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的人渣》定余

1、短篇

　　像我这样的人渣
　　像我这样的人渣，是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这样的想法一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混混沌沌地漂浮在我的周身，淡黄色的影子印在墙上，恍若扩散的水墨，水墨泛起青色，或者灰色的波纹。
　　“站起来。”
　　母亲把我从被子里扯起来，扇了我一个耳光，我的脑袋晕乎乎的。冬天本就亮的迟，此刻正是凌晨，窗子外仅余一片黑暗。她把灯拧开，淡黄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严肃又认真。
　　“不准哭。”
　　我停止了抽泣，惊惧不安地看着坐在床上的母亲。我知道一旦我违背了她的话，招来的是更深的辱骂。她没有多余的表情，严肃又认真。
　　“妈……妈……”
　　“你这个废物！傻瓜！我怎么有你这样一个儿子！”
　　或许她不是这样说的，但是我的记忆是这样呈现的。
　　母亲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又扇了我一巴掌。
　　脸上又麻又痛，身体却因寒冷而颤抖着。大抵在孩子的心目中，父母——甚至于长辈的话，都有一种抹不掉的效力，融在皮肉里，刻在骨髓中。我看见母亲翻身去找东西……一方面是生理的害怕，另一方面，是心理的理所当然。
　　因为我是个废物。
　　“败类！人渣！跟你爸一个德行！”
　　她拿着的是织毛衣的长针，去年她还用这些长针给我织过毛衣，给爸爸织过围巾——还有几截软软的电线。她用给我织过毛衣的长针戳着我的腿，用电线抽打着我的手臂。
　　“打断你的腿，叫你还出去鬼混……叫什么叫！不许叫！”
　　我咬紧下唇，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幻想着这个女人被刀捅死的场面……可一想到她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就惊慌不已。于是我重新睁开眼，又迅速闭上，想着她如果遇到危险，我一定先冲上去，用自己的命救她。
　　我渴望看见她悔恨的眼神，渴望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
　　但是事与愿违。
　　待以后上了小学，我遇见陈志远的时候，她已经与父亲离了婚，往后的十多年里，我听说她嫁了一个性格恶劣的人，走出家门的时候，神智都是不清晰的。
　　我不知道该想什么。
　　陈志远……我的回忆每次到他的样子的时候，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很白净的男孩儿，有着温和怯弱的脸。可一想到他，他的脸渐渐变成了我前男友的脸，缩小了整整一圈的脸。
　　巴掌大的脸上，有些婴儿肥，低着头不敢看人。
　　我喜欢捉弄他，因为我喜欢他。
　　陈志远就坐在我的后桌……虽然记不清他的脸，可是我却记得清楚那个时候在上一堂数学课，数学老师长了红斑狼疮的脸生动地扭曲起来。陈志远坐在我的后面，我转过身去拿走他的文具盒，招摇地在手里晃，他恨恨地说:“给我！”我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渐渐地，他的眼睛泛起了泪花。我如法炮制地收走他的课本，他在后面用手使劲地戳我的背脊。我在这种疼痛的快感中笑着，很疼，却让我兴奋。
　　“陈志远，你在干什么！”数学老师走下讲台，我连忙将文具盒还有书本扔在地上。老师看了我一眼，她没有责罚我，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对陈志远说:“捡起来！”
　　我知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的爷爷是校长的好朋友。
　　陈志远小声地哭起来，肩膀耸动着。我看得不耐，直接伸手用尺子“啪”地打在他脸上。也许是老师讲课声音太大，完完全全将这个声音盖了下去。
　　陈志远有个哥哥，我知道，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去我家附近的游泳馆玩儿。每次我想叫上陈志远，不为别的，正是因为想捉弄他。
　　因为我喜欢他，我想看见他，让他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
　　只有捉弄他了。
　　讨好人的法子我做不来也学不会，倒是欺负人的办法，一套是一套。
　　我曾经把红墨水和橡皮屑掺到矿泉水瓶里逼他喝下去，在厕所里让他喝残疾人隔间的马桶里的水，在学校的小花园里叫他吃过沾着泥土碎屑的蚂蚁……
　　他每次都用着那种怨恨的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看得我全身战栗，好像波浪翻涌。
　　游泳馆里亮着昏黄的灯光，被削成薄薄的一片。我看着灯光，还有陈志远。他的头被他的哥哥按在水里，露出白皙的背部，还有深蓝色泳裤。
　　“好了。”估摸着时间，我点了点头，他的表哥放开了他的头。他一出水，就猛地咳嗽起来，脸都涨红了。
　　他在哭，隐忍地咬着下唇，闭紧眼睛。
　　因为以前他哭的时候，我威胁他不准哭出声音来，所以他再也没有放声哭过。
　　一些回忆被勾起，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和小腿在隐隐作痛。我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扇了他一个耳光。一个耳光砸下去，他的脸白了，红了，肿了。
　　我叫他的表哥带他回家。顷刻间，成为施虐者的受虐者的我，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我想去死。因为我终于变成了我最厌恶的样子。
　　也许，我就是个废物，人渣。
　　不过，一切的一切，都怨他。如果没有他，我也不会这么癫狂。
　　从小升初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而陈志远也像失踪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
　　其实，我后来是见到过他的。
　　他躺在水塘边，鲜血浸染了他的身体，白皙而柔软的身体。
　　他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好像一只剥了皮的猫崽子，滑腻，血腥。
　　小升初那天，我去找陈志远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人带走了他，把他拖到不远处的水塘边，密密麻麻的苇丛中。我看见男人扼住陈志远的脖子，陈志远挣扎了几下，不动了，青紫的脸，舌头都伸出来了。我就在一旁悄悄看着，脚被定住了，动不得。
　　男人做完了一切他想做的事情，离开了。我在一旁蹲着，天色已晚，陈志远的眼珠黑的发亮。
　　冷，刺骨的冷，我的心跳得很快，手上，额头上，都是冷汗。我想起数年前，母亲打我的时候，我幻想自己冲出来，救她。而今天面临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选择，击碎了我天真的幻想。
　　幻想只是幻想，当选择真正来临的时候，我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别无他法。
　　我是个废物，我是个人渣。
　　我可以说自己是因为不成熟，但是我知道，就算是二十年后的我，再次面临这样的情况，我依旧选择不动声色地蹲在角落，看着陈志远，我喜欢的人，被掐死，被强_女干。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依旧选择了蹲着。看着我的前男友为了保护我被拖进小巷，我选择的只有逃跑，跑回家，再报警。
　　当警察赶到的时候，小巷里只有一具赤_白的尸体。
　　像我这样的人渣，居然还活着，连我自己都不可思议。只能感叹一声:上天不公。
　　可是活着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成了枷锁。我渴望死去，不想再天天梦见二人的尸体。而我的懦弱胆怯，让我一次次活了下来。
　　像我这样的人渣。
　　也许，上天是公平的。他让我活着，让我一遍遍回忆我的罪恶，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