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族）一世再临》湿薪

1、苏醒

　　他醒来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一片昏暗中，意识格外清晰：

　　我没死成。

　　世人在确认自己是否脱离死亡的笼罩幸存于世时只有两种状态，无外乎死与没死，然而“还没死”和“没死成”，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概念。前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后者却是生不如死的刑罚。

　　很显然，他属于后者。

　　随着知觉的回归，脑海正逐渐清明。现在他只要睁开眼，就得去面对摆在眼前的一切。视线朦胧，他不愿多想，便干脆逃避般闭了眼，任由清醒前最后的记忆猛犬似的扑向自己噬咬。

　　炮火，战争，牺牲。

　　他在回顾自己的一生。

　　他诞生于追求极致的军武世家，自幼便被严格教导，事事力求最好。军家教条严苛，长辈们耳提面命时刻冷脸相教，从未体味过温情的他，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看到自己完成目标后，长辈们微不可察的点头。在长成参军之前，他甚至不曾细细品味过伴随同龄人长大的糖果。他像机器似的度过了十几年，没有任何欲求，生活中只有接收命令，完成命令。直到参军后，他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事。这才明白：原来人世有牵绊。

　　可他没有牵绊。

　　他惊觉自己对人世没有挂恋。若是一纸命令，他需要死，他便会平静地赴死。不要他死，他便耗着。他不会主动去做什么，除非有人希望他做。他不会展露出自己的需要，因为他得去满足别人的需要。

　　他像把武器。他的整个家族就是国家的战争兵器。

　　而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的厌恶开始浅滋慢长。他觉得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于是擅长隐藏情绪的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徒带着对他人的羡慕与对自己的嫌恶挣扎活在世上。后来战争爆发，家族中所有的资源都被投入了战场。数年过去，战争不息，家族成员却几乎尽数战死疆场，唯留了他一个独力支撑。而在最后，担任军中要职的他，在一次紧急任务中不幸遭遇横祸，危急关头他拼死保住下属，自己却永远留在了那里。鲜血流尽，死前的最后一秒，是他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的一生都在奉献，最后他把生命献出来，换了另几个人的命。这样也好，就让这悲哀的姓氏留在战场上，让传承终结在他手里。他舍弃了自己的名字，作为赎罪，他救了几个人，算作为国尽忠。一刀两断，从此与人世了无亏欠。

　　本该是这般清白的一笔账。可他现在却醒了，发现自己活得好好的。

　　他沉在黑暗里，不由得自嘲，看来他求死不能。

　　不论如何，既然醒了，他就得继续活下去。他直起身一阵浑噩，脑袋刺痛，下意识地想揉揉太阳穴，不期然看见了一只皓白纤瘦的手臂。

　　他一怔。军中戎马持枪几十年，掌心本该全是磨出的厚茧，怎么可能是这种细皮嫩肉的手掌？他猛然抬头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竟是睡在一间宽阔华丽的陌生房间。连年征战，军部根本不可能有余力去建这种华而不实的房子。他满腹疑惑，谨慎而茫然地观察着这间房子。侧头，一面镜子撞入眼帘，仔细看清后，他不由哑然。

　　镜中明明白白是一位少年。浅金的发色，蓝色双眼通透如同宝石，个子不高，身形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纤细清瘦。无论从哪看，都跟曾经威名赫赫的他沾不上半点边。可是他明白，镜中人如死水般断绝了生机的眼睛，这世上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人拥有。

　　我在做梦吗？他想要苦笑。太累了，他已经活得够了。难道死人也要做这种荒唐的梦？他后退几步跌坐在床上，才发现床垫软得过分，是他过去绝不曾体验的。这倒是种享受，他勉强想笑，却笑不出来，何况他本来也不怎么会笑。他仰面躺倒，将整个身体陷进软床。任由思绪放空，心里却是疲倦至极，再无半点波澜。

　　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索。

　　他骤然绷紧神经翻身坐起，却听得门外有男子沉声喊了句：

　　“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