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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后记(2) ...

  •   衰老死亡是无人可以避免的,又珊虽然不是无产阶级革命者,但是对于肉身的自然变化看得很开,这或许得益于深谙自然道法的钱海山影响,尽管她已经年过花甲,鹤发鸡皮,身体机能也不可避免的老化,但依然没有太大的感伤。人生一世,生老病死都是归宿。
      但是她今天才深刻认识到:老,跟老也是不一样的。
      她老了,依然是个清清爽爽的优雅老太太,而周乔,就是躺在病床上的行尸走肉。
      她不知道这个形容是否有些不敬,然而她确实是有些吃惊的。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生老病死,以为也就那么回事了,可是从没有这样一个病人,整个人有这样的暮气和绝望感。
      郑耀先临走时,是落幕无悔的坚定;马小五临走时,是无牵无挂的幻灭;冷眉珊临走时,是久经病痛折磨后的解脱、和对女儿的深爱不舍;而她的公公婆婆,还有很多上级领导,都是带着恐惧无奈而去。
      而周乔的状态,就仿佛是阿鼻地狱中受尽酷刑的魂魄,苦痛到无可遁形。活到这个程度,一般人寻求安乐死都有可能了,难得听小护士说,她还算一直积极治疗。
      或许这也是周乔艰难求生到今天的不二法门吧。
      周乔形貌大变自然不用说了,她毫无力气的摊在病床上,头发全都白了,眼睛眯的厉害,整个躯干上,就没有一块肌肤不透露着松懈和无助。
      这么好的经济条件,和如此痛苦的人生境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珊自以为的铁石心肠,都不由得为之哀窘。但是她也是在人世间几十年磨练了,并没有贸然开口,她就这么个犹犹豫豫,怕周乔看不清楚她,慢慢地走到她的病床前,拿过一个椅子坐下来。
      周乔注意到了,喑哑开口道:“你来了。终于还是你。”
      又珊不明所以,轻轻扶了一下眼镜,尽量挑了一个无害的话题说:“是啊,我来了,你这儿位置装修都挺好的,就是不太好找。也算闹中取静了。”
      “都忘了你是搞建筑的,建设和房地产不分家,你要不是因为冷阿姨走了之后心灰意冷,现在不管是在省里的建筑集团,还是自己出来单干,都不是这个身价了吧。”
      又珊微微不悦,也不好跟她计较,只是说:“还好吧,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们家老钱更绝,还想带我回他们老家那块住菜园呢,他设计院子格局我装潢室内,真正地田园将芜胡不归。”说着说着,才意识到周乔眼神越发暗淡,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住了嘴,但气氛不免就尴尬了起来。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事业成不成功也就都那样了,彼此见了面,除了家庭和身体状况,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可是她要和周乔说这个,她都觉得自己是伤人的。因此也只有沉默。
      周乔长叹一声,良久方说:“行了,你,本来就处处比我命好。也不是显摆,我不介意的。”顿了一顿,忽然又自嘲说:“想我年轻时候作的那些事儿,有今天也是应该的。”说到最后,悲凉毕至,却又带着置之死地的悔恨和痛苦。
      这扑面而来的负面情绪,又珊感到非常压抑,她这才注意到,原来周乔的眉眼之间,很像郑耀先,但也只是皮面相似罢了,郑耀先那从容和无悔的风度,周乔是永远无法企及的,当然,她马又珊也做不到。
      仿佛人老之后归于本真,周乔和马又珊第一次有了血缘上的共振反应,她随之也问,“我听说,他最后,是你送走的。”
      又珊点点头。周乔忽然落下泪来,说的很轻也很痛苦:“这些年,我...真的很后悔,我不知道该对谁说,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说,所以,我只能找你了。”
      又珊一下子慌了,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在这一刻仿佛失灵了,她手毛脚乱地找出点卫生纸来,想去为周乔擦擦眼泪,却也别扭的很,只好笨拙地把纸巾塞在她手里,自己思量一下,说:“当年,也不能,至少不能全怪你吧,我...其实挺记仇的。所以也不想来见你,一直拖到了今天。”想想也不是不后悔,就是说不出口。
      又珊说到这个,想了一下,从编织袋里取出一个包装陈旧的小盒子,转过头去说:“其实,我也是想把这个东西给你,算是,一个了断吧。”
      周乔也没有抽泣太久,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她颤颤巍巍接过了已经褪色的天鹅绒方盒,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是一个同样陈旧的蓝宝石戒指,工艺和纯度都没有什么特殊的,但是戒指下又压着一个小小的便签,一看就是几十年前的草纸,上面写有娟秀的几个繁体字,“周乔嫁妆”。
      周乔的手指不可遏止地抖动起来,死死盯着马又珊,希望得到一个解释,马又珊叹息一声,说:“这是十年前,有关部门转交给我的,已经过了保密期限了。它是证明我们。。。生父中,共地下党员身份的唯一铁证。生母应该就是发现了它,才...。总之她既然留下话来给你,我成全她。”
      周乔哀叹一声,苦笑说,“你成全她,谁来成全我呢,她自杀的时候,把整张脸都毁了,血肉模糊,我看到她那个样子的时候,我才四岁啊。”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你,你不知道你自己长的多像她。每当看到你,我就想起她,为什么她会不要我,就这样决绝的走了。”没有人知道,一个幼年的孩子,看到自己的亲生妈妈血肉模糊的尸体,是怎么样的惊慌,纵然秋荷妈妈如何慈爱,又怎么能阻挡外界对她的歧视和唾骂?没有人知道,她是多么想念走路一瘸一拐的爸爸,哪怕他老是唯唯诺诺的,还说谎骗人,没多少钱给她买糖吃,那也是她的爸爸,可是爸爸骗了别人,也骗了她...
      周乔的泪水打湿了眼眶,无力地靠在床头上,说:“我不要,你拿走吧。留下也没什么用,我戴不成了,我那帮崽子也不配这个。你不是有个女儿吗?留给她吧。”
      “嗨,你不知道吧,我们家霖霖早就结婚了,儿子都要上小学了,淘的要命。你给她这个,也用不上了。”又珊说着,无奈而又带点宠溺。
      周乔看着视像里模糊的她,心里酸涩,又珊这平凡的幸福,是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的,或许,最初的最初,她被冷眉珊阿姨抱走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几十年前,她充满愤懑,如今看来,她也只会想,命不可逆啊。
      “叫你来说话,我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周乔苦笑,眼看说没说几句,暮霭沉沉,夕阳西下,天空已经渐渐由红转黑,她也低下头说:“你回去吧,我这个状态,过了病气不好。”
      马又珊一怔,说:“不是,你大老远把我叫来,就这么把我打发走了?”
      周乔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情知斗嘴斗不过,何况自己也没这个心力了,就淡淡说了一句,“难道你想我们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吗?”
      说是这样说,马又珊也没心思跟她客套,主要是两个人实在不熟,可彼此间的关系,又很尴尬,也只能礼貌告辞。
      但命运的无常在于,马又珊于第三天收到了医院的通知,周乔病故。
      那一刻,又珊骤然懵了,竟然真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手掌一颤,电话滑落在沙发上,传来小护工尽职尽责地叮嘱,“马阿姨,请您千万节哀,对了,周阿姨还千叮咛万嘱咐,您一定过一段时间再去一趟XX律师事务所取一些东西,一定过上一段时间再去。”
      彷徨过后,又珊倒也不是那种天塌地陷的痛苦,就是觉得,心空落落的,这一辈子的纠葛,看似轰轰烈烈,其实也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
      想到周乔的身后,她有点替她不值,也仅此而已。
      不过,由此她也见识到了一场八点档狗血版争产大戏,什么长子长孙认为房产尽归自己,女儿辩称她归离异母亲抚养付出最多感情最深,小儿媳妇又拿出未公证版的遗嘱,总之好一场热闹,就差没闹到电视节目上去。单看架势,好像是澳门赌王家在争产,其实后来钱霖估算了一下,扣除丧葬等种种高额费用,每家分到的财产,也就能买辆丰田低配车。
      钱霖为此还说,“妈,您看看,我比大姨家那群,实在是孝亲典范自立楷模了吧。”
      这样闹哄哄好几个月后,又珊终于去了律师所,签字确认之后,拿到了周乔留给她的一个保险箱,里面也没什么太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一些又珊当初给她的资料,和那颗曾经被视若生命的蓝宝石戒指,只有一个档案袋里装着一张从未见过的黑白照片,那是典型的建国初期风格,两张并排的椅子上,坐着夫妻两人,男子戴着眼镜,虽然端正略显操劳;女人却好像云霞一样明艳动人。她们各抱着一个孩子,大点儿的女孩活泼一些,小手拉着母亲怀里的小妹妹,眼睛没看镜头,笑的却格外甜。
      照片背后写了一行字,“父亲周志乾,母亲林云燕,周乔,周深。”
      那一刻,在高档精致的律师事务所里,满头白发的马又珊忽然心脏狂跳,放声大哭,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后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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