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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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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座牌坊
林余氏的尸体在下游被寻着时,远近村子的人都来了。单薄苍白的丧服裹着女人娇小的身体,经过河流的冲荡显得肮脏污秽,湿乱的头发缠在一起紧紧贴在发绿的脸上。年轻少妇和孩子们都别过脸去不看,然而也不离开。几乎每个人都一边厌恶地掩鼻,一边崇敬地思索。
就在七天前,下游浮起另一具尸体,便是林余氏的丈夫。那时的林余氏只知跪在灵前不住地哭,不住地往火里扔纸,悲怜自己只嫁来一年便守了寡,未曾想还有更可怕的事儿即将降临到自个儿头上。
第二天的夜晚,林余氏在灵前一声不吭,显出一副呆愣样子来。婆婆便是这时来唤她的。
林余氏本就有些怕婆婆的,更何况两人就面对面坐在带点老人特有的霉味儿的房间里。林贺氏见儿媳紧张的样子,试图用微笑来宽慰她。但她不知道,那点微笑使她暴露了饱经世事的人特有的阴险。林余氏脑子里蹦出“笑面虎”这个词来,反把自己吓了一跳。
林贺氏并不擅长开门见山,于是便先做作地哭诉了一番儿子的死,才说:“等头七过去,族里长老便会来与你说些守寡女人的规矩,你可已经想好了?”林余氏茫然地问:“想好什么?”林贺氏满脸吓唬人的模样,说出来的话也的确十分吓唬人:“你是要殉情呢,还是要断指立誓守节呢?”说罢还炫耀似的给她亮了亮自个短了半截的小指头。
林余氏脑子里轰的一下,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婆婆在一旁高谈阔论自己当年如何立誓不改嫁,如何手起刀落,令族人失色···林余氏什么也听不到,只看到婆婆的嘴一张一合,另她生厌。若她可以不顾长幼尊卑的教导,可以不顾那些对女人的行为的约束,她真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撕碎那张嘴,扯破老太太皱巴巴的脸,老太太准会跪在地上求饶呢。她陷入这种臆想之中,无法自拔,甚至忘却了最近正面临的生死抉择。她一个劲儿抽着别人耳光,掐着别人脖子,那个人一会儿是精悍的婆婆,一会儿是文弱的丈夫,一会儿又变成了自己···她忽然浑身一颤,默默地哭了起来
见她一哭,婆婆立即打住,责备自己说得过于吓人了,一边安慰她,一边在心里埋怨她的胆小。
那一夜林余氏是在寒颤和与恐惧中度过的。她总想象出自己被族中壮汉按着脊背跪在长老们面前的场景,她看到了他们说教时的不耐烦和她甘愿赴死时长老眼中的狂喜。她甚至可以想象出若她不愿死去宁愿守节时,操刀之人抑制不住的被血腥浸染的兴奋。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只冰冷的手不经意滑上了自己的腰——她几乎要尖叫起来,混乱与恐惧之中她整个身体向床边一缩,一只手颤抖着向床的一边伸去,反复摸了摸才放心地将手缩回来。几乎是彻夜未眠。天快亮时,她才摸索起来套上丧服,将冰冷的水使劲往自己脸上泼,借着黎明的光在水中看到了湿漉漉的自己。已经不知道还有几个黎明了,她忽然恨起来,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要活下去。接着她惊讶而坚定地将这个想法念了出来:
要活下去啊!
她忽然直起了身,竖起了自己的小拇指,自信而冷酷的笑了笑:一截小指头换一条命。她忽然不明白自己这一夜在害怕什么,这是多么值的一笔买卖啊,熬到五十岁还能为族里争一座牌坊,赢得族人的尊重。她越想越觉得这根小指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而是族里的,在小指头落下的地方将长出一座牌坊。她不再在乎小指头,昨夜的恐惧全然消失了,只剩下牌坊带给她的荣誉感。要活下去的信念也给了她无限力量,她挺起胸脯,拉开房门扬着风走了出去。
有那么几天,她都是这样骄傲的,尽管表面上很悲伤。她已为头七之后的事做好了准备,甚至将在长老们面前的说辞也已回顾了千万遍,也十分自信这些话能够打动那些长老们。但是,但是,应当是在第五天,她所有的计划又都被覆没了。因为她有了一个更好的,更完美的办法。
长姐初回娘家奔丧时,由男仆陈三扶下轿。林余氏只礼节性地问候一下。然而,在一次秘密的交谈之后她们之间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默契,这种默契使她们相互帮衬,仿佛是得到了暂时的安慰。
在头七的前一天晚上,林家后门被轻轻推开,林余氏的脑袋从幽深的庭院中探出来,先是左右看了看,确认这条小路上是否真的没有一个人。她合上背后的门,一阵阴冷的风拂起她如雪的面纱,她有急忙掩住。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小树林,僵硬的叶片终于被风刮落,永远离开了大树。她想,她也终于永远地离开林家了,她不再是林余氏,而又是余碧了,不久之后,她将重尝新婚之喜。回首望去,一盏昏黄的灯笼就挂在檐下,在阴风中温柔地摇荡着。
她踩这枯叶逆着风走,树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伴她走到了尽头。她看见一个女人正在月光下温柔地望着她,还有一个男人骑在马上。
长姐说:“他往后必能好好照顾你,你放心随他去便是。”
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有人发现我走了怎么办?”
长姐温和地笑着:“你到下游的时候,把丧服脱去扔进河里,这事儿便结了。”
她恍然大悟。
她将手伸向男人,男人却直接握住她的腰将她放在马背上。也不说一句话,扬鞭便去。
她脸上已然荡起红晕,找了个话头便问:“你真的是个做生意的?”男人只嗯了一声。她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沉稳,也发现了这个男人与她的亡夫截然不同,便又十分向往以后的生活。
到了下游,她要下马去,男人便将她抱下了马。这种若有若无的肢体接触让她又兴奋又紧张。除了父亲和那个刚死的,她没见过别的男人了。这是她借月色偷偷看了他一眼,看到他令她似曾相识的方正的额头。她早已隐隐约约想象出了他的模样:应当是普通的强壮的模样,而不是文绉绉的。
她走到崖边,开始解开丧服的扣子。男人这时将手搭上她的肩。她转过头去看他,却这才忆起了他的眉眼,那样的熟悉,甚至还来得及回光返照地大叫一声:“陈三,怎么是······”
男人眼中露出凶光,粗糙的手掌覆在她的背上使劲一推。
此时,林贺氏慢悠悠地在宗祠前点了只蜡烛,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祖宗保佑,林氏一族第二十三座牌坊已经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