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笙歌烬

2、章台柳

　　江南的冬至，即便是下了雪也只是路上薄薄的一层，路边零零碎碎的几棵树上还可见几簇青翠树叶，浅金色的阳光洒在绰约着几点白茫的地面上，隐隐约约氤氲出一片生机的景象，和北方下雪后的一片苍茫之景截然不同。

　　此时的姬府，姬家宗主姬道夏正跪坐在案几前，案几上铺陈着一张雪白的信筏，他执笔想写些什么却在笔尖刚刚触及纸时停住。

　　他踌躇不定，不知如何下笔，他对姬嫏的印象只有自己和妻子在长嫂塌下立誓将视她如亲女教养时那双明亮坚定的眸子，那眉眼像极了他的兄长，当年惊艳整个江南的姬家美玉。

　　他还记得兄长刚刚过世的那些时日，长嫂谢氏缠绵病榻，妻子苏氏日夜都在谢氏榻前照看着她，最后那一日谢氏已是油尽灯枯，他急急赶来，跪在榻前。

　　“阿嫂，我立誓以后定会将阿嫏视若亲女，好好教养她。”苏氏垂泪，一手抓住谢氏的手，一手揽着幼小的女童，言语殷切。

　　“阿苏，我信你。”榻上女子轻轻地道，苍白细弱的手安抚地按下苏氏的手，看向姬道夏，“二郎，大郎去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事有不决者，外可询周二，内可请三叔祖。”

　　“夏谨遵。”姬道夏只抬头对上谢氏清明的眼神，仿佛洞悉他心里所有想法，便不敢再看，忙垂首答道。

　　“阿苏，你要记得，只要内心持正，不必畏人言，只求无愧于心便可。”谢氏心下轻叹，二郎因长在祖母膝下性柔弱，少了傲骨。阿苏多思而少断，但好歹听得进劝，开括不成但倚大郎当年旧人也可勉强守成，若是春郎还在何至于此。

　　最后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姬道春肖似的眉眼，突然容光焕发，一双妙目柔和，仿佛是建邺城细细柔柔的碎雨，虽身处病榻但是此时房里所有人不免被她容色风度所摄，她微微一笑，依稀还是十年前惊艳了整个江南的江左小谢，她说：“阿嫏，我知你不甘，你若想北上就去吧，去寻你舅公，就说是我的意思”

　　七年前，一直生活在兄长庇护下的姬家二郎乍闻兄长身死的消息，第一反应不是惶恐伤心而是解脱，然后才是哀痛愤怒，这等隐秘心理除了他自己，连朝夕相伴的妻子都不知道。也是因此，当年看到肖似兄长的侄女他心里有的畏惧心虚远甚心疼，也因此不敢与侄女亲近。如今年岁已长，见过世俗诸事，守姬家多年，方懂得长兄长嫂当年的诸事不易，才后悔当年不曾多关心年幼失孤的侄女。

　　姬道夏想了很多关于自己兄长的事情，少年成名，拒安军于庐江；弱冠之年倾倒整个江南，迎娶江左小谢后整个天下盛赞珠联璧合；二十七岁不愿屈从贼子殉国，今上下令让他曝尸荒野后江南百姓自发送他归家。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阿兄，安军打过来了，阿嫏要给你报仇了。

　　“郎君怎么了？”苏氏带着小食进了书房，吩咐侍女摆放小食，“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此时还未用饭。”

　　“天大的喜事。”姬道夏朗声回答，“阿嫏要归家了，安军已经剑指建邺了。建邺危在朝夕，永和怕是坐不了多久了，这真是当浮一大白。”姬道夏畅快道。

　　“阿嫏归家了？这倒是真的天大的喜事。”苏氏惊喜地说，然后又想到侄女在异国的种种不易，心疼道，“阿嫏这些年在安国朝堂多有不易，也不知消减了多少。”

　　“阿嫏这些年确是不易，但如今她已蒙安帝任命为祁虎威主傅，也算是苦尽甘来，和族中说以后待阿嫏如阿兄当年吧。”姬道夏屏退左右，沉吟了片刻，对苏氏说。

　　“什么？阿嫏毕竟是个小娘子，郎君这是不让阿嫏嫁人了吗？”苏氏惊愕道。

　　“我并无此意，大郎肖我，长在祖母足下，远不如二郎，我欲将二郎过继给阿兄，阿嫏嫁人后就以二郎为宗子，你以为如何？”

　　想到顽劣不堪，仗着祖母偏疼不听管教的长子和自己精心教养大受过兄嫂教诲的次子，苏氏沉默，艰难地说：“阿娘不会同意的。”

　　“我准备问过阿嫏，阿嫏如果同意请三叔祖出面，阿娘那里我去劝，阿娘也总是不愿阿兄身后享不到香火的。”姬道夏叹了一句，“可惜阿嫏不是男儿身。”

　　城门外几里，一队轻骑簇拥着一位华服少年，通体雪白的骏马，素白的薄裘，逆光而来，在暖色的阳光中容色如雪，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哪家的风流郎君出游归来。

　　“县君，我们是直接去太守府吗？”少年身后的骑士问到。

　　“当然不是，”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她狡黠地说，“当然是我听闻将军不喜世族，忙归家与我叔父商议。”

　　“到庐江了啊，”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少年策马从后面追上来，好奇地问“说到庐江，就想起了姬怀瑾，你见过姬怀瑾吗？”

　　“先父讳道春，字怀瑾。”姬嫏的笑容浅了下来。

　　不再提及自己的身世，姬嫏在入城前吩咐道：“方四，你带人先跟我走，我们去我叔父家，十一郎你带人去寻将军，注意情况，记得不要冲动，有事多问问郭校尉。郭校尉，十一郎若是任性你可便宜行事。”

　　“是，末将领命。”

　　“方四，走。”身着裘衣的少女策马奔在最前，一队骑士紧跟奔向城门。

　　以入城探亲的理由入城后，姬嫏勒马，白马慢慢地踱步，她定定地看向眼前路的尽头，视线越过不远处路边精巧的茶楼，青石砖上寥寥无几的行人，庐江中心的太守府，千里的如画江山，落在无忧无虑的年幼时的府邸，落在遥远的建邺城中显赫辉煌的皇宫。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隐秘的微笑，离开庐江北上长安的七年光阴，两年的秉烛夜读，五年在大安朝堂上浮浮沉沉，现在想来不过南柯一梦，永和九年，齐国，我终于回来。