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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陋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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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故国的那一年,正值新皇登基,改元祥瑞。
我怀抱着茹质桑宁登上了燕国最伟岸的宫殿——昭阳殿,诚惶诚恐的叩拜大燕的天子。
天子身着玄青的冕服,头戴金黄的旒冕,璀璨的玉珠帘里,隐现着一汪熟悉的墨色瞳眸。
我的心难以遏制的狂跳,一个名字不停的回旋于脑际……
可……那真的是他吗?
北陲贫贱的夜香郎怎么可能成为燕国无上的君王?
望着天子寒霜般的脸孔,我狠狠否决了这个无比荒唐的想法。
可我没想到在其后的两天中,一张皇帝亲绘的《寻陋簪图》贴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与君尝此志,因物复知心。
遗我龙钟节,非无玳瑁簪。
幽素宜相重,雕华岂所任。
为君安首饰,怀此代兼金”
我轻声浅读图边题诗,已足泪眼婆娑,更那堪监官在旁一遍遍的喧然“昔尝不慎失陋簪于巷陌,长约四寸,其色翠绿,其质为竹。朕素爱之,悬重金以俟”的圣旨。
我们重逢在大燕皇帝的寝宫含光殿。修竹边走出的男子,端严清矍,陌生而又熟悉,以至于我屏了呼吸,不敢相认。直到看清他噙满热泪的双眼,方才跑过去,扑入怀中——他的身子消瘦而单薄。我抬眼欲问,却被他的双唇封住……
我们的缠绵终被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对不起。”他面露愧色,又故作出笑容,“刚刚被水呛到。”
“胡说,你哪有喝水?”我暗自焦急,“别唬我,你生病了吗?”
“是口水。”他斜睨着我,夹带着往昔的狡黠。
皇上阴虚,脾阳不足,气血亏损,是累年的病根了——这些是我盘问了无数次太医院的崔大人,方才得到的答案。我跑去核实,他却只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因几年前军中受了重伤,落下些顽症而已。”我不甘心,央着他讲下去。他便笑道:“若非受伤,也不会被故人识破皇族身份,囚在这金碧辉煌的笼中。”
原来,他拥有燕国最高贵的姓氏——瑚琏。
他那讳莫如深的父亲正是明玉殿下的次子云岱,因不满兄长被贬为桓王而惨遭荼害。
母亲墨娘带他流落民间,去了皇姓,只取个“戍”字,唯愿同“庶”音,做得一辈子的庶民,永不入朝;而他口中的故人便是明玉王府早年的别驾,而后的平州刺史衡秦。
“孱弱的身体和平白的背景是他选我的原因。”阿戍直言不讳,“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看到瑚琏男儿的血性!”他的眸子忽然璀璨如星,燃亮了苍白的容颜。
在阿戍的一再坚持下,我被册为皇后。
犹忆起那云淡风清的天气与整个浓墨重彩的皇宫所形成的鲜明对比,鼓乐齐鸣中,我身着百鸟朝凤的金缕鸾服缓缓步入正殿,遥望高高端坐在宝殿正中的男子,恍若镀了金身的佛像,闪耀着令人眩目心悸的光芒。
我听得到诵官朗朗清润的声音:“……朕微时故旧,美外慧中,婉静循礼,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始立为一国之母,上乘天意,下遂民心……。
我听得到百千朝臣,上万子民山呼的祝福:“两仪作配,后德兆于坤成,百世延禧,王化则基于内则!”
从那一刻起,我发誓要骈立于他的身侧,做他翼边的凰鸟,并蒂的白莲。
可内心,却隐隐不安。不安,没来由的……
直到衡大人将他新寡的女儿送入掖庭,我方明白了这不安的根由。
那日午后,我携圭儿去宗族馆邑探望桑宁,回鸾时下了很大的雨。
我听雨入眠,醒来时已近黄昏。
我坐在葳蕤宫前,赏着雨雾中的残阳,阿戍便从那一片朦胧的金色光芒中走来。
他侧身坐在我身边,手臂搭上我的肩膀,“我的皇后,下午都做了什么?”他浅笑着问。
“我去……”我吞吐着,不想他知道我还惦记着那名敌国质子。
他拦腰将我抱起,径直往内寝去——他在乎的是我,而非答案。
龙榻上的缠绵似乎还意犹未尽,殿外却传来了悠长刺耳的声音:“永昌王衡秦求见——”
衡秦,这位曾经的平州刺史,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有今天的腾达与显赫,甚至他自己。除了极深的城府和善于钻营秉性,运气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之一——人们不无艳羡的说,衡大人总能在最大的赌局中押对宝。在最近的那次政治豪赌中,他先跟着权倾朝野的大行台祖皎在与仙茹的对决中暗杀了哀宗,又迅速倒戈,以忤逆弑君的罪名凌迟了祖皎,凯旋回朝时,他已是诛杀叛臣,扶保社稷的高勋之臣了。
哀宗性好男色,膝下无嗣。当群臣茫然不知何人为帝时,衡秦从尚书府中请出了意外发现,雪藏半载的阿戍,这个因父亲不满皇储易位,死谏武烈皇帝而举家获罪,流落民间的王子,在此时成为了皇族唯一的血脉,而他平实简单的背景,也令垂涎君权的诸臣十分满意;已将国政君权视作囊中之物的衡秦,更开始肆无忌惮的只手遮天——新皇登基三日后,便加封他为永昌王,享万顷封地,并加凤台尚书,太尉,太傅等要职于一身。
阿戍身上是一件被汗水浸湿的明黄寝衣,与站在大殿中央,紫袍金带,玉笏碧簪的衡秦形成兀然的比照。
我躲在纱帐之内,看到了那位站在衡秦身后的问兰小姐,一如既往的,将高傲神色写满那如土粉面的名门闺女。
“皇上。”衡秦神色端重,“臣想向皇上讨一个说法。”
闻他此言,我的心一下提了上来,手指用力揉搓着枕边的丝绢。
“卿有何事?”阿戍缚手而起,缓缓走向殿中,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依然能听到衡秦冰冷的声音——
“小女……有了皇家的骨肉!”
阿戍的脚步猝然而驻,然后便是他低低的咳嗽声。
他转过身,对着帐中的我笑,口中却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我用力摇头,可他似乎全然不见,只下旨道:“衡氏淑媛,德容兼具,采纳掖庭,立为璧妃,赐居缱绻。”
衡秦渐敛气怒容,叩拜谢恩。
而跪在他身侧的那个女子,始终向着我的方向投来怨恨与轻蔑的目光。
我们两个本来殊途的女人,怎么会纠缠一起?她权势名望的乘龙佳婿怎会是我平淡真情的夜香郎?真是世道无常,红尘难测啊……
衡秦领着他的女儿走后,阿戍回到缠龙床上,疲惫的闭上了双眼。
“衡问兰之前是有夫君的,叫祖悌,是大行台祖皎的养子。听说那男人是个浪荡公子,并不怎么看重自己的夫人。衡问兰在婚后不久,便负气搬回了尚书府,也就在那时,我因伤在衡府休养……可……可我真的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啊……”
阿戍忽然睁开眼,像个孩子般信誓旦旦。
“可是……她怀了你的骨肉啊……”我别过脸,不再看他。
“你不相信我?那不过是一个借口,衡秦送女儿入宫的借口!”他一下坐了起来。
“那你为何要立她为妃?”
“那是我不得已的妥协……”他的眸光一片黯淡。
阿戍走后,我借着月色,怅然步入御苑,那耸立着一株繁茂的白果树,俨然一位沧桑老者,见证着宫廷中斗角勾心,杀伐纷争。
树下,新入宫的衡璧妃站在那里。
她看到我,便指着白果树癫狂而滑稽的问:“你,能不能从这儿爬上去?”
“爬……爬上去……为什么?”我不明所以。
“皇上是真龙天子,皇后是凤凰化身,是不是有这种说法?”
“是的。”我点点头。
“所以你……能不能爬上去试试?”
我没有试。
她尽可以倚仗着父亲的权势,向整个皇宫炫耀着与众不同,我无法改变自己卑微的出身,却不能辱没了这皇后的名号——皇后,是天子的正妻。
九重宫阙,阿戍只幸一宫;三千弱水,阿戍唯饮一瓢。
可春看桃花映日,秋听雨打残荷,转眼经年,我却终不能怀上身孕。
于是,奉劝皇帝甘霖广沛的谏言,废黜皇后、另立贤妃的流言,一时在朝野沸沸扬扬。我无辩言,唯剩愧疚;他却笑着解释,“朕身体不好,子胤的事,不能全怨皇后。”
“若不是璧妃意外流产,臣等也不至如此担心储君之事。”许多人怀着万分遗憾的口气对阿戍这样说。
而他却轻咳着,望向我,转脸呷下一口冰梨汤,缓声道,“卿说得极是。”
我则忍了笑,回想起夏日里那次“意外”的流产……
西宫从来都是太医的禁地,璧妃说她讨厌药草,而医官们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味道。阿戍从不入缱绻,也由着问兰不问医、不就药;可她月份渐长,我身为皇后,却不能置若罔闻——无论她所怀的究竟是不是阿戍的骨肉。
那是个赫赫炎炎的夏日正午,我命人携了清泉甘瓜,寒冰朱李,又叫上崔医正,往缱绻宫去。未及君恩门,便听到宫苑中人声熙攘:
“娘娘,这会日头正毒,你身子怎么受得了?等落了西山,咱再出来……”
“偏不!他不就嫌我胖嘛?!我瘦下来给他看,其实,我比他的狐狸精漂亮一百倍!”
我尴尬的低了头,只作什么都没听见,待穿过君恩门,院内的情景不禁令人瞠目结舌——
堂堂大燕皇帝的璧妃,永昌王的掌上明珠,竟裹着鹅黄色的帐幔,痴痴癫癫的满院奔跑。
“皇后娘娘驾到——”在我两次授意之下,业已看呆了的小监方想起高声通传。
衡问兰方停了脚步,从帐幔中露出红通通的挂满汗水的胖脸,眼皮一翻,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我强压下心中气恼,道,“孕中不宜饮酒,璧妃怎么喝醉了?”
“我没喝酒!”衡问兰并不稀罕我给她的台阶。
“若不是醉酒,璧妃娘娘今天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了笑话。”
“由你笑话去,等我修成s身材,抢了你的帅哥,看你笑谁去!”
她晦涩难懂的语言配上莫名得意的表情,真是又可气又好笑,连崔医正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崔大人,给璧妃娘娘诊诊脉吧。”我不想再与她纠缠,忙拉回到正题,“璧妃不畏人言,也总该为皇上的血脉着想!”
她脸色一变,“我讨厌中药味,而且好好的,用不着诊脉!我的事也不用你们管!”说着,将帐幔丢在院中,转身往正殿去,嘴中还念着“送客送客!”
我无奈的看看崔医正,至少我做了皇后分内的事,领不领情便是别人的问题。正欲带人离开,忽听“扑通”一声,衡问兰重重摔在玉阶上,一束刺目的鲜血迅速阴湿了罗裙……
“怕是流产了……”我对匆匆赶来的阿戍说。
阿戍的唇色有些苍白,脸上尽是汗水,大概因为走路太急的原因,有些轻微的咳嗽。
“咳咳……只怕她要受些苦了。”
“你……不心痛?”我略带醋意的看着他。
他正色,用力掐掐我的脸蛋,“朕说过,不是朕的孩子!”
正说话间,崔医正已从寝殿中走出,见到阿戍,忙叩头行礼。阿戍搀起他,道:“崔大人不必多礼,璧妃娘娘如何了?”
崔医正的神情很是古怪,眼里分明带着笑,口中却支支吾吾,似不知从何说起。
“大人但说无妨。”阿戍适时鼓励。
崔医正方低声道:“璧妃娘娘无碍,只是……只是中暑了。”
“那血……”
“娘娘晕倒是因中暑,腿上的血只是月事处理不当。”
“月事?!”我与阿戍面面相觑。
待崔医正退下许久,阿戍才悠悠道,“总算还了朕的清白。”
“清白?”我挑挑眉毛,笑道,“清白还谈不上,只是没有怀孕而已。”
他忿忿看了我一眼,又掐掐我的脸蛋,伏耳道,“你别后悔。”旋即对内侍道,“宣诏,璧妃小产,皇子夭亡,普天同哀。”
“你……”
“不清不白,不如黑到底。”他眯起笑眼。
我摸摸他的头,咯咯笑道,“不绿就好。”
“傻笑什么?做美梦了?咳咳……”晨曦微白的光影中映出阿戍清矍的俊颜,只是颊边泛着潮红,眼圈隐隐发乌,带了笑意,正要说下去,却因止不住的咳嗽侧转了身,颓倚在帐边。
我一下坐起,抚了他痩硬的肩背,有些气道:“又一夜没睡吗?”
他直起身,闭目靠在高枕上,低声道:“岁末多事,熬过这阵便好了。”
“多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你劳心费力的?”我心中气不过衡秦独揽军政大权,却把一些无关痛痒却琐碎异常的小事交给阿戍处理,还衡石量书,规定了每日必呈奏章的数目,美其名曰“一宇之内,兼听万事”。但阿戍的身体本就不好,素秋寒霜又惹起沉屙,缠绵病榻直至岁末,刚见些起色,又被这成堆的奏章所累,数夜不眠……
“咳……让你担心了……”阿戍神色歉疚,轻轻的将我的碎发别在耳后,在我眉心一吻。
看他的样子,我心生不忍,缓了语气道:“便是忧劳,也要睡觉,通宵达旦,寻常人都熬不住,何况你还病着。”
“昨夜为给我父王草撰追谥铭文,修修改改,不觉天竟亮了。”说到父亲,他眼中流露的是我从未见过的凄楚,像个孩子般无助;我没想到坚韧如他,倔强如他,竟也会有这样的神情。
“我看看。”
他递过铭文,接着说,“其实,我冲龄蒙难,对父王并没什么印象……只是听母亲有时提起,我与父王长得极像,性格也一般无二。”
“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昭大孝……”我轻声读着,忽然抬头笑道,“这岂非成了你在夸自己?”
他又正色,掐了我的脸蛋,又复拍拍,淡然笑道:“你要记得,若我死后,绝不要这么多华美赞辞。”
我停了笑,不觉间,泪珠已夺眶而出,“你……胡说什么……”
他歉然笑笑,抢下铭文,岔开话题,“啊!我辛苦写了一晚上的,被你阴湿了!”
我抹净泪,低头看去,一颗豆大的泪珠正晕在“睿昭”的“昭”字上,心中一紧,泪光又复涌起。
“叫你起来,可不是看铭文的——”他再次打岔,“外面下雪了,今冬的初雪!”
“啊?”我敛起泪,飞奔到门口,正欲开门,却被他叫住,拿了件裘袄裹在我身上,“你真打算只穿亵衣出去?”
我傻傻一笑,冲出门去。
呼吸着清冷的空气,眼望着穹庐与大地,渺然的山与眼前的水,白茫茫的连在一起;枯树上的寒鸦,吟诵着墙角的红梅,沉甸甸的积雪,摧折了斑驳的残竹,我带着心中最后一丝岁暮的感伤,回望阿戍绯色的容颜——他,披着那件玄青的裘氅,正静静站在我身后。银白色的雪映着浓黑的眉,潭墨的眼,愈发俊美,寒意忽染上他的双颊,终在那消瘦而苍白的脸上平添了一抹亮色。
他见我转头,便自走到我身畔,将我搂在他暖暖的怀中。
“阿戍,你还记得吗,那年的冬天,我们也曾这样相拥赏雪。”那个冬天,我们新婚燕尔,就着红泥火炉,共赏窗外梨花飞雪。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我仰着头,凝视着他下巴完美的弧线。
他低垂眼眸,许久方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至少此刻,我们深深相爱且拥有彼此,无论明天如何,我们都已说定。然而,心中隐隐的,有种不祥的预感,也似五年前年的冬天,莫名的惧怕春日的到来,因为春天,总是我们分别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