听着,听到那句“唯有我自己知道”,忽然心头一暖。这般自我的心思说出来,是把她当作了什么?她不清楚。只是有什么东西,别人若愿意说与你听和你分享或者分担,无论是回忆还是现实痛苦还是喜悦,那都是很好很好的……

      慕轻寒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一年中,我武艺竟无寸进。沉渊是讲究沉稳内敛的心法,然而我太过于心浮气躁了——每多在这江湖中流连一日,我便多迷惑一分。江湖人,讲的自然是个义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是本分。只是莫说有那么多江湖子弟不但不助民,反而扰民,就说那些真想做点什么的,又究竟做了什么?蜀中有个村庄,一位少侠路经,见一员外逼婚民女,便割了那员外命根,扬长而去。他是解了气,可怜那民女一家从此在那村庄再无立足之地。而这样的事,在这个所谓的江湖上,数不胜数。”

      慕轻寒按住那井栏,正在逼毒发黑的手上隐见青筋突起。他忽地笑了起来,声音却越发地冷:“什么江湖,什么侠客。那一个二个大侠,说得风光,终究也不过是浮华的名声而已。若不是世家子弟,哪来的银子支持他行义举?若是世家子弟,又哪来的闲银子来行义举?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国为民的武林侠士,兴许有,我却没见过。那些义举,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顺便作为而已。”

      若换了是个武林正道人士,听了这番话,该当会勃然色变。然而此刻聆听的,是苏白。她出身江湖世家,却未曾沾染江湖。她从小未曾离开山谷百里,却在这个深深的宅子里通晓了人情世故。她还有看尽了江湖风雨的叔叔,看着她一点点成长。

      慕轻寒,向来是淡定的,沉稳的。此刻,却拧了眉头,语调愈发地激愤。苏白看着他拧得紧紧的眉头,忽然有伸手去抚平的冲动,忽然心痛,这人最激烈的感情波动,全都不是为了他自己……

      慕轻寒停止了说话。静默了许久,这才慢慢松了眉头开了口,声音又回复到了先前的安静沉稳:“我不知道这个江湖,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而作为一个江湖人的自己,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对于这样一个我无法改变的江湖,仅仅一年,便觉疲乏不堪。第二年的春天,师傅叫人给我带了封信,叫我如果无处可去,便去六扇门找秦封总捕头。江湖人对官府总有着深深的排斥感,我那时觉得诧异,却无力去追究些什么,带着信去了六扇门。”

      慕轻寒微微眯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周围的夜色中有什么清新的幽深的美好的东西,露出了一点微笑。

      “我方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在这样的世道中坚守着自己的信念,试图改变些什么的。我方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把别人的事置于自己的事之前的。我方知道,这世上,还是有我值得为之奉献出所有力量的事情的。”

      苏白忽然眼眶发热,几近落下泪来,头一次,因为言语中的力量,因为心里勾勒着那样的情怀,而想要哭泣。

      她明白慕轻寒的心情,在看尽了那么多的污秽纠缠之后,忽然发现竟然还有那样的正直清白,那一瞬间的泫然欲泣,激动,与长久的无言静伫。

      那是让他,让她,让他们这样性格沉稳或者温吞的人,都会为之全身颤抖的力量啊。

      “六扇门里聚集的,都是这样的人。”慕轻寒继续说,回忆一般的语气添了几许温暖,“大不敬地说一句,与其说我们是为皇上办事,倒不如说我们是为王法办事。相比起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我们真正的头儿其实是一条条的律法铁则。做捕快的日子,并不逍遥,大江南北地跑,遇到跟官场有关的案子,还得上上下下疏通。走江湖时结识的朋友,大多都断绝了联系,我剩下的,似乎就只有六扇门和师傅。只是我却比看似风光的那一年里的每一日我,都要充实喜悦。那时剑在我手里,‘朋友’在我身边,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而今就算孑然一人手无寸铁,我也明白,我的所作所为,是有意义的。那时我终于明白了师傅的用意,并从此立下决心,此生再多变故,也将永不离此道,再多变故,也定要为民为法,尽我所能开出一片天地来。”

      很寂静,很寂静的夜里,一个男人,一个未满弱冠却已经可以称为一个男人的男人,在静静地,述说着他的抱负他的理想。而另一个,在自我厌恶之中挣扎的女子,于这样的宁谧的聆听之中,悄然地有什么在心里改变。

      “苏白。”慕轻寒转向她,眼中坚定的光芒一瞬间灼伤了她的眼,“你无须再烦忧些什么,我不会有愧于自己的决心。”

      苏白浑身一震。她原本因为不敢直视那样坚定的目光而低下的视线,再一次凝视于慕轻寒的双眼。她看到里面写着抱歉——抱歉添了麻烦的抱歉,写着谢谢——谢谢你的照顾的谢谢,还有,请放心——一切都交给我,虽然不知道你在烦忧什么,可是你无须再烦忧,因为这里,有我。

      他说的那些经历那些过往,于无声无息间渐渐地舒缓了她的挣扎与绝望。而他反常至极的长久的述说,竟然是为了她。他看到了她的挣扎看到了她的痛苦,却没有残酷地直接揭开,而是用这样一种和缓的方式,静静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

      苏白的胸口在那一瞬间揪紧,眼泪也终于无声无息地滑落两颊。她在心里嘶声力竭的,救救我的呼喊,原来,他听到了……

      苏白说不出话,慕轻寒不再说话。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难言的沉默,而这沉默维持的时间,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漫长。终于,当苏白的眼泪已经在脸颊上干透,她才低低地说:“小慕,谢谢。”

      说完,她像要把这句话掩盖一般地匆忙离开井栏,向正厅的方向走了几步,转头快速地对慕轻寒说道:“解了毒不代表不用好好休息,赶快回去歇着吧。睡一觉起来,还有许多头绪要理清楚。”说着便向正厅的方向匆匆地走,半点等慕轻寒跟上来的意图都没有。

      “苏白。”

      然而那个该死的沉稳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着,然后轻缓但是不容忽视地,再一次唤了她的名字。

      苏白。

      苏白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他。那人,看着她,露出了可以算得上是温和的微笑。

      “苏白,若此间事了,可愿意——”慕轻寒忽然撇了撇嘴角,手不自然地摩挲着腰间罗幕剑的剑柄。“可愿意来六扇门当差?”

      苏白错愕,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慕轻寒的手忽然狠狠攥了一下剑柄,然后大踏步地向她走过来,低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可愿意来六扇门当差——与、我、共、辔?”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是轻缓,却犹如惊雷,一道道打在苏白心上。

      慕轻寒直起身,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苏白,别过头去:“你自是考虑无妨。”说完,便向正厅走去,脚步尚算稳,步速却比平时快上不少。

      而苏白,像一尊石像一般静立,任风撩起她的裙角。好像时间静止一甲子的时光,苏白才忽然伸手,颤抖无助地把头发掖在耳后。

      啪。心底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她忽地蹲了下来,把脑袋埋在胳膊里,无声地痛哭。一下下的抽噎像个孩子,却把所有的声音压抑在了胸膛里。

      远远的,屋顶上卧着个红色的妖娆身影。目光逡巡于无声哭泣着的后院,落下一声轻微得不留下任何痕迹的叹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