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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黎家的房子四周是没有一棵树的。从前黎老太太还是新嫁娘的时候,拢共只有两间半的房屋后头原本齐齐整整地种了四棵树,按季节地结出又大又甜的桃子、枇杷、梨、柚子,这景象在城里头可不多见,可黎家四个孩子却从没饱过口福——这些水果挑出漂亮的,得拿到集市上卖钱,稍次一等的要各处送亲戚四邻,再次一等的则做成蜜饯果子酱,到过年全家大小都馋得不行时,才捧出来图个意头。后来黎老太太生下了儿子,腰杆挺直了,忙起家务活儿来心里是有奔头的,日子便眼见着好了不少,再后来又添了个小女儿,本是可有可无的,哪晓得是家里最有造化的一个,嫁了个带官儿字的先生,将一家人都给提携起来了。自此黎家也过起了上等人的日子,巴望着几棵树结果子过活的旧事已是一去不可追了,那几株树完成了使命,便自觉自愿地默默谢世了。黎老太爷尚在时,还在花园子里种了些名花,待他老人家驾鹤西去后,园子里除了青草茂盛依旧,便只剩下凤仙一类不劳人精心伺候的杂花了。
      因而此刻正是炎夏,偌大的一个宅子里头连半点荫凉也没有,主人家大多各自在房里午睡,佣人们想乘凉却找不着个地方,只好在厨房后门口坐着闲话,穿堂风偶然惠顾一次,就是顶天的舒泰了。
      罗蕊娇偏偏碰巧这时候得了几样衣料,本嫌老气了些,忽然见母亲身上穿的衫子已经不新了,原是舒适柔软的衣裳显得稀软起来,便决定叫裁缝上门来,赶着做几件新的替换。像他们这样讲究的人家,必然是有多年熟识的裁缝的,但是考虑到这些料子不宜惹眼,罗蕊娇便把上次逛街时光顾过的一家新店里的裁缝招来了。
      黎晖大姑本来觉得这天气要她比衣料、量尺寸,实在太折腾人,然而新裁缝是个俊俏的后生,嘴又甜,动作又麻利,闹得她也不好过分拿乔,半推半就地认真比试起来。
      罗蕊娇就斜歪在旁边的椅子上给她母亲做参考,手里一面剥着盐杏仁儿吃,盯着两人尺寸量好了、料子试遍了,这才叫丫头倒水进来洗手,腕上一个玉镯子摘下来,转眼就不见踪影了,回头见那裁缝立在她母亲旁边,神情暧昧,登时把茶几一拍,水盆一掀,尖声道:“我在这屋子里坐着呢,眼皮子底下就出了贼!”那铜盆落地还打了几个旋儿,声音非常响,像旧时衙门升堂时衙役喝的“威武”,很是增添气派。她母亲又从来是个不摆架子的慈母,见她这般,少不得好言相劝:“大热的天儿,为个镯子也动这么大火做什么?还当着人崔师傅的面儿呢。”罗蕊娇闻言,冷冷地掀着擦了珠蓝眼影的眼皮撩了崔裁缝一眼,回头对她母亲说:“妈这话说得倒轻巧。”又将进来伺候她洗手的丫头打量了一回:“这丫头我是知道的,绝不敢起贼心思,不用赶她出去,就让她去送崔师傅吧。”崔裁缝如何不知情识趣?讲好将衣裳送上门的日子,连忙就告辞了。
      黎晖大姑唯恐女儿多心,只剩下母女二人时,她便赶紧岔开话题说:“刚才那匹蓝色的料子倒素,我一个人用不完,不如给你弟弟也匀一件衣裳出来。”罗蕊娇怔了一怔,方才说:“他也大了,这些衣服怎么好穿出去?”“做个家常穿的衣服也好...”罗蕊娇又隔了好一时,道:“他现在是怕被抓着把柄,任谁穿针引线的人都不收,否则,这几年下来了,身边哪还有我的位置?趁着还要得到,赶紧积累几个在自己手里才是,别人的事,我管那么些做什么?”她母亲听这话里大有内容,然而到底不是好启齿的话题,便只得点头含混过去了。
      话是这样说了,然而罗蕊娇心底这桩事被提了起来,就好比手帕上勾了一段丝出来,再怎么着也摁不回去了。等她母亲进去午睡后,她到底是起身往黎晖的屋子那边去了。
      自那天晚上从酒会上喝得大醉回来,被黎晖撞见了之后,罗蕊娇便一直硬着心肠去待他——何况平时若不是她特意去看望,原本就不怎么碰得上他的。然而今天既然忍不住心软了,不免就把那晚的事往好里想:毕竟两个根本没有当真说破什么,甚至连争吵都说不上。算是她为数不多的一回乞求了,望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对她,他就装一装什么也不知道吧。罗蕊娇心里明白,他和家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的假装,和家里其他人的假装,用意当然也是不一样的。
      黎晖正坐在书房里头,手里拿着一本自称是前清孝庄皇后与摄政王多尔衮后嗣的人写的书,里头许多文字是全凭作者那可笑的想象力编造出来的,但是当成一本传奇小说看倒是尚可。
      罗蕊娇走进来,看见翠喜就坐在黎晖旁边,难得地没有打趣,只是如常般笑着,唤了一声:“晖晖。”黎晖抬起头,沉默了半晌,才叫了个“大姐”,又犹豫着说:“绿豆汤凉了没有?让翠喜端一碗给你吧。”罗蕊娇差点为这话掉下泪来,脸上的笑意却依旧带着散漫随意:“正好我这一路晒过来呢。你看的是什么书?对了,考试成绩知道了吗?可是又要受舅舅一顿训?”黎晖知晓她是怕气氛再冷下来,努力笑得轻松:“今年考得好呢,哪能再让你看热闹?”
      考得倒确实可以说是惊人地好,但是仔细说起来又值得多高兴呢?开头的几天,他还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电话。他们家的电话是安在黎耀宗屋里的,老太太怕吵,大姑二姑又用不着,不过是三姑偶尔打来通知什么事儿。听电话的人通常是秀玉。黎晖为此还臊着脸去托她替自己留意,秀玉向来好说话,含笑点了头,又道:“是少爷上回毕业的那个同学吧。”黎晖也不便特意否认。
      如今大半月都过去了,再没听秀玉说过有谁电话里找过他。黎晖怕她听漏了或是忘记了,晚上睡觉都不忘把枕头调个方向,离他们那正屋更近些。他自己也渐渐觉得了这举动的可笑:许葛生是要回乡的,哪能在城里逗留到这日子?
      他是真的不想见自己。

      日子很快地过到了旧历的七月十七,黎老太太的寿辰。因为是紧接着中元节的,年年都不曾大操大办,不过是亲戚本家前来贺一贺,小辈们磕个头。只吃一日的席,菜色自然必须整治得分外漂亮,才对得住大家这一份情谊。
      早几年这件事是由方太太一力关照的,近来见娘家人办事越来越妥贴了,才清闲下来,此日同方先生前来,只带了一百只制作十分精细的寿桃,让分给底下伺候的佣人,至于献给母亲的寿礼,不过装在一只巴掌大小的盒子里。
      因为是今天这等郑重的日子,席位便比寻常更为讲究规矩,黎晖辈分最低,和黎老太太娘家两个侄孙坐在一起,彼此都不大认得,话也没有几句可聊的,但当然更不可因此只管各自吃喝,那才真是丢了家里的颜面。
      于是三个人都带着一种略带敷衍的愉悦微笑,举着筷子静静坐着,既避免了彼此交谈的必要,又不显得失礼。谁也不担心这副样子又好像齐齐在等待下一道更讲究的菜端上来似的。
      黎耀宗所坐的那一席忽然爆发出一阵欢乐并温馨的笑声,其他桌上的人也跟着露出一种高兴的神情——无论他们是否听清了刚才那些一定很有趣的话。
      但黎晖非常肯定地知道父亲他们在说什么:家里每个人从前的趣事。不单包括他自己小时候因为某个亲戚结婚找不到年纪合适的女童拉纱裙而不得不假扮女孩子的事,甚至还包括到他父亲小时候性子太横被大人拿大背篼倒扣在里头的事。不是在今天这种有义务“彩衣娱亲”的日子才说出来博人一笑,他们时时都说:过年、过节、庆生,或者只要是超过家里通常人数的人聚在一起。他们时时都说!
      黎老太太听见了,或者是早已记熟了,因笑着说:“唉呀,那时穷倒是穷,可是老太爷还在,我也不像如今这般病病殃殃的,孩子们虽顽皮,到底是大家都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现在 富贵了的人,还常常朝着人追忆过去艰难时的好,正是一种彰显品格高尚的好方法,何况这话又是对她的大姑子和妯娌说的,这二人年轻时为了黎老太太迟迟没生出儿子没少给她气受,到老居了寡,黎老太太倒反过来以德报怨,非常怜惜她二人,更是高风亮节到极致了。
      黎晖正正襟危坐得几乎要在凳子上生了根,却见二姑父从厨房帮忙回来,烧灶烧得满头大汗,却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父亲那一桌不巧椅子没有搭够。黎晖连忙起身让二姑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趁此退席走了。
      回屋的半路上遇上个老妈子端着两只寿桃走过来,见了黎晖,想起来说:“少爷,方才有你学校的电话打来,我告诉他说你稍后回打给他,正巧这会儿碰上了你。”她说完这话便走开了,她本是裹过的小脚现在在鞋里塞了棉花充大脚,走起来有点不稳当,黎晖看着她难免蹒跚的背影,恍惚觉得自己走路时也像起她来,轻飘飘的,踩不到实地上,悬在腔子里的那颗心也摇摇摆摆着。
      夏日里天长,已经过了晚饭时候,屋里还是满满的夕阳光,但是黄黄的不澄透,又被屋子里的各种家具摆设所遮挡、折射,仿佛是很多个世界的情形重叠在了一起,有一种扭曲的虚妄感。
      黎晖就是在这种似真似梦的环境里将电话回拨了过去,不多时许葛生的声音传过来,板平抽象的梦境里突然出现了真实的东西,他被惊着了,竟不自觉地抽泣了一声,经过电话线的放大,听在许葛生耳朵里时非常响亮,许葛生连忙问道:“怎么了?”对方意料之中地沉默,他知道在电话里问不清楚,仍旧非常温柔地说:“我明天来看你,好不好?你几点钟可以出来?”黎晖答应了,约定早上时去公园走走,一来那时气温还不太高,二来今天大家都累了,明天势必起来得晚,他不必找借口才能出门。
      挂掉电话再出房门,天色已经蒙蒙黑了,好像又新换了一个世界。席已经陆陆续续地散了,两个婆子走过去,说起二姑爷晚上喝醉了,翻来覆去不停地说自己是这个家里头最老实的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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