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青鸟宴

8、落魄贵女

　　昔日车水马龙的闹市大街已经人烟萧条，两边的店面关了大半，只有几个小摊还开着。
　　粮店门口走进一名衣着褴褛的女孩，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破旧的荷包。
　　“掌柜的，我想买两斤细面，这些应该够了吧。”

　　正低头打算盘的掌柜抬头瞥了眼，随手指了指墙角堆着的箩筐：“细面换不了，喏，玉米面子拿几斤吧。”
　　小女孩攥着荷包哭丧着脸：“可娘得了重病什么都吃不下，这已经是家里全部的银两了，您行行好吧。”

　　掌柜的手一顿，耐心道：“小姑娘，我也不是开善堂的，这打了三年的仗谁吃得消啊，也不是我不想卖细面给你，只是今儿一天一个价，现在不要的话过几天也许玉米面子都买不起了。”

　　不是这粮店掌柜危言耸听，只是自打三年前吴国与邻国边关告急，邻国挑起战端，朝廷大力征收壮丁，良田荒废，难民四起，民不聊生。

　　如今虽然战乱刚刚平息，但国库空虚，每天都有大批的人饿死，城外的山上树皮都已被挖空了，难民聚集的地方满是坟包。

　　两个粗布衣服的男人正在砍树劈柴，其中一人累了，坐在柴堆上叹气。
　　“昨夜我女儿哭了一晚想吃米，这一捆柴也不定能换半两面，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另一人抹了抹头上汗：“听说凯旋军已经班师回朝了，大将军亲自押了敌国大将军的头颅回来，还带回来三万俘虏。”
　　“我宁愿大将军带回来的是三万粮草。”

　　两人说着闲话，冷不防小巷另一头忽然热闹起来，伴随车辙滚动的声音，女人的哭泣、男人的惨叫，还有路人叫骂声传来。
　　“快去看快去看，赵绥安的妻女游街了！”
　　“赵绥安是谁？”
　　“就是那通敌叛国的勇义侯，前日子里刚被斩首，头还血淋淋的挂在城门上呢。”

　　京城最宽阔的朱雀大街，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过，几个衙役围在四周，道边挤满了平民。
　　赵云音头发散乱盖住头脸，垂头不语坐在木头囚笼一侧。她身边还坐着两个女人，都是父亲平日里的宠妾，此刻满脸脏污，身上的首饰早就被搜走了，绸缎的衣服破了几个口子，断断续续地哭，泪痕干了又湿。

　　“你们看这几个娘们，不愧是三品大官的妾，当真是妩媚勾人，等到了那勾栏里老子一定要去尝尝滋味。”
　　“嘿嘿，怕是你根本就排不上队呢。”
　　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大声讨论，肆意对那两个妾评头品足，后者听到了却只能掩面哭泣。

　　囚车有好几辆，最前面关押着大夫人，也是赵云音名义上的娘，老夫人已然在几日前自缢身亡，大夫人王氏就是地位最高的女人了。
　　赵绥安的两个嫡子都已被充军，如今不知在何处。嫡女赵云岚被关在大夫人的囚笼后面，堂堂侯门嫡女，就那么衣衫凌乱招摇过市。
　　不过她们好歹还有母家在，百姓顾及身份也不敢怎么样，只好拿最后两个囚笼的庶女和妾过过嘴瘾。

　　“这不就是那位庶长女，大名鼎鼎的京城才女？”有男人轻佻地凑近了想看赵云音，只瞥见发帘后一道冷刀似的目光，便退了半步。
　　“倒是骨头硬的，冷冰冰像个人偶……”

　　抄家灭族，男丁充军，赵家算是完了，也连带着几个旁支都被牵连，没有人敢求情。
　　囚车游城一周后在大牢门口停下，赵云音自己下车，她脚腕上还套着铁环，把娇嫩皮肤磨得出血，身后两个妾脚步都不稳了，在衙役们的露骨眼神中挤在一起。

　　一个衙役走过来，点着人头：“醉玉楼和芙蓉馆来拿人了，除了大夫人和嫡小姐，其他的统统送到牢里去。”
　　听到这两个名字，剩下的女眷都沸腾了，平日里最受宠的一个庶女死死抓着大夫人王氏的裙摆哭嚎，“娘，娘你救救女儿啊，我不要去烟花柳巷，你叫表哥来救我啊！”

　　兵丁们上前把她们分开，大夫人抱着自己的嫡女，昔日尊贵的仪容早已发髻散乱，她匆匆往自家派来的马车边走了几步，大概是庶女哭的声音太大，她扯了扯嘴角。
　　“燕儿，别哭了，娘现在是自身难保，你自求多福吧……”

　　赵云燕嚎叫的声音更大了，有衙役过来捂住了她的嘴，粗鲁地往大牢里拖去。赵云音背后也被人推了下，她一声也没吭，回过头去时，只看见大夫人和嫡小姐匆匆上马车的背影。

　　她们赵家的女眷已经在这大牢里住了三日了，身上的金银细软早就被抢走，几个体弱的也奄奄一息，奴仆们被卖了，昔日手无缚鸡之力的贵人们也无人伺候。
　　最小的一个庶女暖儿抱着赵云音的胳膊，望着只有一扇小窗的地牢发呆，“音姐姐，爹爹会来救我们吗？”

　　她摸了摸女孩儿的垂髫小辫，安慰道：“暖儿乖，你姨娘会带你出去的。”
　　这话没有假，赵云暖的姨娘虽是妾，家中却也是富户，出个几十两银子买了女儿出去不是难事。

　　同一个牢房里，刚才还在嚎啕大哭的赵云燕阴测测笑了，她此刻独自一人栖身黑暗角落，披头散发跟鬼似的。
　　“暖姐儿姨娘家有钱，你现在还有闲心安慰她？倒不如可怜可怜你我二人，到最后会落个什么凄惨下场！”

　　赵云燕的生母只是一个舞女，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来相救，而赵云音的母亲只是来自一个贫穷的秀才人家，早早就已经去世了。
　　“有才名又怎么样，爹爹宠爱又如何？到最后还不如几两银子买来的一条狗。”赵云燕脸上泪痕划过，三个姐妹在泛着发霉气味的地牢里，一呆就是一夜。

　　第二天一早，赵云音听到大牢门口响起的车辙声音时就醒了。几道脂粉香气顺着地牢的门飘进来，说话声争先恐后闯入。她怀里的暖姐儿还没睡醒，小脸红扑扑的。

　　“音姐姐，是爹爹来了吗？”
　　赵云音替她穿好衣服，见另一边的赵云燕已经站了起来，她一改昨日里的疯癫样子，自己动手将头发梳理齐整了，表情却十分冷淡。

　　稍后，在衙役的带领下，一群穿红戴绿的男男女女走进来，刺鼻的脂粉味冲得人直皱眉头。
　　“这几个妾年纪都不大，你们谁要便都收了去吧。”一个打头的衙役懒洋洋说道。

　　一穿着红绸褙子的婆子睁眼瞧了瞧，几个妾室都哭得没了人影，依稀还有几分娇俏模样，她又回头瞧了眼对面牢房的庶女小姐们。
　　“军爷，我们醉玉楼这回来当然不是为了几个妾，还请您通融通融。”

　　衙役手里被塞了银子，眯眼打开了赵云音她们的牢门。
　　“这个小的有人来赎的，其他两个大的你自己挑吧。”

　　这一声下，饶是赵云音也变了脸色。牢房里进来几个浓妆艳抹，一看就不是正经人的婆子，捏着她们的脸细细看着牙口，大手在腰肢胳膊掐来掐去，赵云音气红了脸。
　　“放开我！”她一把推开了一个婆子。

　　“哟，倒是个倔的。”那人哼了声。反观另一边，赵云燕乖巧极了，完全没有昨天抱着大夫人腿不肯放的模样，比她更像一个高门贵女。

　　婆子看好了，与那衙役说：“军爷，我便要了那个二小姐吧，是个聪明人儿。”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她眼看着赵云燕随了那青楼的鸨母一行人走出牢门，最后一刻回头看了眼自己，怜悯、暗恨，眼中不知涵盖着多少情愫。

　　醉玉楼是京城最大的青楼，赵云燕身入其中，想必也是吃穿不愁衣着豪华的贵妓，她怕是早就作好了选择。
　　可真是一个聪明冷静的选择，赵云音想。

　　暖姐儿和她姨娘被母家赎走了，几个妾也被各个青楼买走，最后一晚，牢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几个看门的守军早就按捺不住，几次想要抹黑进来侮辱于她，好歹还是那个打头的衙役贪财，想要靠着完璧的身子多卖几两银子。

　　“头儿，有人要买庶长女。”一人进来通报，赵云音睁了睁眼皮。很快，她被人拖着走出地牢，乍一见阳光，刺目光线照得她睁不开眼。

　　“你是何人？”那衙役问道。
　　“我是这赵家大姐的远方表哥，特来赎买她的。”一陌生男音说道，她勉强抬头看去，只见一粗布衣服的男人站在身边，不仅浑身恶臭还面貌丑陋，是个瘸子。
　　“今日我买了她是回家做妾的，家里人还等着呢，几位军爷多通融通融。”
　　“你就这怂样，侯府庶女还给你做妾，可享福咯。”众人哄笑起来。
　　那瘸子赔着笑，见赵云音抬头，咧开一口黄牙，她心口一股气血上涌。

　　那衙役掂了掂手里银子貌似挺满意，叮嘱道：“你可要看好了，这女子烈性的很，在牢中几天已经三次要寻短见了，人死了我们也不管的。”
　　“是是。”
　　瘸子连连道谢，急不可耐给她松了绑，脚铐一除，赵云音险些跌倒在地。

　　“走走，贱婢快跟我回家！”瘸子掐了她的手，顺手摸了几下，赵云音被拖得踉跄两步，走出几米开外，她突然咬牙一发力，狠狠挣脱开那人。
　　“哎哟！”瘸子摔倒在地，突然眼见她往门口的石柱子跑去，大吼，“你要干什么！”

　　赵云音觉得自己毕生的气力都凝聚在这一刻了。
　　眼前一白，她撞得头破血流，身体像面一样软软滑倒，生命迅速流失。
　　清醒的最后一刻，她感到一匹快马停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