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知不是雪》听千风

3、叁

　　许澈练了一半的早功，就觉得手臂没了力气，抓不牢剑柄。

　　要是一个松懈，脱手出去，划伤了其他在旁练功的同道，就不好办了。这一项，在持剑修行之前，师兄们都是再三叮嘱过。

　　只得退到一旁，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看着其他人练剑。

　　那些穿着与许澈一身相同衣服的弟子，依旧一板一眼地舞着剑，全神贯注。

　　其实说起在别处，他们无论面对阅识经文，还是平日里再无聊不过的值日杂物，皆是最认真的对待，连与别人闲聊都少之又少。

　　相比之下，许澈与他的几个入门师兄，看起来像是一群石林中唯一的活物了。

　　那几个脱出利爪锐羽的师兄，一振翅就能够飞去青天中。而许澈则不同，还是一团四足的走兽，要是真的困在石林中，日日夜夜地挨下去，怕是要睡在里头。

　　许澈平日里，左居右近的，都是些不会说话的同龄人，好像只通过眼神便能够交流。他看着着急，却也不能逼着他们开口，和自己聊天。

　　他有时候就会想，怕不是因为有二师兄那样，冷着脸，作风严格，一寸一格的人，才会带得整个门派中死气沉沉，才会把他像关在一体石头柜子中一样，整日难受得呼吸不畅。

　　像他这般看了很多闲文杂书的，脑袋就里有了一景大侠风貌，再去看太白门中修炼时练的那套剑术，心里更是把它放得位置低了。

　　这样方方正正，缓慢又毫无力度的一套剑术，究竟要练上多少日，手里拿着的钢剑才能脱出形体，产生出剑意来。

　　许澈入门也修炼了好几年，手臂依旧没比山下的女子粗上多少，舞的剑也依旧是从未开刃过，好像一支木刻的玩具般，空有外形而已。

　　他自己回想起那晚，给另外一个少年，一把就拉上屋檐的力气，与他手掌里结实的剑茧，已经牢牢印在他脑海里。

　　有这样底力，成为名动江湖大侠，比自己的可能性要大上好几倍。

　　自己或许只是在这里，寄宿着，换得一间房子一张床，空耗一生时间罢了。

　　许澈将下巴靠在自己膝盖上，粗糙的外衬硌得他下巴泛红了一片，他却没有精神再去顾忌这个。他只低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穿在脚上的布鞋鞋尖。

　　“师弟怎么坐在旁边？”

　　许澈听见远远朝着自己传来熟悉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身影正朝着自己快步走来。

　　那脸上露出七分的笑意，还有三分的关切。自小到大，许澈最熟悉不过这样的一张脸。

　　只是在许澈某一刻的记忆中，对方那一头黑发，在某日再见时，就整头变作了如雪一般皓白，就像掌门一般。

　　而对方望着自己的面孔，依旧是浸满了温柔的神情。

　　“行泉师兄…”许澈抬起头来，开口应了已经站在自己身旁的师兄。

　　韩行泉露齿一笑，伸手拍了拍许澈的头，“是累了？还是觉得无聊了？”

　　“只是累了。”许澈硬装出一副从容模样，却又撇下两条眉毛，只给韩行泉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好几分。

　　“我这几天没回来，小师弟是受人欺负了？”韩行泉也翻身坐在许澈旁，侧头看着他。

　　“那倒不是…”许澈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师兄。

　　韩行泉在太白中，已入了内门，更是掌门的亲传弟子，排下来，也算是门派内众修行弟子的大师兄。

　　这样的身份，身上穿着自然是少不得多光彩几分。

　　一身的衣料，染出的白色干净透亮，几乎如丝绸一般，却又结实上好几倍。胸前外衣两侧的衣襟里，还用暗线绣了暗纹。腰上的腰带与配饰，镶了几块暗玉，做工非凡。就连脚上的那双靴子，用的皮料只一眼就能看出与众不同。

　　“怎么？看我穿得这么严谨，不舒服了？”韩行泉侧头看着许澈。

　　“不，不不，没有。”许澈连忙用力摇头，晃得他脑袋后的发带都摇上半空去。

　　韩行泉笑了笑，一撑地面就站了起来。双手在腰带上扣了扣，就将一片腰带解了下来，往许澈怀里一扔。

　　许澈赶紧伸长了手，一把接住，吓出一头冷汗。

　　“哎，在外头要穿得这样整整齐齐，真是受不了。”韩行泉一边说，一边双手绕去脑后，解开系得紧紧的发髻，几乎给他解得半松了，才被他用刚刚解下的发带随意扎了扎。

　　接着韩行泉又把外衣给扒了下去，只留得里面的中衣，坐在一旁的许澈拿着那条腰带，几乎要马上跳起来，怕这大师兄再脱下去。

　　韩行泉把脱下的外衣搭在手上，终于停下手来，长出一口气，像是满足了似地。

　　“替我拿着衣服。”韩行泉又将衣服脱手，朝许澈扔去，“把剑借我。”

　　“啊，好的，师兄请拿。”许澈又是勉强往前一扑，才接到那件宽大衣服，头上还给盖了半条袖子。

　　韩行泉从许澈身旁的地上捡起剑，仔细握在手掌里。他转头去看，站在远处的那些练着剑的弟子。

　　“我很久没练了，给你比到哪算哪。”韩行泉说罢，一反手，将剑收于身后，剑锋指天。

　　紧接着就是抬手出剑，只点到位置，便又直直向下砍去，未及地面，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又向侧面划出一剑。

　　许澈只多看几眼，马上就认出这招式来。无疑就是自己每日在早功时，一寸一寸练着的剑法。

　　同样一套剑法，却在师兄手中，被使得如行云流水一般，看得人不禁出神。

　　那剑在韩行泉手中，好像化为一体，近乎是从容般自在，却又精准，挥去收出的每一剑，残影依旧笔直刚健。

　　韩行泉余光一瞥许澈那入神目光，嘴边勾起笑意，朗声开口道。

　　“师弟，你看好。”

　　韩行泉一转手腕，用剑尖去点半空中，那一片正好落下的青翠树叶。

　　冷色的银光一触及那树叶，空气中就由那一处，炸裂出一阵快风，吹得许澈迷住了眼睛。

　　许澈再睁眼时，就看见一对指头，捏了一片奇异模样的叶子，放在自己面前。

　　那是一片只剩得叶纹脉络的叶子，原本覆盖在上面的翠绿叶肉已无影无踪，被剔得一干二净。而里头的叶脉，却完完整整，连里头最细小的分支都未断裂。

　　“这个，比起练剑有意思多了吧？”韩行泉又是露齿一笑，将这片叶子抬手放在许澈头顶。

　　许澈连忙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头顶摸索着，捏下那片叶子，放在手里，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练剑也没有多少无趣，师兄你怎么这么说。”

　　韩行泉把刚才借用许澈的剑，收回一旁的剑鞘里，伸手与许澈怀里的两件衣物交换了。

　　韩行泉抖开灰白外袍，套在身上。

　　“能觉得无趣，也是好的。”韩行泉低头将腰带又紧紧地扣在腰上，眉眼低垂着，旁人看不清面色，“有趣的事，诸人有诸人的体会，才是最好的。”

　　韩行泉扣好了腰带，抬起头来，又是一副开朗模样，他朝许澈笑了笑，“师兄我先走一步，你坐在这久了，莫要受凉了。”

　　许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朝师兄行礼道别，韩行泉也嬉笑着鞠躬还了个礼，惊得许澈更是手足无措，额头上流了一滴冷汗，站在原地看着韩行泉离去的背影。

　　韩行泉走出五六分钟路程，又转过一个青石拐角，在身侧听见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冷哼。

　　那人靠在墙边，低着头，穿了一身整齐的白衣，头发扎得严谨，却在耳侧放下一缕长长的鬓角，遮住了左脸颊。

　　“是吴师弟啊，怎地来找我了？”韩行泉露出一脸微笑，朝靠在墙边的那人走去。

　　“哼，你如今倒想着回来了。”吴溪白了他一眼，开口便是没好气地讥讽，“太白的大弟子，整日不待在门派里，在外头不知道做了什么，给外人看到了…”

　　“师弟是想我了？”韩行泉依旧挂着一脸笑意，往对方身旁凑去，“我这次回来，就依你的，多待几日再走，如何？”

　　吴溪愣了愣，转而眉头紧皱，露出一副嫌恶表情看着他，“在外头学得满口胡言乱语…”

　　韩行泉依旧笑着，伸出手勾身旁人的肩膀，却被闪过了。

　　“你还要向师尊报告，快去便是。”吴溪面色冷冷地看着韩行泉。

　　“我们一同去也无妨…”韩行泉又笑着去拉他的手，又被甩开了。

　　吴溪头也不回，一甩衣袖，闷声走了。只留下对方在原地，到身影快要消失在台阶上，他却又回头看着韩行泉。

　　那双眼睛中，依旧是好像连风也足以冻起来的寒意，却有细微的光点在其中闪动。好像是仔细把韩行泉打量了许久，在心里琢磨了什么。

　　“你不去师尊那了？”吴溪终于是开口。

　　“去的。”韩行泉身形一动，就使了轻功，轻轻落在对方身边，“多谢师弟等我。”

　　“哼。”吴溪抬手整了整领口，径直朝前走去，步履平静，不再回头看跟在自己身后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