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华》棗棘

1、叫我姐姐

　　已经入秋了，夏天的闷热气息却还没有完全消散，窗外是一大片密密的阴绿，知了在树上聒噪地叫个不停。
　　林宅。
　　“林子，快去卧室收拾一下，让张嫂给你换件衣服，该去机场了。”
　　我回头看了妈一眼，彼时，她正慵懒地倚在沙发上，双眼迷蒙，左手处，是她最爱的青底素花杯。我站在楼梯上往下看，大片大片的红，扎的刺眼，青黄的叶片沉沉的浮在中间，绿与红交融，显得无比诡异。
　　我是记得这种茶叶的，大红袍。我一直都觉得这等俗不可耐的名字是配不上妈的优雅的，然而妈却视它如命，每天清晨都要泡上一杯，更是司空见惯，虽然不解，但我也见怪不怪了。
　　说起来，这茶叶也是怪的可以，只有水温98度的时候，才会泡出它的浓郁清香，颜色也是好看的很，是那种不张扬却又不失灵动的水红，然而温度高了或是低了，却又与一般茶叶无异。对此，我很是不解，区区一片茶叶而已，哪里来的这般骄意姿容。
　　妈是从来都不喝咖啡的，她说，太苦，可我有一次偷尝了她的大红袍后，才发现，那更苦。
　　“小小姐，可以了。”
　　我从神游中回过神来，任由张嫂将我领了去。下了楼，才愕然发现，连爸也回来了。
　　彼时，爸和妈正站在门口，轻声说着些什么，妈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优雅，听到我下楼的声音，爸转过身几步走到我的面前，表情是他一成不变的威严，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我，说：“林凡，记住了，待会儿要乖。”
　　我抬头看着爸好看的侧脸小鸡啄米般的点了点头，我是很怕我爸的，他不爱笑，至少在我面前，他就从来没笑过。爸朝妈的方向看了一眼，很默契的，妈上前几步，很自然的挽住爸的手臂。
　　司机已经到了。
　　南城的天格外清远，我隔着车窗好奇的打量着外面的一切，内心是忍都忍不住的欣喜。妈说我身体不好，不能经常运动的，所以平时我都是不怎么出门，更别提今天要去城东机场了。妈的名字很美，江晔南，我很喜欢写妈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样，温柔的不像话。
　　“林子，看什么呢？”
　　我回头，望进妈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里，我特别喜欢妈叫我林子，柔柔地，有一种软糯的味道。
　　“没什么，只是想说，好久没在南城逛过了。”妈不说话，只是怜爱的摸着我的头，目光转到爸的身上，爸的表情有几分怪异，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林子，别听你妈瞎扯。”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机场，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让我惊讶万分，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们全都来了，连平时少见的堂兄姐们也穿的极为正式，我有些讶异，究竟是谁，要这么大的排场能让全家来接。
　　“林威！林威！我在这里！”
　　我震惊地转向声源地，谁这么大胆竟直呼爷爷的名讳，而且，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一张稚嫩的小脸就这样闯入我的视线，是一个粉嘟嘟的胖胖的小女孩，我顺着她的手往上看，嗯，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
　　“诗华。”我抬头看爸，他迎向那个女人轻轻地抱了一下，“林凡，你过来。”我此刻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爸竟然笑了，对那个叫诗华的女人笑了，我愣了愣，任由爸将我拉扯到了他身旁，
　　“快，叫姑姑。”我抬头看向那女人，原来，她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姑姑，那个虽然不在家却让爷爷牵肠挂肚的女儿？我还是多少知道点的，姑姑二十岁时嫁到了深圳，从此便音信全无，那这个小女孩。。。。。那个女人蹲下来摸我的脸，“你就是小凡吧，我是你姑姑啊！冉晴，过来，这是你妹妹。”
　　我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着眼前陌生的两个人，笑的人畜无害，心里却不怎么乐意，爷爷有两子两女，膝下的外孙也颇多，可无奈的是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如今再来一个姐姐，我是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的。
　　冉晴斜睨着我，眼里带笑，“你叫林凡啊，虽然我只比你大一岁，可我还是你姐姐哦！”
　　“快，叫姐姐。”我看着冉晴目光灼灼的眼神，心里有几分莫名的排斥。
　　“......冉晴。”我也盯着他，可我实在喊不出姐姐这两个字，这也怪不得我，因为在家里，我一直都是直呼其名的，况且，我心里也很排斥这种称呼。冉晴皱了皱眉，有些不满意我的称呼。“冉冉，对不起啊，林子还不太习惯，都怪我平时没教好她。”妈笑意盈盈的走过来，将我拉进她的怀抱，语气说不出的温柔。
　　“哇！阿姨你好漂亮啊！”冉晴双眼放光，注意力一下子就转移了，一个劲儿的盯着妈看，妈也不说话，依旧是她一贯的优雅。我看了看了冉晴，又看了看林诗华，突然觉得头有点晕。

　　已经步入秋天了，连空气里都带有几分微微的凉意。
　　我无精打采的推开卧室的门，秋天的清晨真是让人讨厌。
　　咦？这是……咖啡的味道？不对啊，妈是不喝咖啡的，难道是爸？可他这个时间不应该在家啊。越想越不明白，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冉晴坐在沙发上，悠闲的喝着咖啡，玻璃桌上是几碟精致的点心，当我走到客厅看到这番场景是着实吃了一惊，已经十天了，从她和林诗华回来到现在已经十天了，除了接机那天的短暂交集我就再也没见过她，那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一时有些发懵。
　　冉晴似是听到了脚步声，回头冲我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嗨，林凡，早啊，过来吃点心吧，蛮好吃的。”我有些不自在，这明明是我家，凭什么她要入主为安？我快步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看着她手里的咖啡倍感刺眼，“冉晴，以后你别在这里喝咖啡，我妈她不喜欢。”
　　冉晴略微顿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林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虽然我是你的姐姐，是一家人，可我现在也是一个客人，作为主人，怎么能这么讲话，真是没礼貌。”
　　我瞪了她一眼也不接话，只是在心里不停的诽谤，她算哪门子客人，莫名奇妙冒出来的姐姐而已。冉晴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也不看我，只是专注的盯着手里的咖啡杯，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冉晴的表情高傲的像是一个公主，尽管她不漂亮。
　　冉晴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手里的杯子，天气还凉得很，不一会儿，滚烫的咖啡杯上就氤氲出一缕薄烟。“呀！咖啡洒了！”我腾地站起身来慌忙走过去，灰色的咖啡碎了一地，迅速漫进素白的毯子，一点一点蚕食着我最后一丝理智。
　　我冷冷的看着冉晴一字一句的说道：“出去！”
　　似乎是我的反应太过激烈，冉晴的表情也变换了好几次，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咖啡在我家里，基本上可以定义为禁忌品了。我可是清楚的记得，妈曾拿出一大箱的咖啡，一罐一罐的，摔得粉碎，那几日，家中的咖啡味经久不散，苦的要命。
　　然而冉晴却始终不为所动，又重新坐到沙发上，甚至还端起咖啡浅尝了一口，“林凡，别闹了，我来你家是有正事的。”
　　我扭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虽然我不认为她会说出什么“正事”，但，再怎么说，她是长辈这一点，毋庸置疑。想到这里，我就是再不乐意，也得坐下。
　　“爷爷让你和你爸妈晚上九点回家一趟。”冉晴也不理会我，只是轻描淡写的说这对我而言无疑是重磅炸弹的话，我自然知道她口中的家是个什么地方。只有平时有大事的时候才会去哪里议事，可现如今我实在是想不出会有什么重大事件，更何况连我这样的小辈都叫了去，不免有些奇怪。我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冉晴，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妈拉着我下了车，缓缓的跟在爸的身后，司机已经走了好一会了，我还没缓过神，愣愣的看着水光阁三个大字发呆，这就是冉晴口中的家了，颇有古宅的风范。据爸说是祖辈留下的，家里也一直没有翻修过，就这么随意的放置在这里。一个小时前我将冉晴的话转告给爸妈，他们虽然没说什么可是却皱了眉头，匆匆忙忙的换了衣服便赶了过来，这让我愈加感到不安。
　　“林子，只是一家人吃个饭而已，你不用太紧张了。”
　　妈微蹲下身子，将我的衣领竖了起来，“天转凉了，快进去吧。”我抬头看妈，听话的点了点头。爸也不说话，径自向内阁走去。
　　我们进去的时候姑姑和大伯都已经到了，我抬头看了爷爷一眼，着实被他那张笑脸惊到了，爷爷是那种严肃且古板的人，他的两个儿子中爸是与他最为相像的，会让人莫名的生出一种畏惧感。可爷爷现在笑的极为开心，眼角眉梢都噙着笑意。我下意识的将目光转到他左侧的林诗华身上，是因为她吗？
　　爷爷不是那种有所偏袒的人，可林诗华绝对是个意外，她是爷爷最小的女儿，二姑姑二十岁那年，爷爷的公司濒临倒闭，对家人，难免有些疏忽，冉东海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他与二姑一见钟情，二姑姑甚至为了他不惜放弃一切毅然跟他去了上海。如今时隔十几年，竟带回一个十岁大的女娃回来，虽然大家都刻意不去问那个男人的事，可是爷爷却觉得有愧于她，他一直把二姑当年犯下的错归咎在自己身上，也难为他了。
　　不过我一直坚信有其女必有其母。
　　“都坐下吧，一家人，不必拘谨。”爷爷的话还是极有分量的，大家都安分的坐下，缄口不语。整场晚宴都是在一种颇为诡异的氛围中进行的，让人颇感压抑，林诗华也不说话，据说她定的是今晚的飞机，而且，据我所知，她只买了一张成人机票。
　　“林凡，你今年十二岁了吧！”我有些微楞，不知爷爷为何突然点我的名字，我微低下头，小心翼翼的答：“是，开学就六年级了。”
　　爷爷的目光在冉晴身上转了一圈，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开口道“不如这样吧，冉晴，你随你你妹妹一起吧，留一级的话也没什么，多少有个照应。”
　　这晴天霹雳的一句话一下子把我给怔住了，我忙转过去看冉晴，这种事，她怎么会答应！谁知她竟点头应道，“好啊，那我住林凡家好了，这样比较方便。”我顿时脸色一白，连忙转到妈的方向，妈的脸色也有些不好，不过她的修养不允许她发火，她只是安慰的看了我一眼，才淡淡的开口：“爸，这样不妥，林子身体不好，万一再连累晴晴就…”妈的话刚出口，爷爷的脸色就变了，许久都不见开口，似乎是在沉思中，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家都不愿抢这种麻烦。
　　冉晴的目光在大家身上转了一圈后，开始盯着我看，直盯得我心里发毛，她才缓缓开口道：“不，外公，我就住林凡家。林凡，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我浑身一震，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一动不动，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冉晴的最后一句话，这个从小到大被无数个人问起的无数次的问题。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人提起——我觉得我的脸色更白了。
　　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们都来问我，我又该去问谁？
　　我突然浑身发冷，我觉得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就像有个人当着所有你熟识的人的面，一刀刀割下去血淋淋地指给你看，眼神复杂，哦，原来这里是你的疤痕。
　　我知道我现在的摸样一定极为狼狈。可是我说不出反驳的话，我甚至都不能阻止他们去说。就只因为，我们是亲人。对此，我感到深深的无力，他们的怜悯，他们的好奇，亦或是他们的嘲讽，都只会让我在黑暗的深渊中被禁锢的更深一分。
　　我逃不出去的。
　　冉晴似乎看出了我的异常，脸色变幻了几下后就将目光转到秦诺和秦薇薇姐弟俩身上，他们都是大姑姑的孩子，只比我们大一两岁而已。可我与他们实在没有过多深厚的感情，这种关系很微妙，我们本应该是那种血浓于水的亲密无间的，可是，我却觉得，用最熟悉的陌生人更为恰当。
　　“嗨，帅哥，你叫什么名字？”还不等秦诺回答，冉晴就搬了凳子及到秦诺身旁坐下。无疑，秦诺是极为秀美的，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特别吸引人，虽然他只大我两岁，在学校也不怎么见面（反正碰到了也会装作没看见）但有关他的传闻我确实听了不少。
　　可我不喜欢秦诺，我总觉得他太过邪气，让人感觉不舒服。我喜欢的是像林岸那样温和的人，林岸也是我的哥哥，他与秦诺一般大，是大伯家的小儿子，但家人的宠爱并未影响林岸养成这种内敛的性格。
　　我瞥了一眼冉晴和秦诺，彼时，冉晴正兴高采烈的说些什么，只是秦诺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秦薇薇面带微笑的在旁边看着，尽量表现得端庄优雅，她总是自我感觉特别良好，认为自己是一个称职的姐姐，尽管我们相差无几，尽管上面还有其他姐姐。
　　我是极其讨厌这种氛围的，心口闷闷的，不舒服极了。我不知道妈是什么时候带我回到家的，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当然，我没有忽略掉坐在我对面的冉晴，此刻正无比优雅的喝着咖啡。我只是冷冷的看着她，也不与她说话，约莫过了五分钟，冉晴才抬起头，她那一脸的哀伤的表情让我不由恍了下神。
　　“林子，该喝药了。”
　　我扭头，对上妈那双如水的眸子，略微平静下，才愕然想起林诗华在宴会结束就离开了，冉晴也算得上是可怜了，虽说我们都称得上是她的家人，可毕竟相处的时日太短，她妈妈竟这样把她放在林家了。我仰头一口气把药喝完，又苦又涩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目光一转，冉晴正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有几分凌乱，很好的掩饰住了她的表情。
　　不知怎么的，好像是天生的血缘关系作祟，我突然有点心疼她，“冉晴，我带你去房间看看吧。”话刚一出口，我便被自己语气里的轻柔狠狠的吓到了。冉晴一言不发的站起身，默默地跟着我上了楼。我将生活用品拿到她的房间，讨好的笑：“冉晴，你别这样，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难处——”
　　“一家人？”冉晴冷笑着打断我，“林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嫉妒你拥有的一切，你这种足不出户的千金大小姐，想想都让我觉得恶心恶心！不过没关系，早晚有一天，你有的那些，我都会得到。”
　　我有些目瞪口呆于冉晴的突然变脸，我差点就要说冉晴你嫉妒个屁啊，我什么都没有，你到底是在惦记个啥啊！你脑袋让门挤了吧！我也很想问她最后那句模棱两可的话，是想靠自己得到些什么，还是说，从我这里抢走什么。不过最后我聪明的选择保持沉默，反正问了她也不会告诉我。但是心里却像打翻了的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她刚刚的楚楚可怜竟是装出来的，真是……
　　在冉晴清冷目光的注视下，我明智的站起身，逐客令都下的这么明显了，再呆下去，就是我犯贱了。走到门口时，我微微停顿了下，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明天开学。”
　　我没有转身看冉晴此刻的表情，不过我知道那一定很好笑。
　　你不是不想见我吗？可你明天不还得靠我才能进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