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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生三里 ...

  •   吵死了。
      火娃是这么想的,那时他还是个绿得油亮的葫芦。一只葫芦的世界本该是安静如沉沉的深黑。第一缕阳光覆上眼睑的瘙痒经不起长久的品味,熟悉的深黑色布景泛不起一丝波澜。有时布景上会有流景不断变幻:浅色是风,深色是雨,亮色是云,暗色花瓣掠过时投下的阴影。正当火娃以为自己会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融化殆尽时,一颗水珠滴落,在视线里推送出第一波涟漪。
      谁?
      受了惊吓的心跳声比任何时候都大。大到滚雷不断撞击厚厚的云层。火娃大叫了一声,声音的振动无法宣泄,只有在体内横冲直撞,终于有一瞬间击碎了心房——流淌出柔顺的水,仿佛安抚躁动的灵魂。于是火娃终于知道,自己火焰铸造的心脏里,原来是一朵水莲。于是就像得到了默许一样,水从莲心不断涌出,搅动着黑色幕布再也无法展平。
      吵死了 ……

      水娃解决最后一只妖怪后伸了伸舌头。他不明白自己的必杀技为什么非得从嘴里吐出来。嘴一直保持“O”型变不回来了怎么办?万一敌人出现的时候自己刚好在吃饭怎么办?——啊咧,到时候就连着饭粒吐他一脸吧,淹不死它也把它恶心死了。想到这里浑身翻滚了一阵鸡皮疙瘩。
      侧过脸看看那个方才与自己并肩作战的翠碧色小鬼,瞬间的四目相接吓得对方立刻别过了脸——心里那簇蝶形的火种只有在看着这个人时异常兴奋。一丝怀念从眼角滑落到嘴角,那么将我难眠的夜晚尽数祭献给你,灼烧我清梦的神。

      “喂,小鬼,就是你吧,唧唧歪歪吵到我整天睡不安稳。”混合着戏谑和挑衅的语气,直直喷向眼前这个只到自己胸部的家伙。
      “这句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你。”还附赠了一个全力以赴的白眼。不出所料是个讨厌的家伙,想当初抱有一丝期待的自己还真是蠢的可以啊。明明排行上比自己小一级,为什么身高上明显高了不止一级啊?难道排行跟身高是成反比的吗?想用七个葫芦娃来阐释进化论吗?脑中浮现了那些素未谋面的哥哥们,第一个竟然是只红色的阿米巴原虫。
      水娃被晾在一边看着小鬼头的表情幻灯片一样变来变去,眼睛眯成介于笑与不笑之间的弧度——这样火娃那头火红飞扬的头发看起来就像真的火焰一样。发梢在风的涡流中飞舞,恰似心中那只滚烫的蝶。忍不住伸手覆上了那簇跳跃的红色,这个动作打断了火娃刚刚追溯到旧石器时代的思绪。
      “干吗?”却没有拍掉头上的手呢。
      “……原来是不热的啊。”看来没有想拿下来的意思。
      “把手拿开。”火热的皮肤还不能适应水娃手心沁凉的触感,重点是这只手的主人臭屁得厚颜无耻。刚要伸手去拍,对方却恶作剧一样大力揉了两下收回了手。
      “明明是红头发却要配绿色衣服。‘红配绿赛狗屁’听过没?你当自己是春之使者啊?”
      十字路口在额头上四通八达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个瞬间水娃引以为傲的瀑布般长发就被烧成了碳化物,一阵风吐槽般匆匆路过,吹走了过去,留下了重获新生的水娃。
      “红、红配绿也不错嘛……就、就像胡萝卜炒青菜……多水灵啊……”说完,水娃嘴角抽搐着走开了,“这脾气真符合他形象啊。以后还是留短发吧,反正有张英俊的脸什么发型都耀眼。”他还在不知死活的碎碎念。
      “声音太大了。你再说一次试试,今天晚上就吃红烧水娃。”

      几乎所有的生物在幼年的时候总会花点时间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有些人在想他们从哪里来,有些人更关心要到哪里去。实际一点的会考虑什么东西会使自己的人生更有价值,大多数结论都跟一种工艺水平较高的方形纸片有关。于是两千年前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中东人冷笑了一下,世界上又多了无限可能性的其中一种。
      火娃也是这芸芸众生的一粒,虽然他只是只葫芦。他的结论是这样的:也许自己从藤子上下来就是个巨大的失误;也许全人类都不该从进化树里被单独分支出来;再回溯一点,进化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一切有机体都不该从海洋里上岸的。这个论点在他遇见的水娃、爷爷、穿山甲以及各路妖魔鬼怪之后更加坚定了。
      在某些时候,火娃并不否认自己和水娃有很多共同点,起码在互看对方不爽这点上两人是不分伯仲的。于是当水娃顶着一头清爽的短发加上挑衅的傻笑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火娃想都不想回敬了他一个毛栗,还顺便短短的骂了一句。从他嘴里吐出的语句辛辣得就如他的必杀技,而对方却因这玩笑似的短语收敛了嘴角。他沉默地看着他,沉默的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奇怪的人——火娃用这四个字概括了水娃的一生。有时他会想,老爷子究竟少施了哪种肥,怎么会把水娃种成这个样子?当时随口而出的讽刺挖苦早就逸散到外太空了,以至于很多年以后终于记起,也只是弥补了一个长长的叹息。然而总有那么一个午后,火娃以为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了。这是一个不属于现实的午后,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两件事。下面是其中一件——
      那天下午他们吃饱喝足了走在征讨蛇蝎夫妇的路上。水娃神色凝重的走在前面,而且一语不发,深瘦的背影持续送出“生人勿近”的信号。火娃有几次张了张口又被迫咽下,最后自暴自弃的笑了一下,决定把今天所有的责任都推卸给“太无聊了”。他第二次认真打量起这个水性杨花的葫芦,第一次是在最初照面时被水娃的目光打断。
      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蓝的:水蓝的是头发,淡蓝的是后领,靛蓝的袍子像是被毛笔随性抹了两道,一道是上衣、一道是下摆。本来这形象已经够唬人的了,脚踝上还好死不死的套了两个泛着幽幽蓝光的镯子。他本人曾郑重的宣称这是自己私有财产,万一以后不做葫芦娃了也好拿去卖钱留个活路。
      视线移到了影子处。在葫芦山这条硌脚的石子路上,影子甚至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形。然而对于火娃来说,却有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回头看去,发现它和自己的影子惊人的相似。心中的水莲悄悄打了一个涡旋,涟漪一圈一圈将视线推向远远的彼方,那里有两个太阳。天空中轴线的底端有什么孤独的立着,在两处太阳的注视下分裂出对称的倒影,一边飞舞翻腾是炽热的蝶,一边暗香浮动是凝露的莲。一颗眼泪不着痕迹的滴落在火娃的瞳孔里生根发芽,他吐出了一缕不易察觉的叹息。
      水娃突然停住了。他第二次打断了火娃的审视。
      “……怎么了?”
      “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脸上的阴影比先前要沉重,“不知何时起体内产生了某种东西。它不停在五脏六腑间上蹿下跳,寻找着任何一个机会破体而出。”
      火娃为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愣了一下,接着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水娃,心想这孩子被如此压抑的气氛憋坏了吗,想找话题也要自然一点的啊。
      “然而理智告诉你不能让这种东西出来,出来就玩完了。”他接着说道,“那些有技巧的人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他们是依靠自己的智慧向命运发起挑战的人。我认为我也位列这些人当中。”他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其实只要把握好分寸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你到底想说啥——是废话就烤了丫下酒。”有些不耐烦了,他已经被今天的哑谜弄到不耐烦了。
      对面的家伙搭上了他的肩膀,以一种十分考究的严谨态度对他说:“要不要我教你?不出声就可以放屁的方法。”
      从正午开始,他眉头紧皱一言不发,钻研出了不出声就可以放屁的方法。
      “关键在于对括约肌的控制。”他说,同时用拇指和食指箍成了一个圆孔,并详细解释了气流通过的过程。
      内心的吐槽冲动汹涌无比,然而搭在肩上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冲到齿间的话被生生按了回去。
      “我一直以为是这样的。”声线似悲鸣。
      火娃抬起头,瞳孔中映出水娃的脸好像失落了几千年。
      “结果也许我一直都错了。”他的身体摇摇欲坠。
      “我一直以为造梦就像放屁一样。我只要偷偷造我的梦不被发现就行了。”他眼底戏谑的神色火娃再也无法解读,“谁知道命运那狗鼻子专门用来闻屁的。你看,再走三里路我们就要到妖精的巢穴了。就凭我们两个伢子上门踢馆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你看老爷子的藤子上还结了那么多个葫芦。我们的戏份今天就到此为止了。也许结局的时候我们还会露一下脸,但是那种情形下自己的事情最好想都别想。结果我造的梦也就只剩三里路好活了。没有什么生物是生下来就注定干什么的,葫芦娃也不是注定要降妖除魔的。怎么说还是有点不甘心啊,无法释怀啊混蛋。”他沉稳有力、吐字清晰的说完了这一大段,终于在最后深情的吐出了他的中心思想——“我不想死。”
      火娃突然觉得一阵恍惚,他依旧把责任推给“太无聊了”。在水娃说完最后一个字终于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时,火娃整理了一下思绪,把水娃刚才的话权当另一种形式的放屁。
      不是明摆的道理吗?山神镇住妖精,正义战胜邪恶,这边都光芒万丈得不可开交了谁还会去关心一只葫芦的梦想?!
      一颗眼泪匆匆滑落。瞳孔深处的泪滴终于抽枝吐絮,在火娃错愕的脸上灿烂无比。脚底被石子硌得生疼,而这条路已经葬送了不知多少葫芦造的梦。也许还包括另一个,自己还未酝酿出的那一个。于是当他目测了三里路的距离之后得出了另一个结论——我也不想死。
      初秋的一个下午,葫芦山的一条石子路上,两只不想死的葫芦依偎在一起,三公里外的一个洞穴是他们生命的终结。

      生命是无根的树,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成为结果的一棵。

      “呐,你造的梦是什么?”
      ……
      “美食鉴赏家。”
      “刚编的吧?!绝对是刚刚才编的吧?!”
      “这个不是重点啦。计较这种东西头发会掉光的。”一羽之鸟聚齐一堂,猪也会这样,老鼠和耗子有他们自己的选择,然而只有我知道我的梦里有什么。
      感受了一下周围的气氛,火娃决定还是不他吐槽了,只是毫无意义的说了一句废话:“也对。不管是什么,反正也实现不了。”显然火娃低估了他五弟变废为宝的特技。
      “不,会实现的。”水娃抬起了一直压在火娃肩窝的脑袋,笑得一脸天真无邪,泪痕未干的眼眶中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与决绝。
      有一瞬间,火娃察觉到一拍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它来自一个遥远未知的时空一个叫浅仓南的女人。当时她对面有一个男人对她说:“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到甲子园。”眼睛里溅满同样的决绝。火娃想,水娃那莫名其妙的决绝也是从这儿穿越过来的吧。至于浅仓南是谁,将来会有漫长的时间可以用这个问题去消磨。

      “我们逃吧。”水娃轻描淡写的说着,笑得人畜无害。
      “逃去哪里?”
      他向天空伸手胡指了一下:“那里,那美克星。”
      于是在很多年之后,其实也就是动画从第一季跨度到第二季那么久,水娃再次出现在火娃的面前时,那张洋溢着欠扁傻笑的脸将火娃带回了某个无据可考的清晨。那句让水娃沉默良久的挖苦像倒带一样又凝聚了回来。
      “干脆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躲起来吧。”他是这样说的。

      “莲,帮我造个梦吧。”悠远绵长的梦,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手指揽过一缕跳跃的红发,凑近双唇轻轻摩挲,鼻尖擦过脸颊来到额边,舌尖在颈间勾勒出一道滑腻的弧度后迅速到达眼角,沿着眼泪滑下的方向一路吻落。最后贴近耳畔,吐出的话语像烟一样轻薄:“蝶的头发是辣的,脸颊是甜的,颈窝是酸的,眼角是苦的——那就造个五颜六色的梦吧。”声源飘忽不定、不可捉摸。不属于此世的风捻成长长的棉线,放着思绪在五颜六色的梦中越飞越远。
      爷爷、葫芦藤、穿山甲,甲子园、那美克星、美食鉴赏家。梦境里拥有的越多就越虚幻。我只要一张收据,好兑现一个完整的人生——三公里太短。那么至少让我们不要连对方也弄丢。把手给我,把手给我,我们都孤独了太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梦生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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