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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鱼 ...


  •   大海才是鱼的归宿。

      他第一次见到鱼是在诺维岛当地专为游客开辟的小型机场,鱼是他做私人导游以来接手的第23名游客。
      白肤金发,典型的欧美女性长相,脸颊略带圆润的婴儿肥,身材却火辣苗条。面部轮廓清丽柔和,立体却不带棱角,一双眼埋在不反光的桃粉色心型墨镜之下,透出玛瑙般漂亮的渐变瞳色。
      他犹记得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天,她踏着这座小岛缠绵而潮湿的雨季含笑而来。
      无袖深V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诱人与性感,□□的上臂渗出绵密的汗珠,在航站楼终日不灭的灯火下泛出熠熠光泽,撩拨得人心下一阵酥麻。可她似乎又并不是在刻意卖弄什么,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她的身体里漫散出一种独特而个性的风姿。
      “是珍妮弗小姐吗?您好,我是您这次四日环岛游的私人导游,你可以叫我戴。”他一边粘贴复制着前22次的经验措辞,一边又习惯而自然地接过对方的行李箱。
      箱子的颜色十分鲜艳,彩色竖条纹整齐排列,像岛上五颜六色的特色民居。
      她撩唇一笑的同时,动作推挤着两颊的雀斑微微上抬,“嘿,戴!我从十八岁就没有人叫我珍妮弗了,因为美国有太多的珍妮弗,不信你可以去第五大道上喊一声,绝对不下五十个冲你回头!叫我鱼吧,周围的人都叫我鱼,我喜欢他们叫我鱼!”
      鱼。
      他在口腔里默默地咀嚼着这个字,莞尔又无所谓地笑笑,“好的,鱼小姐。”
      自称“鱼”的珍妮弗继续道:“我今年26岁,是美利坚玩物丧志的一代。我是个疯狂热爱自由的人,职业自由,信仰自由,一切名词我都会以自由来定义。我来自美国肯塔基州,你可以很容易记住这个地方,因为它是KFC的故乡。
      “我一直在寻找自由的地方,很显然,大海才是鱼的归宿。”
      一席话听得他云里雾里,以他仅有的22次经验,他自然是难以招架。
      最终他只得匆匆回答,“你实在是特别,鱼。”
      “哦,戴!”鱼忽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我喜欢东南亚的男人,但你真的不像,你看你穿的多像无趣的中学生,正经的过了头。”
      他条件反射地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GAP纯棉套头衫、Levis牛仔裤、New balance966运动鞋……
      按常理说应当是极其正常的穿着,甚至还可以说是迎合了美国友人的审美。
      显而易见,鱼是个奇怪的女人。

      他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到酒店接鱼。
      她换上了一条宝蓝色的无袖连衣长裙,玲珑有致的身材显出几分高挑与骨感。
      他还记得临上车前她问他:“戴,我们多久才能去看大海?”
      “每天都能看到大海,不过今天我们不去海边,只能在坐车的时候看到。”他自认为回答得甚是合理。
      “哦,好吧。我会耐心等待的。”
      鱼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灰霾。
      车子开离酒店的时候,空中乌云卷集落下这天的第四场雨,雨滴凝满车窗,刮雨器开始一杨一顿有节奏地运行。
      “你来的可真不是好时候,6月到9月是岛上的雨季,一天得下十几场雨,好在停得也快。”他无奈解释。
      “真像女人的脾性,忽好忽坏,忽晴忽雨。”她撩唇一笑,“我大概也是如此。”
      “这个比喻倒也贴切。”他在红灯口停下。
      “嘿,戴,你们这里都没有人行道吗?”
      “你发现了?”他踩下油门,“因为这里的人认为走路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大家出门都喜欢骑摩托。仔细看看吧,沿着路边的窨井盖散步的人都是你们欧美人,还有中国人。”
      “真是个爱偷懒的民族。”鱼往脑袋上扣上一顶黑色的渔夫帽,他从后视镜里看过去,感觉多了几分俏皮。
      “不得不说在这里走路是一件危险的事。”他将手臂懒懒地搭在窗框上,“东南亚蛇很多,岛上蛇更多,走在路上随时都可能被蛇噙上一口。”
      “要是从树上掉下一条蛇盘在人的脑袋上,那岂不是很滑稽?”
      “是的,当然。”他有些想笑,“你知道东南亚的割胶人都是怎么对付蛇的吗?”
      “用杀虫剂?防狼喷雾?”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当然不是。那些割胶人会随身背着两把刀,一把刀割橡胶,一把刀是如果被蛇咬了,咬到哪里就砍掉哪里。”
      和他遇到的前22名游客都不同,听了这话鱼显得十分淡定:“有意思,不过这可不是在对付蛇,而是在对付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可以这么说。”
      “嘿,戴。”鱼又冷不丁来了句,“你可真是个无趣的男人。”
      他略显迟疑,“怎么讲?”
      “开车来点音乐不是更好?”说着,鱼摁亮了手机屏,“我喜欢披头士,喜欢到要死的那种。这世界上就算所有人都死光了我都不觉得可惜,可是约翰列侬的死让我痛苦万分,就像那颗子弹是穿过我的脑子一样。血肉模糊,特别真切。
      “他该拥有不老的生命的。”
      男人醇厚的嗓音从手机播放器中和缓流泻而出,后视镜里的鱼沉醉地闭上了眼睛。他看着镜中的女人呆了呆,当约翰列侬唱到最高潮情深之处时,他彻底沉沦了。
      鱼说的没错,他是个无趣的男人。
      他在这座岛上待了25年,从出生到现在,整整25年。
      他熟悉这里的街街角角和人情世故,他在中英文交流上毫无障碍,所以在导游这种极尽模式化的行业中他如鱼得水。但不得不说,从第一次到如今的第23次,他都在做着无趣的复制。
      他每天穿着鱼口中正经得过了头的衣物,没有车载CD的伴随开往一条条相同的路。他的日常生活像是被提前编写好的程序,连微笑的弧度、说话的语速都是程序里既定的符号,每一分每一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挣得不少。可他没有像鱼那样清晰的人生目标。
      他没有想过自己是谁,自己要去哪儿,或者说多久结婚生子有一个自己的家。除了佛,他没有偶像,更没有信仰。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哪一天,或许到他老了,或许等他死了。

      鱼说这一天过得十分聊赖。
      她说她讨厌这里无处不在的香料味,这些味道刺激着鼻腔好似要让她窒息。她说她受不了佛殿里高僧淋在她头顶的圣水,她觉得这类似于某种恶心的粘液。她说她从早数到晚上这里一天一共下了十三场雨,每场雨不超过三分钟,他看得出这让她的心情变得更糟。
      可是她爱上了岛上特色的榴芒冰激凌,以至于他一天之内带她去了5次711。
      “我想你应该试试这个,”穿过夜市的水果摊时,他指着一堆椰子说,“一直吃冰激凌会拉肚子的。”
      鱼咬着冰激凌,看看他又看看椰子,“哦,戴,忘了告诉你,我讨厌椰子。”
      见女人作势要走,他立即拉住她,“或许你应该试试,这是当地的大象蛋椰子,味道香甜。”
      他不想让鱼觉得这一天最不无聊的事就是吃了五支冰激凌。
      “大象蛋?有意思……”她喃喃着,“那就买一个吧,戴。”
      鱼喝了椰汁的反应并不算糟,甚至可以说是出乎意料的好,“我想我喜欢这个味道。”
      他故作得意,“所以诺维岛并不只有榴芒冰激凌那么简单。”
      “哦!戴,我们明天可以去海边了吗?我想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有一种想要脱光衣服跳进海里的冲动!”
      “当然,当然可以,”他有些无措,“明天我们会坐长尾船去贝壳岛,然后坐快艇回来。”
      “真是棒呆了,戴!”
      她的玛瑙色眼眸里闪烁着晶晶亮亮的东西,仿若沉入深海的北极星。
      回程的路上,他十分贴心地用蓝牙音箱播放了披头士的歌,见鱼没睡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注意到岛上的房子了吗?”
      这是前22名游客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似乎是得知明天要出海的消息,似乎又是听到了披头士经典的《Hey,Jude》,鱼的心情显得很好,“注意到了,颜色特别鲜艳,像糖果和蛋糕。”
      他倏地笑了,声音轻柔,“这是我们国家的七彩文化,如你所见岛上的房子颜色都极其鲜艳。在这个国度,人们喜欢色彩斑斓的东西,甚至我们每一天都有一种代表色。”
      “比如?”
      “比如周一是黄色,周二是粉红色,周三是绿色。”
      “你生在了一个有情趣的国家,可你不像。”
      “我不否认,我是个无趣的人。”
      他将车子拐进来时的路口,“如果你问我对什么感兴趣,我可能会勉强跟你说佛。老实告诉你吧鱼,我并不算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但这或许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们国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信仰佛教,这里的每一个男人都至少拥有三个月出家的经历,以报答母亲生养。我们会在做每一顿饭的时候多备上一份,为的就是舍给前来化缘的和尚。我们生在寺庙,死在寺庙,每一个人都有守护他一生的佛牌。
      “我们相信生命的轮回,相信终点也是起点,相信一切善念。”
      他控制不住自己要把这些告诉鱼,因为他想向她证明自己并不是完全庸碌。
      “可是戴,这一点也不酷,你值得拥有更酷的追求,就像我绝对不会把基督教当成我的最终信仰一样,我向往自由。”
      自由。
      他以同样的角度透过后视镜望着鱼,莫名感到一丝的怅然。
      那到底什么又是自由呢?
      “第十四场雨,今天结束了。”鱼用食指戳着窗子,雨滴隔着窗子从她的指腹滑下。
      “很遗憾,没能让你觉得自由。”他有些抱歉。
      “这不怪你。”她似笑非笑,“怪只怪我和陆地没有缘分。”

      这场雨竟下了一夜。
      海上浪情不好,长尾船一路颠簸。
      那天的印度洋就像是一只怒火中烧的狮子,亦深亦浅的蓝色层层堆叠,四米高的海浪拍打着小舟频繁翻涌。后浪推挤着前浪激起一层又一层的乳花,又被打成点点细沫在低空飞旋,砸在人们的眼睛和脑门上。
      有人开始呕吐。
      鱼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竟笑了,“戴,这可真刺激!”
      因为海浪声太大,他只注意到她嘴角的开合,并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可是他看得出来,此时此刻的鱼是快乐的。
      是自由的。
      他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海水,对面前的女人露出会心的笑容。
      她的身后,乳白的浪头辗转往复,肆意吞吐;而他的眸中,女人笑靥如花,却宛如一场迷梦。
      上岸后,鱼对他说:“我喜欢被自然吞噬的感觉,这让我感觉到它的伟大。我爱极了海,就像你爱极了你的佛,所以我几乎走遍了这世界上所有著名的海域。
      “十六岁那年我从高中辍学,之后我花了十年的时间去追逐大海的足迹,海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没有固定收入,不怕你笑我,到现在为止我都还在花我那个换了四个老婆有九个孩子的万能老爸的钱。我不会住在一个地方超过一个月,因为我的步伐从未停止过,也不能停止;我从未想过功利地去做任何事,比起挣钱,我更喜欢无偿在Twitter和Instagram上为我的fans们分享一些旅游线路。
      “我曾经在地中海的Cyprus连续泡了十二小时的海水,上岸后身体每一处皮肤都皱了起来,可是我的大脑却无比振奋。只有在大海里,我才能感到毫无压迫感;只有在大海里,我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自由地活着。”
      没有阳光的天气,海风将这段话吹得支离破碎,可是他却完整地明晓了属于鱼的人生观。
      毫无压迫感,自由地活着。
      这些都是她用生命在追求的东西。
      走在前往快艇停放区域的泡沫浮板上,海浪将浮板高高拱起,人们相互搀扶着肆意尖叫,唯有鱼虽一步三晃却兀自走得凛然。
      他问她为什么不怕,她却反问说这和坐没有扶手的电梯有什么区别。
      “你就不怕溺水吗?”
      他话音刚落,她竟蹲下身来把脸埋进海水里,任由他如何拉扯她仍浸在水里不动。两分钟后,她抬起头来,金发和淡妆被盐分十足的海水湿透,给人一种憔悴而病态的美感。
      “我可是鱼,我为什么要怕?”
      她说着,双眼弯成两瓣可爱的月牙。

      余下的行程非常顺利,鱼很配合也玩得尽兴。
      坐在摇摆颠簸的快艇上,她会是唯一一个站起身来欢呼着用手机拍照的人;无论是浮潜还是海底漫步,她会把握一切机会去接近海洋,接近自由;她依旧会玩累了上岸向他讨要榴芒冰激凌,而他也总能用大象蛋椰子取而代之。
      或许,鱼就像是一支榴芒冰激凌,口味清奇,特立独行;而他就只是一颗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大象蛋椰子,拥有着这世界上最稀松平常的甜,一点也不酷。
      鱼要走了。
      他在想,自己还是会无趣地把余生继续下去。
      穿着正经的衣物,走无数遍重复的路,在机场、酒店还有景点之间辗转,不算奔忙,却也匆匆。
      可是又会有谁像鱼?如此这般从容,如此这般自由,如此这般不计后果地把脑袋浸在印度洋腥咸的海水中?
      这样的人,这样的她,从前没有过,未来也不会有。
      那天在海边,鱼问他,“嘿,戴,据说我们明天会坐岛上最豪华的船,这是真的吗?”
      他看着女人赤脚向自己走来,金发随风舞动,“是双体帆船。”
      “这很酷。”她说着在他身侧席地而坐。
      他侧头端详着她,海风吹得她睫毛乱颤,惊动了她眸中纯净的玛瑙蓝。
      她的那双眼深深地吸引着他。
      他大概是神志不清了,“如果我说我爱上你了,你会怎么想?”
      “那就爱好了,反正也没人爱过我。”她不假思索,“可是我不会爱你,我只爱自由。”

      “戴,你相信灵魂吗?”
      “你应该相信的,□□不过是灵魂的一件衣服,等肉身死了,它会找到更好的宿主。美国的死亡学家曾经在太平间里做过实验,人死后脑电波依旧在活动。”
      于是他问她:“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呢,鱼?”
      “我热衷于我的灵魂,可我却讨厌我的衣服。感觉像是错了位。”
      “所以你想要一件怎样的衣服?”
      “类似于赫本或梦露那样的?”
      “你大概是在说笑。”
      “好吧,这的确有些可笑。可是如果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就想做一条鱼,做一条自由的鱼。”
      甲板上,海风吹乱了她的金发。她笑着,那笑容像极了《LEON》里倔强而可爱的Mathilda.

      鱼之后,他并没有迎来他的第24名游客,准确地说是再也没有。
      他依旧在这座东南亚的小岛上默默栖息着,过着鱼口中无聊而又毫无情趣的生活。他依旧喜欢穿着他的GAP、Levis、New balance在人群中穿梭,只是从三点一线变成了漫无目的地游走。他开始喜欢上711的榴芒冰激凌,当然也不会忘记喝大象蛋椰子。
      出太阳的时候,他会坐着快艇去小岛上散心,耳机里播放着披头士的歌,盘腿坐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地上,望着不远处海水的纷涌,兀自等待着。
      等待着一声再见的时间。
      等待着一条鱼的出现。
      他还记得鱼走的那天是难得放晴的日子,她赤脚站在锋利的礁石上,右耳发间别着一朵鲜红的扶桑,阳光与海风将她天使般的微笑融化,“嘿,戴,等到我找到合适的衣服,我也许会回来找你,毕竟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过我的人。请你在这里等我,但千万不要来找我。”
      他没有阻止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纵身一跃,破碎了海面。
      他想,这才是鱼口中的自由,以最从容的方式结束这一生苟且与潦草的自由。
      她在寻找合适自己的衣服,一边寻找一边被自然吞噬,以另一种方式毫无压迫感地活着。
      就像鱼说的,这很酷。
      她或许一直都在,在印度洋的某一方角落里,用那双玛瑙蓝的漂亮眼睛深情地凝视着他。
      她或许从未离开,在每一次潮涨潮落的瞬间,化作一条斑斓的鱼跃出海面,肆意吮吸着属于她的自由。
      她终于变得自由。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小短篇,希望大家喜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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