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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卿欢是在一个落雪的天气里被小月捡回家的,三四岁的孩子,一身破旧的苗衣,一头乱糟糟的污发,窝在街角暗处,小口小口啃着手中捡来的冷硬馍馍。只手臂上藏着一个花纹繁复的双蛇绞丝银臂扣,如果不洗漱清理干净了,谁都不知道这是个颇为秀气的小女孩。

      看起来有点痴的,除了问她叫什么的时候说了一声“卿欢。”便怎么也不出声了。成天呆坐在院子里桃树下,三财和四宝过来拉她一起玩耍,却也只是站着,琥珀色的双眼看着清浅,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大金和小月说,小妹妹应该是有异族血统,而且智力有碍,所以才被抛弃了。

      直到两年后,少见的一个暴雨天气的夜,窗外滚雷隆隆。小月难得从桃香楼回家一趟,正搂着怕雷声的三财安慰,一道霹雳下来,院子里的桃树轰地被闪电劈断,起了火。

      安静坐在床上的卿欢忽然蹿了出去,冲到暴雨中熊熊燃烧的桃木下。大金二银跟着跑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女孩子,雨水须臾便湿透了单薄的衣衫,小小的脸上,混在一起的是雨水,还有泪水。

      不出意外发了高烧,就算烧到昏迷,卿欢也是蹙着眉头,默默流着泪,不知道呢喃着什么,小月彻夜照看着,只依稀听到了一声“……会好好的……”

      烧了一天,忽然退了烧,再一天就可以坐起身了。仿佛这一次高烧将头脑烧清醒了,卿欢醒来后第一次开口,还能认人了。小月在听到一声细稚的,带着病中沙哑的“小月姐姐”时,禁不住流下了泪水。

      旁邻左舍在听说这件事后,也感叹不已,纷纷道是大神护佑,文家大姑娘是个好心的,只可惜啊……

      只可惜,为了家中生计,几个捡来收养的弟妹,沦落了红尘……

      (二)

      整整六年的时间,卿欢才接受名为“顾云阳”的前生已经死去,而自己现在已经转世新生的事实,只不过在过奈何桥的时候,孟婆忘记给她一碗汤。

      还记得那繁华喧闹的世界,繁忙而日新月异的大都市,匆匆来去的陌生人,和……已经模糊了面容的父母亲人。

      最开始的年岁过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愿记得,最后只能想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反复在她耳边唤着“卿欢,卿欢,阿娘的小卿欢……”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血红色,灼热燃烧着的火焰,那温柔嗓音变得惊恐尖利:“卿欢,快跑啊!!”

      她跑了,整整三天四夜,那是她重生之后最清醒的时候,拖着三岁孩子幼弱的身体,在繁茂的丛林中躲避着贪食的猛兽、无形的瘴气,渴了吸吮青苔里的泥水,饿了摸索着潮湿枯叶下的菌菇、被禽鸟啄食过的野果,直到看见人烟,她终于受不住晕了过去。

      等醒过来,身上原本装饰着的一些银饰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衣服掩藏下左臂上的臂扣没有被搜到摸走,也该庆幸人并没有被捉去卖了。之后又是一段模糊的流浪岁月,不知道过了多久,走过了多少城市,然后在那个落雪的时候,被小月姐姐捡回家收养。

      然后在那个暴雨的夜里,被闪电劈断起火的桃木,熊熊火焰燃烧着,卿欢终于在火光中完全清醒了,憋了六年的泪水也终于流了下来,她才在暴雨中不能自己地大哭。

      前世的家,今生的亲人,全部都没了,都回不去了……

      那一天,“顾云阳”才真正地死去了,而卿欢,也只剩下这个名字,纪念那记不清面容的温柔的阿娘。

      “爸爸,妈妈,云阳不孝……阿娘,卿欢跑出来了……”

      “我会好好的,会好好活着的……”

      (三)

      卿欢在知道上面几个哥哥分别名叫大金、二银、三财、四宝的时候,也只感叹了这名字起得……太顺溜了也太好记了。

      在知道撑着这个家,虽是盲女且沦落红尘,但从来都是婉柔微笑着,格外疼爱她的大姐姐名为文小月的时候,卿欢虽然感觉有点莫名的熟悉感,可是一看到那双澄澈的双眸,便不自觉亲近。

      拥有这样一双剔透干净的眼睛的人,最不必要的就是同情与怜悯。

      她和大金哥、二银哥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努力赚钱帮小月姐姐赎身。大金哥力气大,为人沉稳,努力进了衙门在捕头房打下手,二银哥伶俐会说道,在街口饭馆当小二郎,连三财四宝也会跑城外近郊丛林里打鸟摸蛋改善家里饭食,偶尔还采回一些药草补贴。

      卿欢无比痛恨自己现在七岁不到的小身板,还因为营养不良格外瘦弱,只好每天在家里收拾家务,缝缝补补,洗洗刷刷。

      所以在偶然听到邻家苗大婶说这个城镇叫自贡的时候,卿欢整个人都不好了!

      巴蜀之地,自贡城,风尘盲女文小月……

      ……应该不是我想到的那个自贡吧。卿欢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

      “苗婶婶,自贡城再外面,走过了林子,有什么啊?”年纪小小的女孩子,坐在门槛上笨拙而仔细地缝补着哥哥的衣裳,却也难掩对更广阔世界的好奇。

      “外面啊,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成都城。”

      “再外面呢?”

      “是咱们大唐剑南道,我们自贡就属于剑南道。”

      “大唐?”

      “当朝皇帝国号叫唐,也真真是繁华盛世。自开元以来十几年了,曾经听成都说书先生描述,国都长安那是万邦来朝,好多外邦人都过来,都是些红发黄发,眼睛颜色也和我们不一样……小丫,你跑哪里啊?”

      在听到国号为唐的时候,卿欢就有些坐不住了。前世工作闲暇打发时间的游戏里剧情经过这么些年,记忆早已模糊了,但确实是在大唐盛世年间的事情,似乎就是在安史之乱前?开元,开元年间……

      一把扔下手里的衣裳,卿欢不顾苗大婶的叫唤,冲小月姐姐“工作”的桃香楼奔去。平日虽然知道那楼的方位,但小月姐姐一直不愿他们兄妹特别是她过去那种地方,为了不让姐姐为难,卿欢也一直都避着那条风尘街,但今天实在是顾不上了,只要还来得及……

      正值傍晚夕照,家家准备生火炊饭,风尘街在一日的休憩后,正要迎来又一夜的纸醉金迷。桃香楼方开张挂灯,姑娘们就看到一个急冲冲的苗衣小女孩跑进来,无头无脑绕了一圈,捉住了管事嬷嬷的裙摆。

      “赵嬷嬷,我姐姐呢,她在哪里?”卿欢认得管事嬷嬷,小月姐姐眼盲,有时候回家碰上雨雪天气,都是这位赵嬷嬷送她回来的。赵嬷嬷也认出小月家小丫,当即唬了一跳,“你怎么跑过来了,这里可不是小姑娘家家该来的地方!快,快回去,你姐姐现在……”

      “赵嬷嬷,我要见我姐姐,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卿欢急得眼眶红红,看上去仿佛快要哭了。

      赵嬷嬷见卿欢的样子,知道小丫性子是比较沉静的,这样子也确实是有急事。“罢罢,看那王公子气度是文雅的,应该不会……”后面的话语含糊着没说出来,但也领着卿欢上了二楼,敲响一间厢房的房门。

      卿欢则已经被那一句“王公子”给震茫了。

      气度文雅,又被唤作王公子……

      房门打开来。窗边卧榻上,小月姐姐安静地斜倚着,听到声响回过头,脸上还带着温婉干净的笑,但分明比平日对着她和哥哥们更柔美明媚。

      榻上另胡坐着一位白衣翩翩,气势恢宏的长发男子,卿欢一对上那双深沉莫测,此刻却带着脉脉温情的黑眸时,便明了了。这位便是,也只有这位是了,红尘一脉传人,日后名动天下的雪魔,恶人谷主人,王遗风。

      ……来不及了。

      (四)

      前世的顾云阳其实蛮喜欢游戏里的王遗风,那种喜欢挺莫名其妙的,就像她同时还喜欢着她游戏里大五仙教教主曲云,还有浩气盟少盟主毛毛,当然还有继承了王谷主那一头黑长直的少谷主莫雨,还有万花谷一群黑长直的弃治花师兄们……

      但在她穿越了六年零三个月,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穿越了,还穿越到了游戏里,还是穿越到游戏里直接间接被王遗风一怒为红颜炮灰了的自贡城里……

      呵呵。

      卿欢快步跑到小月姐姐身边,远离王遗风的另一侧,然后直接扑到了姐姐怀里。

      “卿欢?你怎么跑过来了?出了什么事?!”文小月也被忽然扑过来的小女孩吓了一跳,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方带着担忧询问。

      卿欢不说话,只是摇头,将脸死死埋在小月姐姐怀里,双手紧环着她的腰肢,仿佛一放手姐姐就会消失了。实在是小月姐姐也急了,才放手坐起身:“家中无事,只是……今天是中秋月圆,卿欢想姐姐了。”

      坐起身,卿欢一抬眼正好对上王遗风的双眸。

      不愧是鲁地书香世家后人,只有那沉淀了长久岁月的世族才能筑起这人的一身傲骨,以及那儒雅不俗的风度。而自身的武功修为,更是给他带来一分不羁洒脱,外貌反而成了最次最不引人注意,可也不减风仪。

      卿欢知道自贡一案,并不全怪王遗风,主要推手是那血眼龙王萧沙,但还是忍不住迁怒。如果王遗风没有来自贡,如果王遗风没有对小月姐姐一见钟情,如果王遗风没有引来那萧沙……

      世界上没有如果,所以王遗风是自贡的劫,更是文小月这一生的劫。

      和王遗风默默对视许久,在小月姐姐的安抚下,卿欢终于微笑着晃了晃姐姐的手臂:“姐姐,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卿欢新学了一道菜,想做给姐姐吃。”

      红尘一脉,最是会体察人心,自己刚刚心底的敌意和心性年纪不符的怪异,王遗风肯定有所察觉,但碍于小月姐姐,他现在也一定不会有异动,只是等她和小月姐姐分开的时候……

      小月姐姐似乎也有所意动,但还是带点为难“看”向王遗风:“王大哥……”

      王遗风洒然一笑,起身看向站在门外的赵嬷嬷。

      “今日,我来还有一事,是为小月赎身。嬷嬷请看,这些可够?”一张大额银票递过去,赵嬷嬷忙不迭接过,道够了,绝对够了,然后笑着恭喜小月姐姐,那笑容带着点怅然,但也带着真切的欢喜。

      卿欢也是欢喜的,但更多的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慌。如果她没有记错,自贡惨案的前一天,正是王遗风为文小月赎身的时候。但文小月到底为何身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王遗风被萧沙引走,回来却看到小月姐姐……身首异处,心神大乱,一怒之下追杀萧沙,牵连无数百姓,萧沙又命人纵毒屠城,等巴蜀武林中人赶到,王遗风已杀至疯狂,形如魔头,萧沙退去无踪,结果双方又一场激战,死去数人,王遗风方才清醒,但“事实”已经铸成,依他的骄傲又怎么会做无用辩解。自此,世间有了雪魔之名,红尘一脉传人堕入恶人谷。

      就是……今夜了吗?绝对、绝对不能让小月姐姐死去!别的人不管,小月姐姐和哥哥们是她在这个世界仅存的亲人了。

      卿欢牵着小月姐姐的手,慢慢往家里走去,王遗风跟在其后,空气中一时静默,但并不尴尬,反而浮动着脉脉温情。卿欢眼角余光扫着身后,看王遗风目光专注凝视小月姐姐,而小月姐姐时不时拂一下鬓发,脸上笑意羞涩而灿烂。

      抽一抽嘴角,卿欢感觉自己现在正是一只飞利浦照明灯,还是超大瓦数的那种,一闪一闪地,也盖不过这一对之间闪耀的恩爱光芒。

      秀恩爱死……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总感觉姐姐要被抢走了……如果能平安度过今晚,就算被抢走那也甘愿了。再次撇撇嘴,卿欢忽然感觉不远处有一道视线扫过来。

      “谁?”王遗风倏地转首盯着卿欢感觉到的方向,皱了皱眉。

      小月回头,疑问道:“王大哥,怎么了?”

      “无事,看见了一位故人。小月,你先回去吧,晚一些我会去寻你。”

      “嗯……”

      “不行,你不能走!”卿欢知道刚刚那应该就是血眼龙王萧沙,此时正要引走王遗风,不由打断小月姐姐急道。你可知道如果你走了,小月姐……

      “卿欢!乖,王大哥定是有急事的,不可妨碍。”小月一手捂住卿欢,急得小姑娘直跳脚,但又不想姐姐生气。

      “小月,我看你们进门。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嗯,王大哥,我等你回来。”小月羞涩一笑,牵着不甘不愿的卿欢往巷里走去。

      王遗风看着那抹倩影婷婷,仿佛印在他的心上。这是他此生寻寻觅觅,终于找到的心灵依靠,那沉静剔透的双眼只要看向自己,之前三十余年的纷乱烦恼就好像被洗涤了一般,随着她不染尘埃,如青莲独立。

      含着温情的目光移到小月牵着的那个小女孩,王遗风不由挑眉。第一眼对上这个孩子,王遗风简直以为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真的是太像了,年少早慧,洞察人心,眼底仿佛已经看过千帆,沉积着不属于稚龄的繁杂思绪。但终究还是有不同的,他对世事世人已然心灰,虽见过真真洒然正气的豪客,也有如小月这般真善纯澈表里如一,但更多的却是口是心非之人,而那女孩,却依旧偏向光明的一面,可能是因为她稚龄便遇见了小月,而他,却和她相遇太晚……好在也不算太迟,他和她们还有半辈子的时间在一起。

      看着那个温馨的小院,迎出来的小月的家人,王遗风不自觉地笑着,起步想去追上之前看到的那个背影,那个被逐出师门的师兄,终究要他去清理门户。

      忽然,他看到那小女孩卿欢,远远回头盯着他,面无表情启唇。

      不·要·后·悔

      后悔?王遗风不解,但还是颔首稍稍示意。他不能在这附近与萧沙打斗起来,依他们二人武功,他不能保证不将小月一家牵连,还是去远一些的地方为好。

      转身,那个身影倏尔不见,已是离开了。卿欢收回目光,看着小月姐姐和几位哥哥灿烂的笑容,默默握拳。

      绝对,绝对不会让你们死去的,哪怕她先身死。

      (五)

      当那把锋利的斧头落下,从卿欢右肩劈下,几乎拉开她整个胸腔的时候,她感觉不到痛楚,只觉得今夜的风吹过来特别冷,冷到了骨髓里。

      不复整洁的小院,大金哥扑倒在院门边,身下一大滩黑红的血渍,已经没有了气息,二银哥护着三财四宝,脊背几乎被砍断,嘴里喷着血沫,双眼看着她的方向,却已经对不上焦,而三财和四宝……脖颈上的豁口几乎让他们身首分离。

      小月姐……小月姐最先去开门,左手已经被砍断,她此刻正蜷缩在桃木桩前,仅剩的右手正摸索向自己的方向,平日里总是温婉澄澈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带着惊惧,带着恐慌,和彻骨的悲伤。

      “卿欢……你在哪里?痛……不痛……”

      卿欢可以感觉到体内的器官在寒风中的战栗,血液大量流失,她躺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想伸手拉住小月姐,想和她说自己不痛,但她其实很痛,痛的都感觉不到了,那小月姐呢?断臂之痛,还有之前那恶棍一脚踹开她,小月姐抱着她做了垫背,一定也很痛很痛的。

      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没办法哪怕移动一根手指。她已经快看不到小月姐的样子了,感觉马上就要昏死过去,这一闭眼,就可能再也睁不开。这就是,要死亡的感觉吗?第二次的死亡?

      可是小月姐……卿欢努力睁着眼,她看到那个恶棍,一身小厮衣饰的男人,下午时候刚刚在桃香楼大厅里一眼带过的人,此刻面目狰狞,举着那把沾血的斧头,对着小月姐的后颈狠狠劈下。

      双眼合上,卿欢最后的感觉是眼角滑过的冰冷的水滴。

      小月姐……

      王遗风脚步匆匆地奔向文家小院。在追赶着萧沙的踪迹,却在城门附近失去方向的时候,他就有点不妙的感觉,越是接近小院,越发浓郁的血腥气告诉王遗风,他可能犯下的最大错误。

      他后悔了,三十多年来第一次的后悔。

      注目过无数次的小木门,此时正虚掩着,王遗风缓下脚步,忽然不敢推开这门扉。但一阵微风吹过,不大,也足够将未关严的木门吹开,露出门口犹如血狱一般的场景。

      王遗风几乎可以说脚步踉跄地走到小院中间,那里有一具尸身,身首分离,一袭白衣不见洁净,沾了污尘和血渍,更显冰冷与僵硬,头颅落在脚下,王遗风低头,看到那双应该澄澈无垢的双眼,现在却满是血丝,再看不出来任何神采。

      死了。全都死了。再看不见了……

      没有了那洁白的灵魂,留下的也只是一具肮脏腐败的,与世人无二的皮囊罢了。

      退后一步,再退了一步。王遗风扶住额,眼角却瞄到一处奇异的地方。

      不远处仰躺着的苗衣小女孩,胸前创口令人心惊。一刻前还察觉不到任何气息,此时却慢慢地,有了呼吸的起伏。

      王遗风来不及细想这诡异的情况,他只觉得一股狂喜涌上心头。还活着……还有一个活着!

      随手撕下衣袂帮小女孩草草绑住伤口,王遗风地将她抱起,动作格外小心翼翼。确定怀中她微弱而稳定的呼吸后,王遗风抬头,右手单手执起腰间玉笛,刚刚看向小女孩的温柔的眼神全然不见,只让人感觉窥见暴风雨夜的怒海,深邃的酝酿着毁天灭地的雷霆狂涛。

      深夜的自贡城四处火光照天,远远可以听见无数嚎叫悲鸣。王遗风可以嗅到城中剧毒散开的甜腻气息,合着小院中浓郁地化不开的铁腥味,或者说那股血腥气息已经弥漫整个城镇,已经成了萦绕在夜空下无处不在的死气。

      屠城。

      “萧、沙!”

      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和那个人一样一点点嚼碎了吞下肚去,王遗风怀抱着不明情况的卿欢,运起轻功往最最喧闹处飞去。

      将那个小院,远远抛在圆满月光下的夜里。

      (六)

      顾云阳将最后一个xls文件关闭,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桌子上白色的手机震动起来,显示来电“妈妈”。

      “喂,妈。”

      【小阳啊,今天什么时候过来啊?你叔叔正准备去接小天,可以去你公司顺路接你。】

      “妈,您能不要再叫我小羊吗?我今天在家呢,晚一点就出发,我自己开车。”

      【你这孩子,妈就不能叫你了?!你那小窝,等明天有空我去给你整理一下。女孩子家家一个人住也不经常打扫。】

      “你也知道我事情多了……我要吃妈你亲手做的红烧酱排骨。”

      【早知道了,等你过来刚好出锅的!说实话,你真不考虑一下搬过来住?你爸那德行一年到头都不见人影,怎么照顾你?】

      “妈,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的。爸和阿姨就是喜欢在外面跑,我还考虑着是不是也出去旅游一次呢。”

      【现在外面乱,你要出去一定要找人陪着。时间差不多了,你也快点过来吧,我这里锅里还给你烧着呢。】

      “知道了,马上就出发。”

      挂了电话,顾云阳看着桌上的明信片,以及一大叠照片,是自家精力旺盛和妻子一起满世界跑的老爸新寄过来的风景照。好像是在南美哪个国家旅游?

      记忆有一瞬间断层,顾云阳看看时间,抓起汽车钥匙,顺便打开电脑桌面上一个游戏图标,放着慢慢下载更新。

      车子往市郊别墅区开去,顾云阳握着方向盘,时不时伸手按一下太阳穴。忽然觉得有点头痛,顾云阳拐过一个转角,不由得放慢速度,眼角似乎看到一点白色。

      猛踩下刹车,顾云阳转头找寻那个白色身影,“小月姐!”

      找寻的目光顿住,顾云阳再次按了按太阳穴,“……是谁?”

      刚刚她是看到了谁,喊了谁的名字?

      有点不对经。

      顾云阳下车环顾四周,原本应该车来车往的大道此时安静太过了,没有任何车辆和行人。而且……顾云阳抬头,碧空如洗,飘着丝絮一般的云,和以往看过的没有任何不同,但是却看不到太阳。

      找不到太阳。

      身后忽然传来喧闹声,好像静止的空房间打开了一个旧式收音机,吵吵嚷嚷地带着涟漪一样空洞的回音。

      顾云阳回身看到不远处那个路口拐角,正围着一堆灰压压的人群,分辨不出“个体”,好像所有身影都融化嵌合在一起,成了一个背景板。

      耳边声音嘈杂,带着空空的回声,顾云阳仔细分辨,依稀听到“车祸”、“男……酒驾”、“可怜……小姑娘”只字片语。

      上前几步,在人影的间隙处,顾云阳看到了熟悉的,属于她的那辆灰蓝色小甲壳虫轿车。

      反射性回头看自己下车的地方,顾云阳没有看到车驾,反而看到了父母,以及叔叔阿姨和异父的弟弟小天,他们相互扶持着看向她身后,母亲握着叔叔的手臂呜咽哭泣,小天拉着母亲的衣角,通红的眼眶含着泪,父亲皱着眉抽烟,眼角也带着水汽,阿姨扶着他。他们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悲伤,目光透过顾云阳的身体,看着车祸现场。

      他们……看不到她。

      原来,上一世她是真的死了啊。

      顾云阳……不,卿欢微笑着,深深看了一眼前世的亲人们。她一身蓝紫色精致苗衣,头上身上手脚都穿戴着叮铃闪烁的银饰,手中拿着一根木质短笛,也装饰着银质的花枝饰品。

      仿佛一下子就知道该怎么吹,卿欢将笛子横在唇下,按出一个短短的音。

      四周忽然空白了一瞬,渐次显出一个巨石砌成的大广场,绿树成荫,巨石缝隙间还长着小草开着细碎的浅色花朵。

      来往的人都穿着蓝紫色衣物,佩戴银饰。广场中间矗立着五座石雕,卿欢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灵蛇、风蜈、玉蟾、天蝎和圣蝎。

      这里是五仙教,和游戏里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还未经过战火,没有游戏里那一处处损毁。

      她坐在灵蛇雕像下,一对小灵蛇正互相缠绕着挨在她身旁,时不时过来蹭蹭她的手,更多时候纠缠着你贴我一下我亲你一下。

      身体仿佛不能动弹,只能僵坐在地上。卿欢想动一下,想找一下记忆里面容模糊的阿娘,她还从来没有看过阿娘的样子呢。

      仿佛听到了卿欢心底的请求,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从冰凉的地上抱起来,熟悉的温柔女声在耳后响起。

      “卿欢在看什么呢?看阿娘什么时候回来吗?”

      阿娘!

      卿欢想喊,想伸手抱一下,但身体怎么都不动,她无法开口。

      身体被转过去抱住,卿欢终于看到了阿娘的模样,就像她想象中一样的温柔,但更加姝丽明艳。

      “宁水。”

      “阿姐?”阿娘目光望向卿欢身后,神情很是吃惊。

      “你真打算养着这个痴傻?”

      “……阿姐,卿欢不傻,她只是不想说话。”

      “哼,不想说话,也是呢。她那个阿爹也是这样,几天都不听一声响,真不知道你怎么看上他的,结果还不是……”

      “……阿姐,我先回去了,卿欢要饿了。”

      “宁水,我只和你说这一次,要么马上将这个痴傻给扔了。就算她和灵蛇契合度非常高,这个样子也无法继承灵蛇使的位置。”

      “我知道的,阿哥家的女儿比卿欢更合适。”

      “你还是不明白……和蛊圣契合度极高,却不是五使,更没有惹不起的背景靠山。我可是听说了,长老团好几位最近可缺药人呢。”

      “怎么!我知道了,阿姐……我、我带着卿欢一起走!”

      “冥顽不灵!你以为你有命可以跑出去找到你男人吗?中原那么大,更别说你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可我也不能让卿欢……阿姐,谢谢。”

      “宁水……”

      卿欢一边听着,一边努力想让身体听话,终于在感觉挣脱了一个看不见的禁锢后,她伸手想抱住阿娘的脖颈,却落了空。身体感觉到的温暖在迅速流失,卿欢眼睁睁看着阿娘的面容迅速褪色,周围的所有都在褪去,仿佛一张画纸上的颜料被洗去,浮现出苍白的底色。

      不,并不是苍白。卿欢抬头,看见一对绿莹莹的细长双眼,却并不感觉恐惧,反而十分亲近。那是一头巨大的白色眼镜蛇,盘踞着将她围在最中间,却留下一点空隙位置不至于挤压到她,她近的可以数清楚它身上平滑漂亮的灰白色鳞片。

      白蛇将头伸过来,尖利的毒牙近在眼前,卿欢没有躲,更是踮脚靠近上去。蛇吻在额上轻轻一贴,细长分叉的舌头出来……舔了卿欢的脸。

      摸摸被舔过的脸颊,卿欢似乎也有点傻了。看着白蛇绿莹莹很是无辜的双眼,最后伸手抱了一下,靠在盘起来的蛇身上,慢慢睡着了。

      (七)

      再次睁开双眼,卿欢有一瞬间分不清楚自己是谁。

      没想到居然还能再次醒来。

      感觉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不适,卿欢起身,摸了摸胸口,应该格外触目惊心的巨大创口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收到任何伤害。

      简洁干净的木屋,透过通风的窗户可以看到天际阴沉的暮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气息,翻身下床,卿欢走到窗边,一眼就注意到远处正冒着滚滚浓烟的火山,以及火山口那亮红色的岩浆汇流成河缓缓流动而来。而更远处,可以看到蜿蜒山脉上皑皑白雪,在这昏暗的世界里带来一抹亮色。

      这里就是恶人谷吧。

      卿欢抬手看了看自己格外苍白纤瘦的手腕,似乎比之前要大了一点,还有看东西的视野高了一些。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白衣广袖的人一如既往地端着米汤进来,却看到那昏迷了近三年的孩子正站在窗边,披着白色单衣,微微蜷曲的齐腰黑发散落下来,衬着她身形越发瘦弱。小小的脸庞没有一点肉,琥珀色的双眼看上去更明亮而静谧,幽幽的,好像看透了世间的一切,却没有将这世间的所有落在眼底。

      两人静静对视了许久,空气中酝酿着奇异的气氛,好像一根被拨起的琴弦,紧绷到了极致,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是发出一声惊弦之音,还是会铮然断弦。

      许久,卿欢回头继续看向远处火山硝烟:“……我昏迷多久了?这里是哪里?”

      “三年。这里是昆仑以北的恶人谷。”王遗风将米汤放到房中间的案几上,“本来你应该必死无疑。”

      又是一阵静默,卿欢转回目光。“凤凰蛊?”暂时跳过恶人谷的问题,她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没有任何疑惑。

      “你知道?”王遗风从床边木架上拿下一个银环,正是卿欢以前一直带着的那个臂扣。“里面有一封帛信,应该是你的亲生娘亲留给你的。”

      呼吸几乎暂停了一瞬间,卿欢慢慢转身盯着放在案几上的臂扣,良久才起步走过去。轻轻拿起这双蛇绞丝银臂扣,花纹繁复,确是她最最熟悉的纹理,卿欢双手交握扣着臂扣两端,一卡一拉就将臂扣拆开,从中间扯出一张浅蓝紫色的绢帛。动作没有停,卿欢拉着臂扣慢慢将弧形拉直,缓缓转动着角度,只听到“咔”得一声轻响,银色臂扣变成了一根半尺长外形奇异的短笛。

      王遗风似讶异似感慨地长叹一声,卿欢抚摸着手中的银笛,脸上终于带了一丝笑意,“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很多人,也记起了很多事情。”

      苍白伶仃的手掌拿着银笛在空气中一挥一划,带起一抹妖异的紫气,卿欢身前突兀出现了两条大蛇,仿佛白玉绕着翡翠石般,巨大的双蛇半立着就比卿欢高出不少,亲亲热热得缠在她身上,细长的蛇信时不时舔一下小小的主人。

      “南疆五毒教。果然你或者你母亲是那个神秘的教派中人,地位应该也不低吧。”

      “不。”抚摸着双蛇的手停住了,卿欢从醒来后第一次真正直视王遗风的双眼,还是带着笑,琥珀色的双眼却又含着嘲弄和浅浅的悲哀。

      “她是一个叛教之人,为了一个中原男人,妄图私逃出走。结果……我也不知道她最后怎么样了。”

      “对了,小月姐和哥哥们呢?”

      空气仿佛凝滞了,卿欢直视着王遗风那双深沉难辨的眼眸。时光在她一梦之间流过了三年,王遗风还是那样风姿高华,气质卓绝,下巴蓄起了美髯,更显得他深沉稳重,成竹在胸。卿欢嘴角挑起更加嘲讽的弧度。男人……

      “对你来说,小月姐到底是什么呢?我真替小月姐不值,不过,反正她也不在了。”卿欢合上双眼,仿佛累极了坐到胡案上,青白双蛇乖巧地凑过来让她倚靠着。“那句中原话怎么说来着,人死如灯灭啊……”

      王遗风僵立着,在听到卿欢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合眼,感受着卿欢身上的气机和情绪,苦笑不已。

      小月于他是什么?是救赎,是光明,是这辈子最不能放手的宁和净土,但……不是爱人。或许陪伴的时间再久一些,那些复杂而舒缓的感情会慢慢变成爱,但在死亡的鸿沟面前,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而这个死过一次的孩子,王遗风现在看着她,恍然感觉就是在照着镜子。她就是另一个自己,王遗风和卿欢仿佛一体双生般,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比她更像自己,也不会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她。一样的通透世情,一样的认为人性本恶,一样的……冷清薄情。

      人死如灯灭。人死了,就再也不会去牵挂去多加思虑,对于已死的人,她和他也同样如此,只是剩下一副臭皮囊,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而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可以为小月做的事情只有:“……萧沙。”

      卿欢好像没有听到这个不出意料的名字,双手细细抚摸着银笛,她张开双眼,琥珀色没有焦距一样的将视线落在案几那块绢帛上。

      王遗风也没有在意卿欢的反应,他右手搭在案沿,五指无声地压进木质里,留下深深的指印。“他是我红尘一脉被逐的弃徒,可以算是我的师兄。当年师父废他武功,逐出中原,不料他在西域圣火教重修武艺,回来中原一直想报复师父,后来师父收了我作为传人,他便要报复在我身上,小月……”

      “我不需要知道缘由,只要知道那个人在哪里,等我……亲自去找他?”

      “……五年,我可以传授你红尘心法,等你武功有所成就,我就告诉你那人在哪里,甚至帮你更多,但这五年你要跟着我,我不会让你捡回来的命又白白送到萧沙手下。除了这点,在这恶人谷内你完全自由,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足够强大,就能活得很好。”

      短笛在胡案上敲了敲,卿欢看着绢帛上早就失传的南疆文字撰写的内容,“红尘心法于我无法大成,阿娘给我留了五仙教的内功心法,我的体质也是最适合修习五仙教心法。”就算幼时她表现的痴傻,阿娘也耐心地一字一句教会她文字读写,否则这心法就算她拿到了也看不懂。不过这东西放在她身上,阿娘应该也只是求个心安和万一,结果现在她真的可以用上了。

      内功心法不能乱学,若是不同体系出了冲突,游戏里的五毒教主曲云就是前车之鉴,芳龄女子生生缩水成了幼童,再也无法长大。话说不知道现在曲云回了南疆了没,无论如何她都要回一趟南疆,找阿娘的讯息。

      “而且我对于红尘武学也没有兴趣。”

      王遗风闻言细细打量了那倚靠在双蛇身上的孩子,或者可以称为少女了,冷淡的面上确实没有任何动容情绪,对于闻名江湖的红尘心法竟是一点也看不上,甚至还带着点嫌弃。“罢,既然你母亲已经给你留了心法口诀,我也不越俎代庖。如果有任何疑问,你也可以来询问我,终是……我欠了你们。”

      可惜了,如此适合红尘心法的心性,王遗风是真的想要收卿欢为徒,传承红尘一脉,但他也无法勉强。面前的这少女该是他这辈子最无法勉强,也不愿勉强的人了。看到她就会想起那双澄澈无垢的双眼,也会让自己暗沉疲累的心稍稍放松一点。

      “你才醒来,好好休息吧。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去东厢房找我。”

      看着王遗风留下米汤,转身就要出去,卿欢微微抿唇,想到现今对于外界一无所知,连“剧情”的时间点都无法把握,还是叫住了他。

      “我需要一些消息。”起身端起微温的米汤小口小口喝着,卿欢一点点整理前世游戏做任务时的时间线,但剑网三时间线的混乱和矛盾在剧情党中是出了名的,她只能大概列举几个关键,“恶人谷,南疆川蜀和江南等地的讯息,还有中原各地是否有出现奇怪的瘟疫传染病?”

      恶人谷的大概信息她是知道,但为了掩护还是要跟王遗风要,再说现在是剧情前,十大恶人估计还没有凑齐,得知道目前的谷内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南疆的情报是必须的,然后川蜀唐门和江南七秀坊和藏剑山庄,她要知道五仙教现在是什么状况,曲云教主归教没有,中原是否出现奇怪瘟疫也是想要知道,天一教这祸患分裂出来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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