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求何

5、燕燕

　　一、
　　他不喜他家的小妹，一点也不喜，即使这娃娃生得好看，即使他是她大哥，他时常想，若这娃娃没生出来多好，若这娃娃没生在他家该多好。可是啊，只要这小娃娃跑向他，他还是会蹲下来，会伸开手，等她的小手环着他脖颈时轻轻把她抱起来。他知道，他不喜这小妹，一点也不喜。
　　可是，这小妹缠他，缠得厉害，时常他去哪儿，她的目光就跟到哪儿，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他知道自己身后有这么一道目光，他知道，却很少理会。每当夜晚归家时，他会看见坐在门槛上的小小身影，撑着头，看见他回来，又向他奔过来，他只好又蹲下来，张开手，又抱着她回到家里。她在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他便单手抱着她，让她头离自己颈项远点，再远点，这样她呼出的轻轻的气息便不会惊扰到他。
　　一天，他休沐，母亲让他督促小妹识字，他点头，却是把小妹扔在书房里，自己躲了个清净。说是躲，却不敢躲太远，他就坐在门外。小小身影扒了点门缝，伸手扯了扯他衣摆，眼睛透过门缝，带着点期冀，望着他。他只好叹了一声，对着门后的她招了招手，又替她推开了门。这小身影便跳了出来，跳到了他怀里，他只好不怎么情愿地把她抱回屋里，看着她写字。那双小手还没什么力道，画出来的毛笔字根本就不是字，他看着无奈，却由着她。小妹画累了，又赖到了他怀里，他装着要打她手心，也是真的下了手，却不曾想，这还没挨到她的小手，她便哭了出来，他闭眼，想眼不见为净，她却哭声渐大。
　　他只好睁眼，“不哭了。”
　　小妹边哭边摇头。
　　“我教你写字，你便不哭了，再哭我便走了，半个月不回家。”
　　这样，小妹便被吓住了，小手又来抓他衣襟，眼泪还挂在脸上，可怜兮兮的样子，却直直点头。
　　她坐在他腿上，娇小的身子靠在他怀里，他握着她的小手在纸上写字，写下了她的名。
　　小妹还在哽咽，可能还是觉得委屈，眼泪又出来了，往他外袍上擦，“我的名不好听，一点也不好听。”
　　他不知道怎么哄小孩，按理说，八岁也该晓事了，可他的小妹却还是这副模样。
　　他想了想，轻声道，“我便给你再起一个小名。”
　　他其实没想好起什么名，只是提起了她的小手，又在纸上落下，一时手由心动，“燕燕”二字便在纸上落了下来。
　　他望着这两个字出神，那些埋在心里的慢慢往上浮的东西到底还是浮了出来，像一颗埋了很久的种子突然冒出了芽，破土而出。终于......
　　“燕燕......”他低语。
　　他放下她的小手，搂着她的小身子往里靠了靠，圈着她，喟叹，“你的小名便叫燕燕吧。”
　　小妹点头。
　　他轻压着心里浮动的东西，“这小名只能我叫，不许说与其他人，爹娘也不行。”
　　小妹转过头来望着他点头。
　　他不放心，又补了句，“如果有其他人这么叫你，你不要答应。”
　　小妹还是点头。
　　他终是对着她软和了些，用手轻轻捏了捏她脸，“你这么小，什么也不懂得，我说什么你都点头，你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这时，小妹却摇头了。
　　“燕燕......”
　　我的......
　　有些东西，既然冒出来了，他便不想再压着，他想看看以后。
　　二、
　　多年后，这府里的主人只剩下了他和她，爹娘都被黑白无常带走了，而他因为战争也要离开家了。
　　他对她说，“我去齐国给你摘星星，你就先在宋大哥那儿住一阵。”
　　小妹还是如小时候一样，紧握着他的衣摆不放，咬着嘴唇，眼泪又要出来，“你是要把我嫁给宋大哥吗？我不要。”
　　他笑，握住了她揪着他衣摆的手，“傻子，我哪会，你只是在他那儿住一阵。”
　　“等我回来，这宋国里的青年才俊你要哪个我都答应你。”他又说。
　　要我，我也答应，他在心里默默说着。
　　可是，这些话是不能现在说出口的，他也许没命回来。
　　“你就好好等我回来，我回来后，我们就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安家。”
　　她伸出右手，要和他拉钩，他是不想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的，却还是和她拉了勾盖了章。
　　三、
　　寒风，雨夜，破庙。
　　一鬼入了破庙，庙里生着火堆。
　　鬼和她对坐。
　　鬼道，“你不是人。”
　　小姑娘笑，“你是鬼？”
　　鬼点头，火光照在他脸上，脸上的是狰狞的刀疤，从额头到下巴，本来极好看的脸像是被劈成了两半。
　　小姑娘问，“你去哪儿？”
　　鬼说，“我找家。”
　　小姑娘拨弄着火堆，“我也在找我哥。”
　　她又补了句，“我哥叫我燕燕。”
　　鬼疑惑着问，“燕燕于飞的燕燕？”
　　“就是燕燕，你叫我我是不能答应的，我哥不让我答应。”
　　鬼摸了摸自己胸膛处，“那你哥定是极......，咳，爱护你的。”
　　“不是，他对我总板着脸，要我读书，还老打我手心。”小姑娘望着火堆。
　　“他是想你能好好活在世上，女子多读点书才能不靠他人立足于世。”
　　“可我现在这样找他，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小姑娘闭眼，睫毛颤了颤。
　　“他去哪儿了？”
　　“他说他去给我摘星星了。”小姑娘的声音里带了点哭音。
　　“傻子，星星在天上，你哥他走得慢，要回来了。”鬼安慰她。
　　两个傻子，不识彼人，不知彼心。
　　四、
　　庙外，还有两个鬼，鬼差。
　　这两个鬼被雨水淋了个透底，白衣的那个抹了一把脸，“要我说，就冲进去，逮住他，直接逮到地府里让他去投胎。”
　　黑衣的这个极年轻，和这夜融为一体，一笑，“你年年都这么说，还不是年年都逮不着他。”
　　“老子是看他还没找着家，可怜他。”白衣的哼了一声。
　　“不就是打不赢这几百年的老鬼么，找什么借口。”
　　白衣的不服气，“他享了宋国几百年的香火供奉，老子我能打赢么。”
　　黑衣的呢喃，“现在他是要找着家了。我们进去躲躲雨。”
　　说着，就提着白衣的领子，将他提进了庙里。
　　鬼看见他俩进来，转头露出了他的獠牙。
　　白衣的呵呵笑着，作势要往外跑，黑衣的又把他提了回来，道，“好商量好商量，今年不打架。”
　　鬼收起了他的獠牙，往旁挪了挪，给他们腾出了位子。
　　俩鬼差坐过去，白衣的烤着火搓着手。
　　黑衣的和小姑娘寒暄，“还认得我吗？你的宋大哥。”
　　小姑娘迷惑，良久才缓过神来，勉强一笑“几百年不见宋大哥，一时没认出来，宋大哥莫怪。”
　　黑衣的笑，“我倒是时时能认出你来，大概是记性太好。”
　　小姑娘又问，“宋大哥，你看见我大哥了吗？”
　　“看见了，还年年见，只不过几百年不见你，以为你早投胎去了，所以一直也想让他去投胎，你们才好团聚。”
　　鬼听到这话，往黑衣的这边撇。
　　小姑娘大喜，喜极而泣，“我大哥......他在哪儿？”
　　“近在眼前。”
　　五、
　　地府每隔几年总会多几个鬼差，少耳朵的缺眼睛的都有，却不曾有过灵，还是纸灵。
　　鬼现在是鬼差了，他有编制了，他怀里的揣了几百年的东西现在还在，贴着他的胸膛，那上面写着两个相同的字。他的妻子正在他背上熟睡，他打算夜间带她去人间玩玩。
　　“哥，我们去哪儿？”声音从背上瓮瓮地传来。
　　“醒了？昨天还不够累？”
　　“够累......够累了......”她结巴。
　　“我带你去看我们在人间的家。”鬼在笑。
　　六、
　　刀砍下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护住了胸膛处，他珍藏在那里的东西已经被血濡湿了，他想，他回不了家了。
　　路途太远，他看着自己被就地安葬，黄土一堆，便是坟墓，他摸着自己的胸膛，只知道自己要找家。
　　远在天边的小姑娘，多月后听到这消息，没落泪，常常哭的人遇到这大悲的事却不哭了，她知道，自己要好好活着，她不信，一点也不信，不信哥不会回来找她，他答应了的。
　　可是啊，夜里，她瞧着自己躺在床上，明明她没做任何轻生的事，却还是成了无主孤魂。
　　几百年的四处飘荡，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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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按世俗来说，这是一篇三观不正的文，但还是写了出来，如以上。“燕燕”为诗经里的《燕燕》，仔细读，会读出很不同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