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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君心悄如夜中星,时浅时无时沐明 ...

  •   书房小间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更是安静得有些可怕。景眉瞧着他背上的伤痕稍稍发愣,几处伤口边缘已经长好,唯独那几处挑出毒物的针眼恢复得慢些,估摸着再将养个半月,这伤便好全了。

      她并不是头一次看见他的袒|露的身体,他显然是习武的体魄,宽厚的脊背上遍布着横竖刀口,但每每想到那上面的每一处刀痕都是自己亲手刻下的,便觉得心尖揪起,隐隐作痛。

      他稍稍偏过头来,声音沉稳,“姑娘有话便说吧。”

      “方才听公子提及谢枫,我倒听了些消息。”景眉斟酌片刻,既然他有意提醒自己,她还是决定将这事明白相告,“此人善蛊术不假,公子受伤那晚也去过四角街尽头的暗巷里,只是我还想不明白,谢枫与公子之间并不相识,为何要取公子性命。”

      赫迦一听便明了,她依旧不知是自己引她深入虎穴的打算,想来此时还有转还的余地。

      这样也好,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她或许还会听得进他的话。

      “谢枫与我,并没有什么仇怨。”

      景眉轻叹了一口气,劝道,“公子还是莫要掉以轻心了。此事我也打听过,如今谢家分作两派,三太爷与谢枫原是四王旧人,后来受当今陛下打压,许了嫡系莫大的官职,九皇子秦子旸也颇受陛下赏识,谢三太爷多少有些不甘……”

      凤景眉将提前和好的药膏小心涂在伤口上,目光在那些伤口上流转,“若真说有什么芥蒂,约莫着谢家冷眼瞧谢昭仪娘娘的十三殿下风头太过,又听闻公子与十三殿下一向交好,急于剪去十三殿下的羽翼,故而在司马公子府上下手,来一个借刀杀人,栽赃陷害。”

      听凤景眉打开思路说得头头是道,且条理清晰,必然是深思熟虑一番的,便知道她已经花了心思去查。

      她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赫迦比她更知道其中的利害,万一成了谢家对付的目标,那她往后的处境……

      说到底,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不该开这个头,把她也卷了进去,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

      赫迦见缝插针道,“凤姑娘所言不无道理,但仅凭臆想只怕不能查出些什么,不如就此作罢?”

      “不妥。”凤景眉稍稍思虑片刻就摇摇头,手中的动作也停下来, “我去谢府瞧过那谢小妹的病,总觉得和两年前先太子薨逝时的症状相似,却又轻许多,明显是做样子给我看的。当初我因与太子和亲而来到中州,故我凤府也为此事也受到了牵连,既然此事牵扯到我凤氏一族,这才刚有了些眉目——”

      “请凤姑娘不要再查下去了。”赫迦未等凤景眉说完便开口,转过身来,一时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浅棕双眸中瞬间稍有些怒意,景眉也吃了一惊,“公子今日是怎么了?”

      赫迦才要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复又道,“先太子是因染疾而暴毙,凤府虽受到牵连,但也未动摇根本,如今已风平浪静了,凤姑娘再要追查下去,只怕激怒了谢氏一族,让姑娘如何自处?”

      凤景眉见赫迦竟如此说,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的做派,也难怪在龙曜城中十三载博得“不惹是非”的名声,景眉心中发寒,盯着赫迦不露怯色,“谢氏虽居高位,但我凤景眉从未惧怕过。我凤府做事一向坦坦荡荡,若真是被谢氏泼了脏水,我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赫迦见凤景眉丝毫没有回转之意,振声道,“姑娘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以大局为重,姑娘若再查下去,我只怕——”

      “会怎样?谢氏一族难道会杀我灭口?”景眉声音渐高,一股无名怒意不知从何而来,只将这些话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我左右是凤家的女儿,亦是血肉之躯,断断做不到如公子一般冷眼相待,大约就是身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

      “姑娘若再坚持凭一己之力查下去,我怕……”赫迦声音渐小,目光落在桌上那无关紧要的茶盏上,“……怕我也保不住你。”

      凤景眉垂下眉眼,苦笑一笑,“景眉何德何能,劳驾公子的庇佑。”

      盏中的清茶已然凉透,却不及她的话冰冷刺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赫迦自知触怒了凤景眉,小心斟酌着用词,生怕她一意孤行,“凤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当全力报答。若凤姑娘当真决意去查谢家的旧事,我也可暗中帮忙,如此凤姑娘也不必亲自涉险。”

      现下什么都比不上她的安全要紧。

      “我当日救公子,从未想着公子的报答。倘若公子把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看得如此功利,万事都求自保,那便只当我从未与公子相识吧。”凤景眉说罢,收拾起药箱来,冷冷道,“今日的药已换好,公子伤势已近痊愈,往后我也不必再来了。”

      “凤姑娘……”

      凤景眉挎好药箱,朝赫迦揖揖手,正如在八方阁初见时一般,“公子保重,就此告辞。”

      “凤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

      凤景眉推门而出,叫上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婢女瓶儿。赫迦立即敛好白袍追了出来,然而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小园深处,瓶儿不明所以,在其后紧紧跟随,时不时地回头瞧瞧。

      此时孟迁迎上来,大约是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主公这是怎么了?”

      “去挑两个身手不错的暗中保护她。”赫迦心急时眉心紧蹙,抓住孟迁的手腕忙吩咐一句,“她这样意气用事,迟早会出事的。”

      “主公不是希望凤姑娘彻查下去吗?”

      这话问得赫迦自己也稍稍一愣。

      是啊,明明是自己布的局,怎么突然自己就先反悔了呢?

      赫迦突然害怕起来,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这当中的关系原本已清晰明了,却被景眉绊住了手脚,他看着她一步步逼近真相,却更加提心吊胆,害怕凤府还未得到消息,她的勇敢却先触怒了谢家……

      往后呢?任由谢家对付她,这难道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今时不同往日了。”赫迦长出一口气,“谢枫主动上门,说明已经有所察觉,景眉即便不查下去,凤府也必定讨不了好处。”

      “主公,您还是——”

      “谢家的人下手干净利落,两年前先太子的事就是前车之鉴。”赫迦自顾自地说,似乎没注意到在一旁的孟迁,“我怕她再查下去,会自投罗网,万一凤府会无动于衷,舍弃了她,就像一枚弃子……”

      一枚弃子,就像他一样,被丢在遥远的封霄,活着时能物尽其用,倘若死了也只能被当做奸细、受人唾弃的一枚弃子。

      赫迦心实一颤,蓦然一阵钝痛,这颗原本已经像石头那般坚硬的心,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痛过。

      这一次,他是心疼景眉。

      当初被凤家送到封霄与先太子和亲,以维持凤家在封霄岌岌可危的地位。如今先太子死了,她就被当做人质押在龙煜皇帝手中,牵制着凤家全族的一举一动。

      难怪她会如此说,倘若公子把任何人之间的关系都看做如此功利,倘若任何事都看做与自己无关,那么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主公。”孟迁亲眼见凤景眉夺门而去,自知赫迦心情不好,于是小声试探道,“风岳馆刚刚传来消息……”

      “什么事?”赫迦心不在焉,瞧着景眉离去的方向,好容易收回目光,“琐罗使臣妥依罕氏今日抵达京城中,日落前递了名帖进来,邀主公三日后在尽欢楼一叙。”

      意料之中的事。

      赫迦在门边靠了半晌,双目微合,整理纷乱的思绪回到正事上来。许多年不曾有这般疲累,今日见景眉愤然离去,心中不知为何竟波涛汹涌起来。

      倒是景眉的那句话点燃了他心中熄灭多年的那把火:男儿自当热血,不该是那副贪生怕死的懦弱模样。他紧靠的墙根席地坐在了廊上,遥望空中一轮淡白明月升起,皎洁而无瑕。

      心如灰木身如舟,
      残星瘦马,古道西楼。
      此情不做月下语,
      半驮乡音,半驮情愁。

      很多年前他想得明白,自己为琐罗送来封霄的质子,有母后和阿捷琳做质。他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母国的利益考虑,苦心经营,一门心思扑在琐罗与封霄之间的局势上,除了一颗牵念家人的私心,再未动过旁的念头。

      可如今想起这些年的暗中筹谋,突然深感疲累。想要退一步,他早就没有退路了。

      “主公,这石板地阴寒,要不小人这就送您回房中歇下吧……”

      “孟迁。”

      “主公有何吩咐?”

      “你跟了我这么些年,除了听吩咐,除了朝局上的事情,就没有旁的可想么?”

      “主公的意思是?”

      “我突然觉得过往的十多年都是一场梦,浑浑噩噩地做着阴险的事,不曾有过自我。”他想了想,瞧着夜空中点点繁星,“你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

      “主公接近凤姑娘去查谢家事,难道不单纯是为了打压凤氏族么?”

      赫迦早料到他会这样说,再瞧向孟迁时,他却浅浅一笑,接着问道,“主公暗中布局,每一步都走得仔细又小心,或许主公自己都没想到,会把自己布进去吧。”

      他虽当局者迷,但孟迁心中却如明镜似的,也俯下身来,同赫迦一样席地坐下,如两个大醉的少年坐在墙根底下,他比赫迦年长几岁,看待这世间种种多少明白些,于是对一脸困惑的赫迦笑笑,“主公这是动情了。”

      赫迦一双深邃棕眸瞧着他,有些不解,“我?动情?”

      这些年来,他仔细管理自己的感觉,时刻提醒自己不可与中州女子有染,时日长久,清规戒律也成了习惯,早不知何为情丝绕指柔,长发绾君心的事了。

      “主公压抑了多年,一朝动情,心中自然承受不住。”孟迁坦然,比旁人都了解赫迦心性,“主公亦是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这些天来属下都看在眼里,凤姑娘温婉大方,日日屈尊为主公换药,都说医者父母心,或许凤姑娘对主公还不曾动男女之情,但主公的心思,可都写在这双眼睛里了。”

      琐罗人的长睫深目,恰恰是这双如星明眸出卖了赫迦的真心。

      海底月是天上月,
      眼前人是心上人。
      向来心是看客心,
      奈何人是剧中人。

      赫迦阖眸,迅速想好应对之策,“罢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是时候。景眉这一去我不放心,你叫发飞鹰令叫青黛回来,再挑选两个身手好的暗中跟着景眉,切莫叫她发觉。”

      孟迁眉眼一弯,“主公这话方才说过了。那使臣那边?”

      “派人去告诉妥依罕,三日后我在尽欢楼等他。你亲自去库房拣选些好的,明日一早给风岳馆送过去。”赫迦缓缓起身,朝卧房走去。

      “是。”在他身后,孟迁恭敬道。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不是好人,说白了是与女主立场相左,不存在三观正不正的问题。在认识景眉之前,处心积虑地想引起凤家与谢家的斗争,让十三坐收渔翁之利。
    可没想到自己对景眉姐姐动了情,于是悔断肠子。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想挽回这个局面。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为了自己的痴心,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们的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

    【另注】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张爱玲《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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