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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余生 ...

  •   天复三年似乎没有春天。二月未满,快雪一路向南,待到三月头里,风尘仆仆地站定在桐阳府前,虽承着这东南藩镇的寥朗天光,肩上似乎还有没有化尽的,北城的霜。

      他也不急着进门,而是很花了些时间,沿着上将军府的外墙把这座巨宅绕了一遍。他走得颇悠闲,看得极仔细,那种自得其乐的态度,终于令府邸周遭的暗哨按捺不住,等他似乎打算再转一圈的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跳出一个人来,一手按着腰中的刀,朝他喝问道:“你是什么人?老在上将军府外晃来晃去看个什么劲?”

      他被问得莫名其妙,遥指高墙上偶然探出的寒枝:“看风景呀。”

      那年轻的军士也真的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张了一望。带着什么也没有看到的狐疑,他回过眼,加倍凶狠地盯着他:“这里是桐阳上将军府,不容闲杂人等无故逗留!若想保命,速速离开!”

      他“哦”了一声,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问:“上将军的病是不是好些了?”见那军士被问得懵了,又笑笑说:“我看后院所起的高楼,墙瓦洁白耀目,当是新起的。如果上将军的病果真如传闻说得那么重,府中又怎么会有心思大兴土木,可见外界的传闻大抵不实。”

      军士一头雾水,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将这怪人扣下彻查,快雪却真的要走了。可他只走出了一步,就有一个酷烈的人,一个还来不及看清面目就知道他必然酷烈无情的人,突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出现得太快,快雪险些撞到了他,立即低声说:“抱歉!”

      道歉之后,他不经意地想看一看这酷烈之人的样貌。这是一个身着玄色胡服,身形挺拔的青年男子,如果不是过分的傲慢令他莫名可憎,确有一份跋扈的好看,骄傲的倜傥。他站定了,用冷淡的神情极快地打量着快雪,眼光落在他沾染旅尘的蓝色襕袍,他空无一物的腰间,他背负的简单行囊,及对于一个武人来说太过柔细的双手之上。快雪以为无事,礼貌地绕开一步,继续往前走。

      “上将军当然是小病。”他突然开口,“别有用心者散布谣言,把区区小恙说成重疾,不过是忌惮桐阳,忌惮上将军而已。不过,既然已经到了门前,苏大夫为什么不进去瞧瞧?”

      快雪并没有马上回答。那个男子继续道:“从鄂州到这里,也有一些路程。千里迢迢,命帐下神医上门问诊,高将军对上将军的关切之情,果然非同一般。”

      快雪浮出笑容:“阁下仅从我行囊上一个高字便断出我的身份,我的姓氏,我的来意,桐阳的资料册与耳目网,实在令人刮目。想必我一进桐阳,就被关注了吧。”

      男子似有似无地冷笑了一声:“然而身负高将军重托的你,一路悠闲自在,即便是到了这里,看完围墙似乎就想回去。我不知道,苏大夫是不是就打算向上峰报告称上将军病情无碍,凭据是府里新起了一座高楼?”

      面对他咄咄逼人的问话,快雪毫不介意地挑眉,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有何不可?”

      男子显然失去耐性,转身皱眉,立刻有两名身形彪悍的军士闪出,一左一右地解刀跟住快雪。他沉默片刻,淡淡道:“阁下既然阁下强留,就请先行带路吧。”

      胡服男子径直往门里走去。快雪抬头又望了一眼天色,明明已是三月,理当暖而幽静的南方为什么竟仍这样生冷?这与春闲昼永楼窗外所见,鹅青色柳絮轻暖飞扬的三月,不可相信是同一世上。或许,根本不是同一世。又或许,那个世界并不存在。他所记忆的风景,已经在四年前被抽离颜色,模糊边际,令他越回忆越怅惘,只知道离开了那里,所有的地方,所有的时节,所有的人事看起来都像个懒散的错误。

      误佳期。

      府内安静得出奇,除了兵士巡逻的脚步声,整座巨宅像在午后假寐着,听不到太多声息。虽然从外头看上去大而无当,内在却相当华丽精巧。快雪一路走着,一路留意雕梁与木刻,从巍峨的飞檐吊铃到异族的图腾壁画,他突然觉得进来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在东南的藩镇之中,桐阳悉得地利之便,农业商贸十分繁荣,前几任节度使又均非穷兵黩武之辈,休养生息,优裕富庶。文化上与胡人交融,博采众长,如建筑上既奇异洵美,又还带着清淡的可爱,并不致于触目。

      那胡服男子一路冷着脸,在前头长驱直入,显然对这宅子熟悉得很。走到一处临湖的桥廊,快雪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足有半亩的开阔湖面,在微风下轻轻抖动,有星光碎流,苍烟微霜。远处青山如黛,临湖栽种的白茶正值开放,随封于湖水送来暗香波澜,他不禁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

      男子侧过脸,冷声道:“以后有的是时间,苏大夫可以慢慢看。”

      “想不到,这宅子别有洞天。”他不以为意,问,“上将军应是新任到桐阳,不知征用前是谁家府邸?”

      他加快脚步,声音更冷:“我家。”

      他一怔,望着着男子高大不羁的身影,似乎有些戾气腾腾。他加快脚程,渐渐赶上了他,两人彼此无话,转过那长长桥廊,再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一座恢弘的内庭,上书“失乔园”。门口的守卫见了胡服男子十分敬畏,毕恭毕敬地口称“崔统领”,他也不搭理,甩手表示不用通报,只把那两名带刀手留在门外,与快雪快步走到主厢门外,果断而清脆地敲了三下门。

      “上将军,鄂州高将军派人来探您的病。”他瞥了快雪一眼,继续说,“是位姓苏的名医,据说妙手回春,手到病除,我便急着把他带进来了。”

      门内默然片刻,有侍女过来开门,恭请两人入内。

      快雪无奈微笑。又是“妙手回春”,又是“手到病除”,分明吧自己的后路断得干净。届时如果治不好上将军的“小病”,这名医的称号势必加倍点燃上将军的怒火,就算看在高流的面上不杀,一番难堪是绝少不了的。

      看来,这个行事激烈的崔统领——一如传闻中的傲慢与英挺,或者说,两者比传闻中都要更多一些——当是前节度使崔正言之子,统率桐阳南风军精锐的“云骑营”首领,崔焯。

      平心而论,他对他使命的猜测并非无中生有。鄂州总督高流将军野心勃勃,对东南城池觊觎已久,最想得到的正是桐阳。然而桐阳实力坚强,高流等了那么多年,也只等到了三个似是而非的机会。第一个,当年老节度使崔固尧神秘暴毙,次子崔正言承袭爵位,高流本来期待长子崔正德能出来像样地争一争,挑起内讧,后来才知此人无可指望;第二个,也就是数月前,江湖上的神秘巨寇木易余生,突然大举进犯桐阳,半月后破城,逼死了崔家兄弟与其母崔老夫人,更打通了朝内关节,顺利受封“常棣上将军”,成为名正言顺的新节度使。江湖上传闻,此凶神之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桐阳,根本目的是为了崔府家传的一把神兵“更国”。如今天下大乱,朱全忠挟天子以令诸侯,诸藩蠢动,谁不想得到汉武神兵的庇佑,成为天命所归者?然后这传说毕竟毫无根据,桐阳城虽有英勇精良的南风军,却一直没有异动,连崔正言也被木易余生轻易拿走了脑袋,如果真的藏有“更国”,何至大业无成,反而家破人亡?若真的有这把剑,以朱全忠的作风,即使隳城屠门,必早收罗了去。是以,高流曾经对他说,“更国”未必确有。但凡要亡国的朝廷,若江湖不能大治,便希望它大乱。谁要忍不住先对“更国”出手,便是明显的反意,必遭围歼。即使连这把剑的边都没有摸到,一旦各方势力展开混战,一场自相残杀的好戏,朝廷是看定了。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悍匪木易能得到朝廷敕封,因为若欲借桐阳长期牵扯各藩实力,必先使其坚固,不易得手。正如一个名动四方的美人,若想将裙下之臣们玩弄于鼓掌,就必须有一个强悍的守护者,以保证她不会太早被其中一人得到。崔正言作风保守,在太平时节守成不难,然而野心与魄力,在乱世里均不足以立业安命。木易余生不同。在传说中的“爻河之战”中手刃千人,在“桂北之战”后屠城三日,坑杀七千余户,他与其部属“异军十八支”的冷血残暴,江湖上人人畏之如虎。这样一个狠角色如今被朝廷洗白,入主桐阳,“异军十八支”与“南风军”三营合并,实力非但足以自保,更令周边诸藩闻风丧胆,木易余生在一日,桐阳便一日平安。

      所以第三个得到“桐阳”的机会,也许也是一段时间内仅剩的机会,就是当坊间传闻,木易余生突患奇疾,金石无效的现在。只要他死,“异军十八支“与“南风军”三营必然争夺权力,他的副帅必与崔家后人争夺“节度使”之位,届时桐阳内部将是一片大混乱,不堪各藩一击!

      只要他死。

      可是,他死得了吗?他病得够不够重?即使是病重将死,又要用多久才死得了?

      这一切都是高流们想知道的答案。

      而受命潜入桐阳的探子,要么失去音讯,要么带回来的谍报自相矛盾,一个说:“快死了。木易余生已有一月多不能理政,桐阳里的名医差不多已被杀完。军中人心惶惶,早已分成了三派。一派支持‘异军十八支”副帅刘殷,一派支持‘云骑营’统领崔焯,还有一小派支持‘光骑营’统领崔沉。目前,似乎是崔焯占了上风。”

      一个说:“只怕一时不能便死。病是有的,不像是什么绝症,我把上将军府每天倒出来的药渣交医生验过,都不是虎狼之药,不过寻常补气,调理肺腑之类。”

      还有一个说:“分明活得好好的!不理军政不是因为生病,而是新纳了一名美妾,两人如胶似漆,据说木易每夜都要到她房里去,缠绵整夜——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病入膏肓?”

      对于这三种说法,高流只追问一句:“你们亲眼见到木易了吗?”

      所有人闻之语塞。高流叹一口气,把脸转向一旁专心埋首为他在臂上针灸的快雪。他说:“即使他们见到,也未必知道木易的实情。而一个人有没有病,会不会死,是瞒不过大夫的。”

      快雪没有抬头:“不错。可是将军怎知我见得到?”

      高流笑了,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拿着我的拜帖,单枪匹马,堂堂正正地去。如果桐阳百般推诿,不肯一见,那么木易的病况我便知道了。不过——”他顿了一顿,一双斜飞的凶眼眯了起来,“如果桐阳痛快地让你去见,甚至求你去见,那么你要当心,也许你见到的,未必是真的木易余生。”

      是吗?即使他还没有看过木易的影图,现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确实不像极了。

      快雪的第一眼,并没有落在这男人身上,而是穹顶上开出的天窗。这里与中原的采光不同,穹顶上开出一方天空,令房内明亮如室外,下雨的时候应用木窗格遮蔽。他在心里叹一声别致,顺着天窗洒下来的漫漫光尘往下看,见光照之地,摆着一架高脚软榻。榻上倚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肩头披着银鼠皮毛,消瘦苍白,病容依稀的眉眼间竟可称得上文质儒雅,分明是个态度风流的文人,哪里像是一个杀人不眨眼,铁马取富贵的魔头?

      但是微愕之后,快雪不疑。

      如果桐阳要鱼目混珠,那在营中找个军官,甚至市集上随便找个屠夫来,都要比眼前的男子更能取信于人。

      见他们进来,木易淡淡地扫了快雪一眼,说话的声音很轻,然而气息平稳:“没想到在下的病,竟惊动了千里之外的高兄!先生远道而来,辛苦,请坐。”

      “上将军不必客气,快雪尽力而为。”他再不多话,坐到榻前看了看他的气色,取出行李内的脉枕,木易配合地挽袖出手,崔焯便叫道:“上将军,不可!”

      快雪道:“崔统领有何见教?”见崔焯并不答话,便自己笑了,“在下虽也习武,内功却极为寻常,即使心存不轨,也绝制不住上将军的脉门。”

      木易闭起眼睛,仍把手落在枕上:“无妨。”

      快雪一落指,心中疑思顿起:他的脉象沉数内热,往来蹇滞,确实像患有气血疾病,而且病势不轻,然而绝不是什么一个月都调理不得,要杀光桐阳城内名医的疑症。此时,崔焯不耐地催促道:“瞧出来了没有?”

      快雪沉吟不能答。木易满脸倦怠,好像对自己的病情漠不关心,腕间毫不着力。正疑惑间,快雪的眼光不经意地落在他的十指上。手指是最曝露一个人经历过什么的小节。木易余生如今做派风雅,十指却免不了粗砺沧桑,想必年轻的时候是苦力出身,经受不少磨折。然而,吸引快雪的并不是这个。乍看似乎没有异状,而迎光细视,木易的甲面却凹凸不平,隐有黑气。

      崔焯还想说什么,被木易挥手打断。他满脸倦怠,似是无意地转向快雪:“先生怎么看?”

      “上将军的病治起来不难。”他说,“只要找到症结所在。”

      崔焯毫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表示这是废话。

      快雪扬声道:“找到症结也不难,恳请上将军刺血。我有一些独门药剂,或可试出血中病因。”

      沉默片刻,木易余生问:“这样就可以确诊?”

      他点头:“这样就可以确诊。”

      “很好。”他话声刚落,人依然是懒洋洋的姿势,袖中却突然发出一把银光炜烨的小刀,只是一交睫的时间,他已把自己的左臂割出了一道两寸伤口,一旁的侍女立即以茶盏承接血滴,直到快雪说:“上将军,足够了!”

      木易掌中的刀已不知何时收去了,任快雪为他包扎伤口,低声向侍女吩咐道:“安排先生在景澜院住下,好好招待。”说完,他示意侍女将腰后的软垫拿走,扶他躺下,仿佛困意袭来,立即要睡了。崔焯见状告退,与快雪快速退出。

      听到关门的声音,木易余生睁开眼睛,望着穹顶上的天色,之前眼中的虚弱与困怠像是一种错觉,倏而消失了。

      出了园门,崔焯突然有些亲善,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刺血断病,倒也新鲜。”

      “上将军的病,望闻问切恐有疏漏,既然病在气血之间,在下也不过是斗胆一试。”他说,专心看着桥廊边的湖景,中午已过,日光幽冷,数只白鹭在湖面上贴行,“也许我验过之后,依然没有定论。”

      “没有定论?”他皱起眉。

      “可能没有。”

      崔焯突然走前一步,挡住了他。“你一定得有。你已经允诺上将军,可以确诊。“他强调最后两个字,眼中温度全无。他确实讨厌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即便是现在,居然还带着不以为然,无可无不可的笑容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

      两人正静默相持,突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锐哭喊从桥廊那头炸起:“毒妇,赔我女儿的命来!”

      快雪朝崔焯的身后望去。桥廊的尽头,十几尺开外,一个女子皎如江上月,纤长娉婷,仿佛照亮了整个桥廊,映照着青湖的潋滟,迎面而来,惊心动魄。那女子瞥见桥廊这头的他们,似乎想转身,但那种凄厉的哭喊声又从后头追过来。她疾而不慌地走,思远渐渐看清她的眼,她的唇,她的白裘,高髻,金冠,皓颈间垂下的紫灰色璎珞,那种令人仰望,令人眩晕的幽艳,渐渐有了细节。直到她已近在咫尺,快雪还是觉得自己在一个梦里,一个既清且艳,神秘忧悒的梦。

      她灰绿色的眼睛,是这个梦的主调,如欲雨的山岚,欲融的玉石,幽朦清澈,不知浅深。虽然她此刻冷若冰霜,但长睫下静静流露的忧郁,让这个梦失去了醒来的可能。

      一个身形壮硕的中年妇人摆脱侍女的阻拦,发疯般地追来,似乎惮于这白衣女子,倒也不敢近身,指着她悲怆地哭喊着:“你这心狠手辣的娼妇!我的昏儿侍奉你这么些年,如何对不起你,你要逼得她死!人死了,连尸首也不许归家!我的儿啊,昨天你还好好的,今天就说你上吊死了,娘怎么都不信!一定要给你讨个公道!”她的嘴里不干不净,两个侍女赶来用身体挡着,头发被那妇人揪住,一同哭嚎起来。

      那白裘女子面无表情,声音清冷:“只有那么多,再闹也没用。”

      妇人厉声叫道:“我女儿只值一百两么!我要去告诉所有桐阳的人,你这不要脸的娼妇做下的恶事!我什么都知道!我的昏儿已经怀了上将军的孩子,她马上要做三夫人了!你怕她夺宠,怕她母以子贵,就下此毒手!不给我一千两,休想把这事了断!”她突然瞥见这边的崔焯,愈发叫得凄厉:“崔统领!崔统领!您也是认识我们昏儿的,我女儿是卖给了崔家做丫头,但没有卖她和我外孙的命!这个女人居然想用一百两打发我,您得给我做主呀!”

      “她死了?”崔焯皱眉,走到那妇人与白裘女子中间,不等那妇人回话,就说:“死就死了吧!值得那么闹么?”他的声音很狠,“如果你思念女儿,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见她!”

      他扬声向远处叫道:“人都滚到哪里去了,让这疯婆子来冒犯二夫人!”

      一队军士匆匆跑来,立刻把婆子扭解住。领首的卫兵跪在地上,惶恐之极:“二夫人受惊了!小的们在另一边巡逻,这才来得迟了,请二夫人恕罪!”他接着问:“请问,这婆子要怎么处置?”

      崔焯毫不犹豫:“沉湖!”

      婆子被反扭着手,突然领悟到自己的处境,苍老的脸上涕泪横流:“二夫人呐,我是伤心糊涂了!您放过我,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受了!您大发慈悲,放过我吧!昏儿的事我再也不提了,一百两做烧埋原是很够的……我绝不会再对外头说一个字,若说您就割了我的舌头!”哭到惨时,她躺倒在地上打滚,在那女子的脚边泣声哀求。

      二夫人并没有望她一眼,只丢下一句“由崔统领做主”,毫不动容地带侍女离去。她从快雪身边经过,也没有抬眼看他。他禁不住失望,旋即为自己的失望感到讶异。她走过去了,他鼻息间都是她身上淡淡的白茶香味。这样美,这样狠,这样恶毒。大家称她“二夫人”,莫非她就是木易余生的妾?虽然年纪更像是他的女儿……他简直要相信是她亲手杀死了那个叫昏儿的丫头与她腹中的孩子——如果她没有令他觉得那样忧悒的话。

      他对崔焯说:“如果你要确定的答案,就把这妇人放走。”

      身后的二夫人似乎停住了脚步。崔焯盯着他的脸,似乎在琢磨一句玩笑。“你说什么?”

      快雪耸肩:“不肯就算了。也对啦,我干嘛要为她出头?”

      白裘女子在刹那的停顿后,又开始向往前走。那个妇人的性命,已经被她交给崔焯,与她再没有什么相干。

      “景澜院”在宅子的西南一隅,从“失乔园”步行过来有些路途,是一进小而别致,载满绯色瘦梅的院落。不知以前是不是崔家的客房,虽然没有住客的痕迹,但仆欧勤来打扫,干净清幽。

      快雪对这里,还是有几分满意的。他向崔焯道:“谢谢崔统领引路。”

      崔焯挑了眉,把主厢的房门一把推开,像主人般大刺刺地走进去坐下。他仰着脸,没有离去的意思,那种骄傲的表情在他如星如剑的锐利五官中徜徉。快雪只好进了门,陪他坐下,两人正对的院落,在渐浓的暮色下像一片金色的海,海浪慢慢倒伏着,从瘦梅的枝下偶尔摇下些浅红色的花瓣,淹没在青白的日光里。

      “我累了。”他暗示,“我要休息一晚,养足精神,明日细验。”

      崔焯“嗯”了一声,反似不着急了。他解下腰间的开尾铁鞭,兀自把玩。“那婆子走啦。”他开口,带着讥笑:“她疯了,非说崔洛害了她女儿。”

      “崔洛?”

      崔焯收敛起笑容,专心观察着鞭口上的卷铁:“上将军的二夫人,我族中从妹。先生见识广阔,是否见过我从妹这样的美人?”

      “没有。”快雪老实答。即使是佳期,当年在春闲昼永楼倾覆长安的京城第一名妓,虽比她多一份善解人意的温柔,却及不上这样至清至艳,如江上明月,山中雾气的殊好颜色。“可惜她心如蛇蝎,便是再美,也是枉然。”

      “哦?”崔焯像突然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抬起脸来盯着他:“你是第一个敢在桐阳这么说的人——苏兄,你果然眼光不俗。”未等他作答,他起身击掌,一个身量矮小,容貌不过十二,三岁的稚嫩童子闻声而入。“从现在开始,你就跟着苏大夫,给我仔细保护,不得擅离,他要是有什么不妥,桐阳对鄂州高将军可交代不起!”

      那童子哑声答应,赫然是一个成年男子:“少将军放心!殷某一定紧随苏大夫左右。”

      快雪心下苦笑,送崔焯出门,两人约下后天中午,在府中议事的“承先厅”为木易余生定诊。崔焯扬长而去,留在屋中的童颜男子已招来一个黄裳侍女,铺陈了一桌精致酒菜。“先生一路辛苦,少将军特备了一些薄酒,与先生洗尘。”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瞟在那侍女的脸上与胸前,快雪突然觉出他给人的诡异感觉,正在于那稚嫩天真,不谙人事的童颜下,眼神却闪烁飘忽,满脸淫邪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他殷勤劝酒,快雪看那桌上的炖鸡,山菌与鱼羹,确实也腹内饥饿,便也不辞。童颜男子好不容易把眼神从那侍女身上转开,虽是“陪吃”,拿着筷子却不动手,笑意森然。快雪被他看得毛了,找话题道:“刚才我听崔统领说,他是上将军的妻族?”

      “不错。上将军的夫人——虽然是二夫人,但正妻在原籍,算不得数——与崔统领是一系的堂亲。”刚才他对崔焯口称“少将军”,于制显然不合,如今却跟着快雪称统领,快雪听得分明,也不点破。此人对这个话题显然十分津津乐道,“崔统领是前任节度使的独子,二夫人的父亲是前任节度使的长兄,她和自家的亲哥哥反目,反倒和统领十分亲近。因夫人得宠,他在上将军跟前说话的份量,绝没有第二个人可比!”

      “听说这府邸,原来就是崔府。”

      “先生好灵通的消息!这里原是崔家的老宅,被上将军征用,特准崔统领继续住在他自小居住的‘赫赫堂’中。”说得兴起,他开始自酌自饮,“你可瞧见那二夫人没有?她的母亲是胡人与华族女子所生,在族中本没有什么地位,幸好生得美貌。”

      原来是混血后裔,怪不得颀颀纤细,苍白而明亮,美得那样迷茫。

      “要说她也真有手段,上将军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偏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言听计从。”酒过三巡,他也不再避讳,谈起那个女子,似乎在垂涎之间又多有不屑,“人都说她憎恶男子,可是桐阳陷落之日,她就自个儿跑到上将军跟前自荐枕席——”他把脸凑近了,低声道,“据说身上还穿着血衣哪!上将军几乎把她的家人杀尽了,见了她,杀不下手,崔家近百口的尸首就在那里扔着,她却像没事人似的,在床上使出种种狐媚手段,摇身成了上将军的二夫人!”

      快雪听着,突然道:“照殷先生这么说,二夫人的家人也就是崔统领的家人,这灭门之恨——”

      殷二杰自知失言,咳了两声,把话题岔开道,“您千万不可招惹她!殷某说这些,也是为了您好。没有男人见了她不动心!可是,心一动,命就没啦。”

      快雪心中一沉,想到那桥廊上的老妇,与她悲怆的喊声——“还我女儿的命来!”——“我听说,她的侍女昨晚横死?”

      殷二杰嘿然而笑:“那倒不是她干的,只是大家瞎传一气罢了。”

      “你怎知不是?”

      他故意卖个关子,慢吞吞地又饮了一杯酒,才附耳道:“昨夜,崔统领就在她的‘扶疏楼’,我瞅见他天亮才回。嘿嘿,你说她怎么脱得开身,去害那个丫头?”

      他说着挤眉弄眼,快雪默然。他的意思,竟是直指这对堂兄妹间有不伦的苟且,那个叫崔洛的女子,果真是这样狠毒□□?然而,他受崔焯之命来时刻监视他,有什么理由要向他披露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也许,崔洛与崔焯的关系在这府中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但如果他们确有私情,他刚才指责崔洛心肠狠毒的时候,崔焯又为什么没有显出半点不快的意思?

      算了,这关他什么事!他今天已经犯戒,管得太多,问得太多了。他本不该要求刺血,更不该为了那个妇人,提出那个条件。如果不是这些无谓的冲动,他也许已经在回程的路上,离开了桐阳,离开了这个暗藏凶险的危城。

      他原本以为,自己容易招惹凡尘的心,已经在四年前死去了。

      现在的苏快雪,确还在呼吸,在行走,在嬉笑,在苟活。然而四年前,一定死去了某些东西,再历万劫,不复生念。

      子夜,他无声起身,侧耳听隔壁的动静。崔焯并没有派兵把守“景澜院”,说明对殷二杰的警醒与武功有相当的信任,但两个时辰前殷便被他灌醉,如果他够小心,应当能够可以溜出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去。只是,这诸事不顺的日子,怎么能这样糟糕地结束!他心中没来由地烦闷,想起殷二杰说起崔氏堂兄妹关系时猥亵的神情,那妇人几乎要穿破人耳膜的尖叫,连同崔焯掩藏不住的骄傲——如果他浪费这逍遥夜色,立即伏枕,这些令人不愉快的景象一定会在他脑袋里生根,再也忘不掉了。于是快雪决定,无论如何,要在外头清洁的空气里晃几圈再回来睡。

      可是,等他用了十足的耐心与谨慎,溜出景澜院,顺着白天的记忆一通轻掠小跑,终于从宅子西面的矮墙翻出去,落在安静的街道上的时候,他又开始觉得,自己不如回去睡觉更好。外面的空气虽然清洁,未免实在太冷了!夜风寒意入骨,吹得临街商帜猎猎飞舞,街上虽然隔十步张挂着暗红色的灯笼,但也在这呼吸白雾的寒冷里纷纷打着转,摇曳着微弱的光,照不到任何可观的景色。快雪兴致渐低,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慢慢散步,从上将军府向西走了好一会儿,正打算折返,突然看到前头已届城门,一段高而破败的古城楼,在夜色里与他形影相吊,似乎慰籍了他的寂寥。登上高处俯瞰睡中的桐阳,也许别有一番感受。快雪这样想着,裹紧外衣拾阶而上,最后一步脚下松动,几块块砖石滚落下去,突然打破了四周的绝对静谧。

      但他已无暇注意到。城墙头上闻声回首的黑影,像深夜夺人神智的妖魅,正逆着时有时无,稀薄如冰的月光,冷冷地逼视他。

      僵持片刻,他走上一步,与这黑影正面相对。遮蔽月轮的云层游离,清冷的光晕如此稀薄脆弱,黑色头纱外飘落着几缕长发,长发拂过的眼睛,是欲雨的山岚,欲融的玉石;天上的月亮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她是江上的月,在夜的外衣下焕出更为晶莹而幽远的光。

      “原来是你。”他微笑开口,心中却没来由地觉得慌乱。

      她此刻整个人藏在黑色披风里,斜挽的长发随着头纱几欲飘散,那张透明的脸容易予人脆弱无辜的错觉,但她立即用狠狠的表情粉碎了它。午后桥廊上那雪裘璎珞,明艳逼人的二夫人,与这个黑衣夜行,弥漫无邪邪气的神秘女子,鲜明如白昼黑夜,不变的只有直入人心,无法可想的清丽忧悒。

      以她的身份,在这个时候以这身打扮出现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如果没有解释,那就不要解释。快雪想。

      他注意到她的苍白,她的唇在寒风里冻得失去血色,披风远远挡不住风刃,虽然气势强硬,他很怀疑她还能在这种毫无遮蔽的空旷高地里支撑多久!

      “你穿得太少了,我——”

      他眼前闪过一道寒光,右手臂上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涌出温暖的液体。她手上似乎并没有武器,快雪也没有看清她怎么动的手,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低声道:“你再走近一步,就会死在这里!”

      他并不迟疑,继续朝她走近,为她挡住一些寒风:“你这样会生病的。我是大夫,不容许你这样胡闹。”

      她退了一步,微微抬高线条美妙的颚,再次冷声发出警告:“你——给——我——滚。”

      他现在毫不怀疑她会杀人。从未见一个女子有这样忧郁的杀气。但他白天已受过崔焯的威胁,没有心情再受她一次。于是他满不在乎地说:“好吧,我不管你了。但你也无权管我走不走——滚不滚。”

      崔洛正待发作,只听这寒寂的,四下无人的夜,因某种从远处迫近的浩大嘈杂而逐渐躁动起来。她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转过头凝望声音传来的方向。快雪这才发现,这座古城楼的左前方,正是较矮的新城门,由于夜已最深,城门上并没有人影走动,守兵们大概都在打盹。北方,一队高举火把的骁勇骑兵,约四五十人,正疾疾飞驰而来。

      领头的是一个身形彪悍的大汉,一马当先跑到城门前,勒住马头大喝:“快给爷爷开门!”虽然嗓音嘶哑,但依然声如洪钟。他似乎急于进城,勒着马在门关前来回转着,不多时又高喊:“他奶奶的,人都睡死了不成!”

      守兵从睡眠中被惊动,三三两两地揉着眼,打着哈欠探出头。“要进城,等明日卯时!”一个守兵头子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往下瞅了两眼,没好气地说:“嚷嚷什么,这个时辰进城,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马贼!”

      “你们睁大狗眼看清楚,来的是什么样人!老子刚从临平剿匪回来,这里一个个,都是‘光骑’精锐!这些日子里九死一生,回桐阳还要受你这番鸟气!你要是再磨蹭着不开门,休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守兵头子显然充满怀疑:“我怎么没听说‘光骑’被外派了!要对我不客气?就凭你这几个人,这几匹马?告诉你,时辰不到我就是不开,你要破例,拿上将军的手谕来!”

      那队骑兵被惹火了,有几个开始破口大骂,大汉暴跳如雷,眼看事态严重,一触即发。

      崔洛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他发现,在她安静远眺的时候,长睫下眼眸的忧悒更浓,比黑夜更令人寂寞。

      “他奶奶的,兄弟们,给我打进去!”大汉勒起马头,“我就不信,这破城门我们今天进不了了!”。

      守兵见状也有所畏缩,守兵头子嚷着:“□□手!还楞着干什么?进犯城门者,一律射杀,教他们有来无回!”

      一匹高大的栗色战马突然朝前滑出了半步,骑兵们停止叫嚷,望向马上的年轻人。他的胸口伏着另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似乎是个睡着的女子。

      他说话声音不高,以快雪的耳力,倒也听了个大概,只见骑兵们听着听着,逐渐收敛仪态,那个暴躁的大汉也悻悻地,垂着头勒马回队。

      只听得他扬声向城门上的守兵头子道:“我们已赶了一夜的路,请这位军中朋友行个方便!‘光骑’崔沉,改日登门来谢。”虽然提高声调,但声音依稀温柔,予人好感。

      “崔副统领?”那个守兵头子似乎认得他,叫人举起火把,朝城门下辨认了半天,终于惶惶恐恐,奔下城门,亲自开门迎人。那崔沉也不搭架子,向他拱手谢过,示意身后的骑兵马蹄轻放,低调进城。动身前,他细心地把怀中人儿的斗篷拉高,为她遮住城门上的火光。火光映着他的侧脸,虽然满面征尘疲惫,依然有非凡的清朗。

      荒芜的古城楼上,唐思远与崔洛默默地看着这些踏碎夜色的人,直到城门轰然又关上,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城中,她忽然用轻纱围住了脸,完全无视他一般,转身就走。

      他想叫住她,却没有任何理由。眼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城门的石梯,像出现时同样如妖如魅的无声无息,消失在黑暗里。这个神秘冷血的女子,始终给他安静悲伤的错觉。是的,他承认那是错觉。女子的外表,有不可抵挡的欺骗力。就像他当时离开春闲昼永楼,见到最后一面的佳期,她在楼上微笑向他挥手的样子,让他觉得她会依然生活得很好,很明媚,即使他们永不相见。

      即使今生永不相见。

      黑夜依然这么浓重,月光已彻底不见了。风穿透他单薄的襕袍,试图剜进他右臂上的伤口,血已不再流,由于寒冷而感到麻木,甚至不太疼。可是,当他一个人在重归平静的空旷里卸下笑容,茫然四顾的时候,突然发现即使所有一切都随岁月流逝掉,只有某些伤口,永不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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