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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期末考的成绩是在放假前两天公布出来的,班里自然有男生笑言这是存心不要大家安稳过年的。黎晖的几何比及格高出了两分,不能说不是意外之喜,而英文依然叫人不忍卒读,不过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不至于感到太失望。
      在学校里的最后一天,有许多本地学生的家里都开了车来替他们搬书回去,黎晖找不着自己有什么可搬的,便干脆谦让到一边,由他们先忙活。老远看见许葛生往这边走过来,心里先不住地徘徊起来,到底非常小声地叫了声:“许老师。”倒像是有意不要他听见似的。许葛生有点发愣,仿佛一时反应不过来,看清楚是他时,方才笑着走上来:“好像从来在学校没听见你叫过我,倒有点不习惯。”黎晖因为这话不好意思起来,疑心他是发觉了自己躲他,同时又觉得这话里的意思惹人遐想,就跟他们背着人时多么亲密一样!
      许葛生也不急着问他有什么事,就站在旁边,有人经过时,书从箱子里掉出来,他还上前帮人捡了。都闹哄哄的,倒不会有不妥的尴尬,两个人就这么并肩立着不知多久,喧哗声都渐渐低下去了,校园里变得空荡荡起来,好像就等着这一刻,二人才一起慢慢往前走。
      许葛生问了黎晖的成绩,又说:“我过两天就回乡下了。你呢,是留在这里过年吧?”黎晖点头,心里一下子懂了离愁,这样深奥而属于古人的情绪。“开年来了,你要不要继续补习?”许葛生又问起,“虽然这次考得不算理想,进步有没有?”黎晖其实怕他嫌自己笨,听见这一问,简直欣喜若狂,也来不及留神脸上是否显露出来了,已经点头答应得飞快——真是轻浮,他之后觉得,许葛生肯定在心里笑话自己。
      但是许葛生得到答复后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倒同他讲起乡下家里的情况:只有一个奶奶。父亲年轻时候就出洋了,多少年没有回来过,母亲是父亲年少时家里面做主娶进来的,当然没有什么文化,怀上他后父亲就当完成了任务,在异国另外结识了情投意合的大家小姐,登报宣布结婚。这在当时其实是最常见不过,进步的有识之士们,与美貌而充满智慧的新太太成就一段佳话,留在老家的太太们自然就伺候公婆儿女,忙碌操劳也是踏踏实实的一辈子。然而许葛生的母亲偏偏是异类,待儿子一断奶,能颤汪汪地立地走了,非要追到国外去,最后是否寻到二美俱全的大团圆?却没有个故事般的确定结局。总之,就只有许葛生同祖母相依为命了,这个家竟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出走而不再完整的。
      黎晖听着心里有巨大的撼动:他竟然同自己讲这些!换做自己,是绝不肯将自家的事告诉给别人知道的。他只是静默地听着,完全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更是有无以为报的惶恐。或许自己家里的事只说给他也没什么好忌讳,但凡他想知道。黎晖便不声不响地打定了主意。

      正月当中的事实在乏善可陈,不外乎各处走亲戚、拜年。黎晖嘴又不甜,从来学不会说讨喜的话,推到别人跟前去,碍着情面顶多被夸一句“这孩子长得真体面”,再没有其他,跟夸一个没满月、抱在怀里的婴儿也没什么区别。
      偏偏方太太新添了一样脾气,不爱听有人再说黎晖生得好看,“漂亮”二字尤其忌讳。家里人都是得了训诫的,轻易不敢乱说话,唯独是外八路的亲戚朋友,时不时来触霉头,常叫方太太窝着一肚子气没地儿发作。
      另外自从上回对白小姐、石小姐的指望落空以后,方太太也就不急着给黎晖安排相亲了,心里有了其他打算,这天饭桌上便说起来:“你在学校里头,也放得开朗一些,有合适的女同学,是可以好好相处的,左右行不行都有家里最后把着关,男孩子家,总不至于吃亏...”
      这话说得得倒是掏心掏肺了,然而这天他们一家人是一起吃饭的。他们黎家平日都兴各房自己在房里吃,但新年正月里却必须一起,虽没有女人不能上桌子的规矩,但大姑二姑同罗蕊娇都非常有眼力,秀玉更是最懂事,知道大圆桌前挤不下,拉着李丹月,自觉围在底下一张较矮的小方桌子边坐,席上有的菜都有直接从厨房里直接装好的小碟子给她们端去,能坐正席的不过黎老太太、黎耀宗及黎晖,和三姑他们一家三个罢了,很是宽敞。
      李丹月回回坐在底下,都不大痛快,其余几人只当作她个儿高,屈着坐不适应,都不理会的。这天听见三姑的话,她的脸色却顿时更沉,只说一句“不舒服”,谁也不看一眼便使性出去了。黎老太太当即不受用,道:“长辈们还坐着,她就有胆子跑了!谁教出来的这么个东西?”二姑听了,连忙站起来,低着头不敢说话,正巧二姑父将三姑送来的几箱什么人参、鹿茸泡的洋酒搬进来,看见这副情形,也呆在原地不敢问。幸好方太太心软,又顾着是年下,便说:“姐夫也辛苦了,厨房里还留着饭,我吩咐过夏妈她们,排骨汤是专留给你的,快去吃吧。妈也别为小事生气。”这才作罢。
      黎晖见方太太刚才同他说的话也被岔过去了,不由松了口气,默默吃完饭,就坐着等奶奶他们也放下筷子,算得了允准,才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走了。
      不想碰见李丹月坐在花园子里哭。黎晖一想,只能是为刚才三姑的话,她在学校里大约有要好的男同学,听了要多心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因着李丹月对家里哪个人都是非常冷漠的,他当然不好过去安慰。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简直耐不住,连开学都突然变得值得盼望起来。黎晖开学这天早上,临出门照镜子,发觉自己在家里闷了这个把月,竟比从前更白了些,头发也长了许多,正月里有个忌讳,也就一直没有去剪短。此刻被深灰的呢料制服衬着,整个人的颜色都非常素淡,就跟照片里的人影似的,不像真实可感的。
      他就这么去见许葛生?他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为何要在意起来?拗反的心思占了上风,他再不看镜子一眼就出门了。
      偏偏这头一天是没有国文课的,下午下了学,黎晖不知怎么又犹豫起来,在教室里头坐到人都走尽了,这才起身,只带着本英文课本往许葛生家去。
      许葛生过了个年仿佛长好了些,这会儿只穿着件灯芯绒的衬衣,套着羊毛马甲在屋后头擦窗户玻璃,一给黎晖开了门,便说:“我从乡下带了核桃酥,甜的都给你留着的,你自己去那个铁盒子里拿吧,我手上脏。”那种非常明亮的笑容一下子叫黎晖安下心来:他总觉得分别一段时间,两个人就要重新隔膜起来的。来时路上几次差点要往回逃,幸好来了,幸好没有逃。
      他点头,进来把书放在桌上,到屋外的水管前来洗手,回头来看许葛生擦窗户的动作:他身量很高,手臂伸直了便够得着最上头那一扇,前额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了一络,随着他的动作轻晃,他应当是觉得碍事了,用微微发红的手指把它挑到一边。黎晖不知不觉就看得出神,许葛生转过身来换盆里的水时,看见他就这么怔着,心里亦觉得一动,但还是关切的情绪更重:“你不要在这儿站着,风口上呢。”黎晖不禁跟着说:“你手都冻红了。”许葛生便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脸上有一种幸福的表情。黎晖看见了,觉得心口像捂了个汤婆子,里面的水许是搁了雪花糖的,透着甜味,有一点点烫,但是更加窝心。
      之后他们坐在屋里,黎晖捧着铁盒子吃着核桃酥,是许葛生的奶奶自己做的,确实十分的香甜,许葛生又说方形的那一种是咸味的,也叫他尝尝,黎晖其实已经尝不出区别了,好像突然失去了味觉,但是还是依言一口口咬着,盲目的满足感。书桌上的台灯亮着,然而此刻谁也不提旁的话,只想静静地坐下去,但是天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且黑得格外彻底。
      许葛生起身送他出门时,又说:“好多人跟我推荐西街一家新开张的馆子,改天一起去试试好吗?”黎晖这时候腹里很饱,对任何与吃食有关的话题也都跟着变得格外迟钝了,只是点头答应。两人一同走在巷中,许葛生忽然笑道:“真不该叫你吃那么多。”黎晖抬头看他,不料他接着说:“跟你有关系的东西,好像就一盒子核桃酥我能自己留着,剩下的越少,就越觉得不舍...”他亦觉察到自己过于傻气了,对眼前的人来说也太突兀,便赶紧若无其事地笑:“这话放到小说里倒合适。”现实中又怎样?想答的不敢答,想问的同样不敢问。黎晖只觉得这气氛太难以承受,加快了步子,正有一位黄包车夫在前面歇脚,他连忙道别,坐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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